伊曼行宫是庑殿重檐式建筑群， 这里是皇家林园之一，四季都有宜人的风景。
早春嫩叶抽芽之前，灿若云烟的樱花随风吹雪， 璨如烟火， 连空气中都充满着樱花的清甜气息。
“……这里同样也是当年陛下与王夫大婚晚宴的举行地点，巧的是， 勒罗伊亲王册封王夫也是在春天，很多人认为国王夫夫选这里是有意缓和与儿子的关系……”
下属必须提前将背景全部交代完，避免上司待会儿在社交过程中不小心“踩雷”，尽管他觉得自己那位社交牛逼症的上司根本没在听。
坐后排的江乘舟侧头盯着窗外的樱花雨， 突然道：“你觉得是安抚？”
下属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心思辗转几遍， 诚实道：“圣心难测，属下猜不透。”
江乘舟皱眉不语。
他是典型的古代东方面孔， 笑时张扬热烈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沉静思考时却给人一种黑沉沉、深不可测的感觉。
下属从后视镜偷偷看了好几眼，才正色道：“不过从赫利厄斯宫这段时间的态度来看， 赫连薇身份的政治意义完胜宗教意义，基本能确认是陛下的私生子。”
国王与教会达成某种共识，并且口径一致。
最能让教会心动的理由恐怕就是扶持赫连薇登基， 让帝国再次进入到政教合一时期。
但奥利维拉真是这么想的？
江乘舟冷嗤了一声：“历任教皇都有出色的治疗型精神力，救人们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神的特殊恩赐，也是圣教在世俗社会立足的根基。”
“……我母亲告诉过我，人类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一段时期——精神力让人类大脑与系统完美融合， 他们能利用科技做想做的一切事， 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
“尽管过度开发使用精神力会伴随着头晕、呕吐等副作用， 但与自由的灵魂相比，这些负面影响微不足道。”
“当年圣教为全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历任教皇一生帮助得最多的就是军人和科学家们……”
五百年前正是精神力的鼎盛时期，也是诺亚帝国科技和人文发展得最快的时期。
再后来，帝国医疗中心发现新生儿中具有精神力腺体的数量逐年降低，并作出第一次警告。
再后来，拥有精神力的人口从总人口的95%下降到仅剩15%，星际资源全部倾向那些拥有精神力的人，却依然没能阻止腺体退化，并且退化速度越来越快。
不到一百年时间，剩下的15%也消失了。
上任教皇是全星际最后一位拥有精神力的人，他临终前带来的神谕，让教会和信徒们苦苦找寻圣婴二十多年。
下属正听得入迷，江乘舟却忽然话锋一转：“……所以没有精神力的教皇和那些肮脏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下属惶惶不敢应答。
豪华艇厢内片刻，下属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南先生确实是模型运算方面的罕见天才，难得的是不畏权贵，这一手让赫利厄斯宫和教会都毫无还击之力……”
江乘舟叹气：“怎么没还手？你看圣婴那事把侯爵逼到什么境地？”
赫连薇只是个玩弄权术的政客，他带来的“神谕”，江乘舟一个字都不信。
这会儿六边形男主已经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塑料信仰：他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崇拜的是辉煌时期圣教所拥有的力量。
他相信古太阳神，因为太阳是生的希望、是万物源泉、是自由和强大的象征。
假如能复兴精神力，他愿意奉献自己全部的力量来维护宗教的领袖地位，但如果精神力彻底成为过去，神像也将从圣坛上跌落。
江乘舟摇头：“玉石俱焚的性格不适合掺和政事，等着吧，侯爵不会继续让他插手的。”
下属欲言又止：“他难道真是……您一早就知道吗？”
闻言，江乘舟脸色一沉。
知道个屁！
他要知道他能去勾搭沈念？！
江乘舟想起自己还专程打听过对方和时家的关系，小白眼狼当时怎么回答来着——“穆夫人于我有再造之恩。”
要不说星际语言博大精深，男主就是吃了小时候书读得少的亏，阅读理解零分。
江乘舟脸色越来越不忿。
下属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楚明远，江乘舟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秒变脸：“打听这个干什么？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好好干的你工作！”
