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出来了？”
加列手里翻到一半的资料扔在桌面， 霍然站起身道：“谁放的？！”
挺阔的军装险些包裹不住罗巍那圆滚滚的肚皮，少将皮笑肉不笑道：“还能有谁，现在谁敢不听康德拉勋爵的……”
加列愣住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这是江乘舟的封号。
他不屑道：“十六区也是越来越不像话， 要不是楚明远才那么点大不好动手， 陛下早就想……”
说着说着他突然噤声， 目光晦暗不明地迅速扫过罗巍。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这会儿罗巍少将的演技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脸上表情纹丝不动， 严肃端庄，杵在那儿低眉敛目， 只当没听见殿下刚才口快说的话。
算他识相。
加列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由于王储尚未定下，两位孪生王子都没封爵，仍过着和儿时一样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领星，不能组建军队， 不允许私下发展势力。
越是站在巅峰， 就越要小心翼翼，国王陛下才四十多岁，任何出格举动都有可能被扣上谋权篡位的罪名。
论实权， 他们还比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小星系领主， 毕竟各星系军部同级， 江乘舟是穆尔列斯的总指挥司令，比罗巍都高出好几级。
罗巍显然受过江乘舟的气，才装傻充愣了几分钟， 等加列的警觉性一过去， 又不遗余力地拱火：“别的末将不知， 但末将知道这里是第四星系，是帝国坚不可摧的堡垒！”
“想他江乘舟不过一阶功勋子爵，粗陋的沙砾怎能培养出贵重的珍珠！在尊贵的奥利维拉家族面前，他只配当一个近侍奴才，在自己领星作威作福没人拦着他，可他怎敢跑到这儿来撒野？！这完全是不把您和洛克殿下放在眼里啊！”
其实有一点他说错了：能在帝都宫内当差的侍从，必须是纯血统贵族，以功勋晋升的新贵根本无法插手王室的饮食起居。
一提到孪生弟弟加列就火冒三丈。
“你懂什么！洛克现在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江乘舟那个媚主的小白脸，尽整些歪门邪道，半点真才实学都拿不出手！”
加列一句话把楚明远也骂了进去。
“还有你！”他越说越气，迁怒到罗巍身上：“没用的东西！这是你的军舰，却被江乘舟的亲兵抢占先机——”
罗巍顿时惶恐地单膝下跪，道：“属下该死，请十一殿下降罪！”
加列被他的举动震惊了一下。
眼高于顶的王子不把连云秋这样的放在眼里，可罗巍是正儿八经的高级军官，加列甚至没带过兵，少将级别的高官这般低姿态向自己表示臣服，实在让人很难不膨胀。
而罗巍恰到好处地改口自称“属下”，加列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思索片刻后，并没有斥责或驳回。
那就相当于默认了。
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加列冷声道：“将军，你这样子让别人、尤其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要看见，好不容易挣到的军职就要不保了。”
声音冷冽，语气却缓和不少。
罗巍愈发地会来事：“实不相瞒，属下向来佩服殿下年纪轻轻便有与同辈人与众不同的才华与胸襟，一心想追随殿下，却苦于没能有合适的机会表示衷心……”
罗巍靠着溜须拍马从一名普通的士官混到将军级别，说明这一套本来也是上下通吃的。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加列听惯了阿谀奉承，可宫里人的奉承和武将的奉承，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光是这一项，他就远远甩出洛克好几条座行宫。
想到这里，加列的脸色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
罗巍见时机成熟，才为自己辩解道：“本来给江乘舟这样市井出身的人封爵就不妥当，如今属下虽然是舰队的指挥官，可江乘舟身份地位比属下高出不少，压我一头也就算了，可那暴发户眼皮子浅，竟然连殿下您都敢强压一头，这叫属下怎么忍得了！”
少将愤愤不平的话语中，加列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心里也越来越不爽。
