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晴朗了几日,这雪有断断续续地下上了,但好在这风,不像前几日刮的猛烈。

  因为年节到了,再加上主人的病也好了,府上也装饰起来,红通通的一片,给阴郁已久的府第带来了几分喜庆。

  季逢君看着按时给自己诊脉的郁太医,笑问道:“郁太医,我可是痊愈了?”

  郁太医笑道:“公子恢复的不错,但中毒毕竟伤了元气,要想痊愈还是要再喝几天药。”

  季逢君虽然早有预料,但知道结果之后,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气,还是要吃药呀。

  修长的手指端起茶,嘴唇轻抿,隐约听到爆竹声,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腊月三十了。

  他自己往年是不得闲的,身为太子,宫宴必须要参加,年前还有各种各样的祭祀典礼,年后还有宗亲重臣要来往。

  今年算是落得给清静。

  只可惜,舅舅外公已逝,母后也阴阳永隔,宫里的人也没有半分真情可言。

  本来以为——自己有母亲真心疼爱,有舅舅外公殷切教导,父亲对他的好不是那么纯粹,但也还有几分真心。

  期待了那么久的亲情啊。

  说没就没了——

  心中苦笑,暗叹世事无常。

  又忽然想到自己对面的郁长风,有些内疚。

  今晚按理该吃团圆饭的,若不是因为他,郁太医本该和家中母亲妻儿一起吃团圆饭的。

  不如请他和自己一起吃个年夜饭?

  想了想,季逢君觉得还是算了,纵然他不在意身份,也没觉得自己这个废太子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但他和郁太医终归是主从关系,他不觉得拘谨,郁太医可不一定觉得舒服。

  让他早些回京,与家人团聚,想来更能让他高兴,便问道:“郁太医,你可是想念家中亲人了?”

  郁太医赧然:“臣离家的时候,小女刚刚学会走路,她这个年纪忘性大,说不定回去就认不得我了,是有些想念了。”

  “郁太医定然是个慈父。”,季逢君笑问道,“既然我现在喝药只是为了补元气,想来这几天不问诊应是没有妨碍,你的师叔也快到了,我这应当是无妨的,你可想早几日启程回京?”

  郁太医微微一怔,有些欣喜,但随即又想了想,坚定道:“多谢公子体恤,只不过还是要以公子的身体为重,等我师叔到了,我走得更放心些。”

  季逢君还想再劝。

  “公子莫要再劝了,我师叔三日前来信,说是快到了,也不差这几日。”

  “那便好。”季逢君笑道,不知怎的,他又想起来那个少年,便问道:“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那少年郎恢复的不错,那日凶险,但实际上都是外伤,用上药,五日前就已经醒过来了。只不过,这外伤并不容易好,想来还要再将养几日。”郁太医道。

  “那他还能恢复吗?”

  郁太医严肃道:“他伤的不轻,肋骨断了一根,小腿也有骨折,还有其他伤,但好在他年纪小,好好养着,养得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小汤圆的请安声。

  “主子,郁太医,门房来禀,有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背着一个大包裹,说是郁太医的师叔,只不过这老人衣衫褴褛,行为有些许怪异,门房不敢放人,奴想请郁太医去认认。”

  郁太医有些激动,想马上跑出去似的,但又想起来信阳王还在眼前,就赶忙向季逢君行礼道:“听着描述,他就应该是臣的师叔了,臣先去看看。”

  季逢君笑道:“太医不必拘礼,快去看看吧。”

  郁太医听了这话,就快步下去了。

  看见小汤圆,想着府上的事情大多是他管着,便问道:“那日救回来的少年怎么样了?”

  小汤圆回道:“那少年五日前醒的,只不过身上的伤着实有些严重,行动不便,就没有让他给主子请安。”

  季逢君微微笑道:“给我请安倒是不重要,让他好好养着吧。”

  又沉思了片刻,问道:“那少年可有去处?”