驾驶员瞬间正襟危坐，副驾位置的下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属下知错了，大人息怒。”
“知错就闭嘴！”
芈宿这几天都没敢与江乘舟联系。楚明远在哪里、做什么，江乘舟统统不知道。
康德拉勋爵现在属于“外臣”，近侍与外臣保持密切的私交联络，小皇帝心情好时只当不知道，心情不好的话——不怕死的可以试试。
男主两头憋屈，夹心饼干的滋味不好受。
好在江乘舟是个看得开的，两条长腿舒服地往前一伸，仿佛将一块烫脚山芋踹出去，道：“这事儿他自己哄去，老子也是受害人！”
下属极力想挽回在上司心目中的形象，赶紧说道：“属下倒觉得，如果真是侯爵显灵，一切反而好办了。”
江乘舟果然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下属立马就来劲了，把自己在星网上和一些同道中人讨论的结果一一道来：“您想啊，帝国境内的兽人现在两三万，从最初的难民团到现在的友谊考察团，哪个有他们俩那种天赋？”
“并非属下要长兽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各个都像这样，人类输得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咱给兽人当宠物也未可知。”
江乘舟虽然不高兴贵族奴役兽人，可一想到人类会沦为兽人宠物，心里也不太舒服。
混血就是这一点尴尬：现有星际秩序下，兽人觉得他向着人类，人类觉得他向着兽人，偏偏男主自己的定位也不甚明确，他只知道自己要出人头地，却对前景一片迷茫。
好像宇宙疆域辽阔，并没有真正能让他安身立命之处。
江乘舟摒除脑海中的杂念，道：“想什么呢，科技水平差得远了。”
下属认真道：“得亏差得远……您难道不担心吗？再出几个像他俩一样的兽人，龙族帝国正缺这样的人才，人类要么将他们……”他拇指在咽喉处一划，做出个抹脖子的利落动作，继续道：“要么就让对方忠诚于自己，二选一，别无第三条路了。”
江乘舟心道也对。
但凡南若瑜再上进一点，谁能卷得过他？
鲛人刚加入蝴蝶效益模型项目组就挑起了大梁，春训救援中表现也极为突出，控制江风眠的脑内芯片更是只能指望他，其他像墨菲斯托菲利斯地底监狱、国安局大楼系统这些，都还只是南若瑜普普通通闹着玩儿的水平。
鬼知道鱼认真起来会怎么样。
下属见他面露赞同之色，胆子就大起来：
“龙鱼只是矛盾的缩影，怎样保证被统治阶层的’绝对忠诚‘，就是是奥利维拉政府当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包括以后，假如有一种方式，让更多人只为奥利维拉家族奉献，帝国的历史才能永远书写下去。”
江乘舟若有所思。
下属滔滔不绝：“……穆寒是侯爵大人，对帝国绝对是件大利好的事——甭管怎么借尸还魂的，只要内里是个’人‘，怎么也不可能站在兽人那边……”
不错……
江乘舟闻言先是怔住，随后心底蓦地一惊。
他确实忘了这一点：自己之所以三番五次相助，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俩人同为半人半龙。
三月初乍暖还寒，江乘舟内心却像被浸入寒冬的冰水里，整个人都冒着寒气。
从一开始时寒就在骗他。
原以为能古偶交付后背的信任，到头来只是他一厢情愿。建立在新的谎言上的堡垒，潮水退去后，什么都不剩。
窗外的灯光和山间樱花飞速后退，奔向更遥远的夜幕。
喉间弥漫起冰凉的苦涩，江乘舟感到胸口发闷，正打算开窗透气时，驾驶员开口道：“大人，我们快到了。”
十分钟后，银色超跑式悬浮艇稳稳停在伊曼行宫正门口。
舰桥搭起，江乘舟穿一袭崭新的高定礼服，风度翩翩地走过樱花飞舞的舰桥，旁人半点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
今晚出席的大多数都是顶级大贵族阶层，按理来说小星系领主根本拿不到邀请函，江乘舟却有洛克殿下这一人脉。
世上所有花心男人都牢牢掌握一个技巧，那就是“花言巧语”。
洛克邀请江乘舟来帝都探望自己，江乘舟真“兑现诺言”时，他开心得简直要飞起来，才不管什么明争暗斗的事。
洛克打算帮心上人多刷点存在感，好让江乘舟以后有机会常来。
听闻江乘舟初来乍到就得罪诺亚帝国的半壁江山，洛克当即求母父见见这名青年。
艾瑞克·勒罗伊·奥利维拉亲王年轻时十分英俊帅气，可他比国王年长九岁，再姣好的容颜也抵不过残酷时光，五十多岁的亲王已然显现疲态，像一口富丽堂皇的枯井，不比年轻的男宠来得青葱水嫩。
最近宫中暗流汹涌，一个不小心就摔得粉身碎骨。
勒罗伊就两个儿子，加列叛逆，洛克不懂事，他自己也心急如焚。