江乘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对付他总得师出有名，可对方狡诈无比，根本不和他正面对上——洛克却为了拉拢这名年轻新贵，专门与自己对着干！
好在罗巍投奔了自己，否则加列真的是意难平：
明明是同一个培养舱里出生的，母父却更偏爱弟弟。从小到大无论陛下的赏赐什么，但凡加列有的，母父都会给洛克也讨要一份。
洛克长大后也变成什么都要和哥哥争，要不是他突然看上江乘舟，洛克甚至可能打算和自己抢未婚夫！
陛下虽然赐婚，却因为战争的缘故，加列到现在还没举办正式的订婚仪式。
有句古话叫夜长梦多，他只要一想到弟弟随时可能抢自己的东西，就感到寝食难安。
加列面色阴沉，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都怪江乘舟横刀插手，否则南若瑜早死了！
本来只想对付一条无依无靠的鱼，不知不觉就把火力集中到江乘舟身上。
正当书房中的主仆二人商议着如何联手对付江乘舟时，门外响起侍官的通报：“敬禀殿下，帝都星有要事来报！”
“要事？”
加列突然被打断思路，心中生出些不悦。
帝国王子能来参加春训，就说明王城最近没什么要事。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必须参加圣教祭典，陛下却明确向他表示：“只按照传统走个过场，又不对星际民众公开，如今也没有教皇主持祭坛仪式，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瞻前顾后。”
加列听见这话，便安心地准备春训去了。
奥利维拉四世多次公开表示对加列这个儿子的喜爱，称赞他“堪当大任”，还私下向心腹表达过对洛克的不满，说他“浮躁善妒”。
加列十分信任自己的父亲，同时，过去举办圣教祭典是为了安抚治疗受到精神力损伤的军人和战士，如今人类失去精神力腺体，仪式就真只剩一具华而不实的空壳。
没有精神力，哪来的精神力损伤？
加列走到书桌后放，按下了允许接入的按钮。
桌面上弹出一道虚拟光屏，屏幕上出现一道阅后即焚的密令。
加列迅速通过虹膜身份验证，这条消息才在他眼前展现出来。
罗巍好奇地掀起眼皮。
王室的光脑有严格的保密权限，罗巍偷偷瞥了两眼，完全看不见面板上的内容，却清楚地看见，加列在阅读完消息后，琥珀色瞳孔一瞬间收缩如针！
**
江乘舟人在军舰坐，锅从天上来。
这位未来的星际霸主，假如哪天回忆生平，或许能意识到，斗争的矛头最后永远会指向自己。
没办法，长得太帅就是容易招人妒忌。XD
不过他此刻也没多少精力来考虑这种事，因为洛克殿下比想象中要难缠得多。
平心而论，诺亚帝国王室外貌都属上乘，尤其深宫里养大的贵族王子，自带一股骄矜清高的气质，寻常贵族养不出这款式，就好比江乘舟从马尔博罗的藏品中找到了不少稀世翡翠，而帝王绿始终是最出挑的那一块绝世珍品。
洛克缠着自己，这要放在平常，江乘舟肯定为自己的无边魅力感到骄傲——现在其实也挺骄傲的，可江风眠一日未清醒，江乘舟心里总归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你们当真只是兄弟关系？”洛克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江乘舟不耐烦道：“千真万确。”
这个问题他这两天已经反复回答过好多遍了。
虽然都姓江，但江乘舟和江风眠的长相差了十个时寒那么多。江乘舟总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点什么奸情。
六边形男主无精打采的时候，仿佛一只蔫唧唧的大型狗狗。
他倒也没说谎，江乘舟暂时还没对竹马产生什么超越亲情的特殊情感。
江乘舟近来总处在一种不真切的漂浮感中。
都是碳基生物，龙族精力再旺盛，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
正常来说，洛克得到满意的答复就能消停一小会儿，然而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洛克又问：“那你和那个龙族又是什么关系？”
一提到龙族江乘舟就警觉起来。
他瞥了洛克一眼，营业般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要说小寒也是我兄弟，殿下信么。”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种警觉在洛克看起来，仿佛“精神一振”。
洛克不满地吐槽道：“兄弟有什么好的，兄弟就知道跟你争家产。”
江乘舟坐在沙发上，长腿一伸，整个人往后仰，出色的身材优势就展露无遗，他强打起精神道：“那是因为你家大业大。我这点东西有什么好争的。”
“也是。”洛克很快就接受这个说法。