  小汤圆禀道:“那少年虽然有些沉默,他说他家人已死,是来投奔亲戚的,只不过亲戚也不在了,他年纪小,找不到活儿,在街头流浪了几日,不知道怎么被人盯上了。”

  那少年样貌不错,若是放在外面,就算能安全一时,但也难保会再碰上什么,随手就能帮的忙,自然要帮。

  季逢君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少年年纪小,若真没地方去,就在府上给他安排个差事吧,别让那孩子再流浪了。”

  小汤圆笑道:“公子人最好了,等他痊愈,奴就给他安排上。”

  本不想再说那个少年,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他躺在马车上的样子,莫名有点心疼,又多吩咐了一句:“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好好照顾他吧。”

  小汤圆对自己主子说的话,一向是奉为圭皋的,便连忙应下。

  夜幕降临。

  君晏老老实实地趟在床上养伤。

  这是他醒过来的第五天。

  其实这些天,他总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他竟然重生了?

  他不信神佛,不惧鬼怪,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上天竟然会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像他这种人——不是活该下地狱吗?

  他姓君名晏,上辈子是玄衣司督司——同时也是个太监。

  说是玄衣司,可监管百官,可直达天子,其实只不过是皇帝的鹰犬,纵是有些权势,但也无人敬重,毕竟说白了也只是皇帝的奴婢罢了。

  更何况他是个太监呢?

  太监,宦官,阉人,阉畜……

  朝中的官员,对他一边是厌恶,一边是惧怕。

  背地里无所不用其极的辱骂着他,明面上却是从不敢说一个字。

  他作恶作了十几年,仇也报了,权力的滋味也膩了,不想这样下去了——便做了件自寻死路的事情。

  没成想,他竟然他竟然会到了他十三岁的时候。

  这时——他还不是个太监——他还是一个正常人。

  那日,其实是一切的开始。

  他又疼又饿,还冷得不行,就昏迷了。

  上辈子刚被甄太监救走以后,他是很感激的,毕竟在冬天,若他真的就那样昏迷在街边,很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每年冻死在街头的人,数不胜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他后来每每想起,都恨不得那一日不被甄太监救下,活成这个样子倒不如在睡梦中死去。

  他虽然不想活了,但也不舍得自杀,才做了那件事。

  结局显而易见,他死了——无论他是好是坏是恶,一切都结束了。

  那日,他一睁眼看见了甄太监,就以为是到了地狱,甄太监来复仇了。

  结果追追打打半天,才隐约发现了什么,只可惜太迟了,他也太不争气了,没能逃掉。

  却想不到,他醒过来却发现和上辈子不一样。

  上辈子,他是在一个狭小的牛车上醒过来的,身上的伤随意涂了些草药——很劣质,并且脑袋晕沉,全身绵软,浑身无力。

  他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甄太监怕他逃跑,给他下了药。

  而他现在醒过来是在一间小屋子醒过来的,伤口用的药是品质中上的金疮药,他上辈子做了兰妃宫里的太监总管才用得上的。

  并且他的伤口虽疼,却神智清醒,也不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十三岁——一切都可以改变。

  一切都还没发生,他还是个人,他还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意识到了这点,他激动得要发疯,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完全镇定不下来,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若不是他还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若不是他身上的伤根本就不允许他出门,若不是他还不想让别人把他认成疯子,他可能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上辈子,有人说督司沉稳淡定,纵使泰山崩于面前,都不一定能让其变色。

  其实——

  什么沉稳,什么淡定,那只是没有遇到值得的事罢了。

  当然这种癫狂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虽然没落在甄太监手里,但也不意味这个地方就是安全的——那金疮药着实有些古怪。

  他现在处的这间屋子,不算大,也不算精致,有些像富贵人家给下人住的屋子。

  他这是被人救下了?

  是那日一身白衣的公子吗?

  这公子是什么身份,竟然给随手救下的人用如此昂贵的药?

  他微微有些不安,但还说不上害怕,他既然能在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就不会怕这儿,更何况那个公子救了他——应当不是坏人。

  无论如何这一世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现在脑子还是有点混乱,一会儿想起上辈子刚入宫的的经历,一会儿又忍不住想他这辈子会发生的什么,又想起来上辈子的结局,又想着这辈子该怎么报仇。

  思绪万千,无法理清。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君晏心中一紧,脑海中闪过万千给念头,彻底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