但夫夫几十年，亲王深知急是没用的。他对自己的枕边人、一国之君奥利维拉四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但有些隐秘之事，做父亲的不便透露给孩子知晓。
“江大人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洛克奋力说服自己母父：“他白手起家，军功都是实打实在星盗炮口下挣回来的，那个越宿野不是逃到流浪星带去了吗？没准过段时间就死在他手里了，求求您见见他吧母父……”
勒罗伊亲王最终还是经不住洛克苦苦央求，同意召见这名胆大包天的鲁莽青年。
洛克喜出望外，亲王却格外严肃道：“先说清楚，我接见的是你的好友，仅此而已，我绝不同意你和那个穷小子有什么更多的牵扯和瓜葛！”
然而洛克的心早就飞向宫外：“我知道啦，谢谢母父，我去学习啦！”
勒罗伊徉怒道：“没个正形！你老师教你的礼仪呢？！怎么就不学学你哥哥让父王少操一点心！你这样以后如何堪当大任！”
这要换作往常，洛克听到母父又拿自己与哥哥作比较，早就不服气地跳起来反驳。
但今天他满脑子都是江乘舟，洛克吐了吐舌头，竟老老实实曲膝行礼：“母父大人，儿臣先退下了。”
勒罗伊一时语塞，半晌才松口放他走。
等确认洛克离开，殿厅暗门中的幕僚才缓缓走出。
“亲王阁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勒罗伊按着太阳穴，疲惫道：“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幕僚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把话咽回去，上半身弯垂得更低，道：“您还是没有放下过去。”
这话让原本还算温文尔雅的亲王想起什么似的，双目凶光乍现：“他杀死了他的父亲、我的丈夫，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亲王声音像只垂老的野兽在低沉咆哮。
一阵微风拂过，几片带着清香的粉色花瓣落入棂窗，掉在了羊毛地毯上。
勒罗伊怔怔盯着花瓣说：“伊曼山的樱花都飘到这儿来了。”
幕僚见此情形却大喜，他一揖到底，恭声道：“这是吉兆，您的忍耐和筹谋一定会有结果的。”
“希望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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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的花语是生命、幸福和希望，也代表着陛下和亲王对殿下婚姻的期盼……”
穿过水榭园林时，接待的王宫侍从向来宾介绍宫殿的历史。
侍从官一边说一边打量来宾。
与强势的作派不同，江乘舟外貌是有些过分秀气了。
星际早有传闻说他是楚明远的男宠而非侍卫，就连一项眼高于顶的洛克王子也对他一见钟情。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乘舟难得没穿军装，而是换上一身最正式的燕尾服：标准的White Tie戗驳领缎镶的款式，胸针选择了一颗23.95克拉的鸽血红宝石，就像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玫瑰，低调奢华有内涵，还骚。
小白脸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宴会社交基本是上流阶层的专属，包括但不限于拍卖会、慈善会、歌剧音乐会和画展。贵族每次参加宴会都会定制几百套新礼服，准备无数套珠宝用于展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这些贵族全都是不事生产的地主，领星内收缴的赋款绝大部分都花在社交和情人身上，少部分用于维护当地政府支出以及星球建设。
换一个人站在这里，侍从肯定不敢如此放肆，可他觉得江乘舟无非是一个小星系领主罢了。侍从出身骑士家族，见惯了皇亲国戚，又怎会把偏远的军功贵族放在眼里，就差没拿鼻孔看人了。
江乘舟如何不清楚？
他眼睛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到这时候才开口说：“樱花在我们那儿还有一个含义，不知阁下是否有听说过？”
侍从忙不迭地堆起一个笑容，道：“您说。”
“盛放后飘散，就像一个永不回头的爱人。说完，江乘舟便不顾呆滞的侍从，带着自己的下属径直往前走。
大喜的日子，这话简直不知冲着谁去的。
侍从原地呆愣了两秒钟，才惶惶不安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