恐怕只有王室子弟才会觉得一名星系领主所掌握的资源是“没什么好争的”。
江乘舟和时寒完全不一样。
时寒蕴含着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强大，他总能在不经意间就把事情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六边形男主的气势则更为外放和嚣张。早年江乘舟喜欢飙车，还喜欢开快枪，性格与南若瑜更为接近——习惯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最复杂的问题。
只不过从小的经历令江乘舟更懂得掩饰自己，让他能够表现得更世故和圆滑。
而江乘舟经历越复杂，洛克就越觉得这个男人充满着神秘感。
这是其他王公贵族无法带给他的感受，就连和龙族称兄道弟也能算是一种谈资。
毕竟那个叫穆寒的混血龙族在境内凶名昭著，洛克听说时不时就有贵族官员栽在他手上。
哪怕拉斐尔男爵都没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
洛克不怎么喜欢龙族，却不妨碍他觉得与兽人交朋友的江乘舟很酷。
江乘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他，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有人盯着，时时刻刻受到各方制衡，洛克从小到大每件事都被人拿出来和孪生哥哥比较，好像加列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打压他。
——连出生都非要早几分钟。
明明是同一培养舱里培育大的，洛克殿下怎么可能服气？
洛克是个急脾气，正打算要求江乘舟陪同自己一块儿回帝都星时，江乘舟忽然接到了一条信息。
是南若瑜发来的。
江乘舟光看见个名字就跳起来，扫了一眼内容后，更是拔腿就走。
洛克不高兴地在后面喊：“江乘舟你去哪？！”
江乘舟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我大哥。”
洛克的声音更高了：“你又哪儿来的大哥？！”
江乘舟回头邪气地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昨天刚认的。”
洛克：“……”
兄弟遍地走的六边形男主说完就脚底抹油，遛了。
洛克岂是那么好打发，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就没有的不到的，江乘舟越是潇洒，他越要把他拴在自己身边，看得严严实实的。
洛克正要追上去时，他自己的私人光脑也亮了。
“母父？”
一看见来信名称，洛克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顺手点开光脑。
旋即，少年俊秀的眉毛深深地皱起来。
他盯着那一条信息，喃喃道：
“……新任……教皇？”
**
江风眠的病房单独划了一片区域。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拆军舰，也没人敢尝试。
加厚的四层特殊钨合金防护门，多层防弹玻璃，二十几道身份验证，治疗室可以说是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观察室十二面屏幕都聚焦在那唯一的一张病床上，确保所有医务人员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过监控记录。
江风眠双手反剪在身后，除了束缚带以外，他还被铐了起来。
能用的都用上了，仅仅是为了让他老老实实躺进治疗舱里接受治疗。
江风眠状态时好时差，好的时候能安安静静的当一个植物人，可一旦系统意识有丝毫恢复的迹象，必然就要大肆搞破坏。
仿佛“破坏”两个字早就被嵌入了他的基因里。
此时他状态不错，双眸紧闭，呼吸平稳，肌肉上的暗金虫纹也褪了下去。心电图显示他心率平稳，那一道道鼓起的血管好像机械的导管一样，随着呼吸小幅度的一张一合，金色的能源液不断地给他的身体器官供能。
“他的金属含量高达78%，生物治疗舱的医治效果很有限。”医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高温对他来说并不致命，他的愈合能力超过现在医学记载的最高水平，是鲛人族的2.45倍。”
江风眠真正接受治疗的时间很短，然而身上的烧伤才经过不到两天时间，仅仅靠着自愈就完成了结痂和掉痂，只不过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斑驳的样子看起来更为惨不忍睹。
“最严重的问题还是之前跟您说的，病人脑部芯片正对他的大脑进行不可逆的破坏。”
“——他的’主人‘，恳求您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事实上病人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主人判断刺杀失败，实施了程序销毁，目前只能靠技术拦截这一指令，一旦拦截失败，那谁都救不了了。”
江乘舟的目光挪到了病床边的鲛人身上。
他刚才就是收到南若瑜的消息，说江风眠突然启动销毁程序，江乘舟二话不说就赶回来。
通过男主的周旋，南若瑜成功拿回了小菲，菲林娜完美躲过所有勘查手段，在帝国军方的检查结果中，这就是一台爱看狗血文的最普通的人工智能。
菲林娜回到南若瑜身边后才开始抱怨：「那些工作人员居然吐槽狗血文，怎么，人工智能不配i狗血吗？」
南若瑜：“你又不爱看，那些浏览记录都是我的。”
小菲：「我可以爱看不爱看，但他们不能限制或者定义人工智能不能看！」
自从绿坝bug出现后，菲林娜愈发有哲学思辨的倾向。
好在她依然专业。
菲林娜比医疗分析仪更加精密，她很快就将江风眠的脑部完整的扫描图投影出来。
由于融合了虫潮生物的基因，江风眠全身都不断的金属化，剩下12%没变成一块铁，那部分就是他的大脑。
然而芯片却占据了他的每一条神经，他连喜怒哀乐都受到代码操控。
医生束手无策，于是只能在旁建议：“或许帝国科学院对此会有办法。”
他是江乘舟带来的人，理论上来说并不会胡乱给出意见。
然而江乘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医生心惊胆战，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医生说得没错。
帝国科学院掌握了整个人类社会90%的高尖科技，涵盖所有的行业和产业，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芯片智能，以及……基因进化技术。
在思考X计划的发展背景时，江乘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帝国科学院。
他曾经和这帮人打过交道，早前帝国科学院想弄走南若瑜，在卡普洛星球搞出一堆麻烦事，为了处理这件事，江乘舟还结交了圣骑士军团总指挥骆子规。
江乘舟问：“找出金属化的原因了吗？”
南若瑜摇摇头：“我们对他进行了活检、血检，DNA基因样本检查，确定有融合迹象，但星际间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兽人种族能达到他这样的体能标准，他的体能评分始终是’null‘，无法测评。”
他顿了顿，又说：“最接近的是虫族的样本。”
“虫族……”
不怪江乘舟看不上虫族，也就人类因为过去的某段经历而产生极大的心理阴影，对于龙族来说，虫族唯一比他们强的就是能生。
一胎一千零八宝，虫口老龄化更是完全不用操心。
江乘舟把脑子里的密集恐惧驱除出去，嘴里嗤道：“哪有这么厉害的虫子。”
“还真有，”医生忽然想起什么，说：“虫潮……啊其实虫潮是一种星际独立生物，因为总是一团一团地出现，所以被成为虫潮。我的意思是病人不一定真的融合虫潮生物的基因，但又确实比较符合特征……可虫潮已经消失了几千年了，哪还有基因样本呢？”
江乘舟嘴角渐渐抿成一道直线。
假如要问虫潮基因样本最可能保存在哪儿，那么一定是帝国科学院。
“解铃还须系铃人，”南若瑜淡淡道：“能拿到患者做过的全部实验记录，肯定比我们想办法在他身上继续尝试各种治疗实验的效果来得要好。”
抱胸倚在舷窗边的时寒，静静听着他们对话，不经意瞟了他一眼。
南若瑜乖巧地朝他眨了眨眼。
不枉费暗示医生半天，这人脑子还算灵光，终于给江乘舟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
时寒刚勾起嘴角，就听见江乘舟问道：“小寒，你有什么看法？”
时寒笑道：“和你想的一样。”
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江乘舟刚要吐槽，忽然愣了愣，也笑了。
他轻轻说：“那就好。”
只要前期达成共识，无论江乘舟采取什么解决方式，时寒都没有异议。
他们始终站在同一阵营里，面对同样的敌人。
此时军舰即将抵达伯明翰星球，号角已经响起，再有一小时左右就能登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先在军区降落，然后再做整顿。
加列给出的期限也到了。
事不宜迟，江乘舟当即做出决定，吩咐下属：“所有检查结果全部作为刺杀证据上报军方，同时抄送一份给帝国科学院的院长。”
“——等我去把帝国科学院翻个底朝天，倒看看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