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傻

  等到卿子扬睡醒,早已是日上三竿,另一侧被窝里温暖不在,原本睡在这里的少年早就不见踪影。

  事实上,昨晚的话一经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可这个年纪的少年怎可能会轻易道歉,牛脾气梗着,哪怕睡着都憋着火气。

  第二天清醒过后,卿子扬才发觉昨夜的自己有些过激,不论如何,苏杭初心是为他好。可忠言逆耳,他没控制住脾气,又实在拉不下脸妥协。两人互相犟着,勉勉强强过了一日。

  简单洗漱过后,卿子扬方才磨磨蹭蹭走出庭院。

  或许是因为昨夜受了惊扰,卿府上下都起得不早,管家替自家少爷取来膳食。卿子扬将筷子捏在手里,左右张望,还是没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多嘴:“娘,苏杭呢?”

  卿夫人忙着逗怀中的灵犬,才没功夫搭理他,大约是听到了「苏杭」二字,才抬起头来,指了指门外。

  “童童啊,我瞧见他一早就出门了。”

  童童?

  卿子扬一口咬在筷子上。

  不是吧,苏杭居然也会有告诉旁人他那字号的一天?

  得到了确定答案,卿子扬便专注于喝粥。他不再开口,或许是因为提到苏杭,卿夫人似乎勾起了兴趣,主动展开话题。

  “童童这小模样长得可真俊,怕不是你死缠着,人家才同意做你的伙伴吧?人也懂礼貌,还给我送了份小礼物,哎,要是他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又是熟悉的「别人家孩子」话题,卿子扬耳朵都快磨出茧子,心说要是你知道了那银簪究竟是谁付的钱,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欣喜了。

  不过到最后,卿子扬也没拆穿这谎言,连忙快速扒了两口饭,高声道了句再见,溜之大吉。

  卿夫人所言不错,如今的苏杭的确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的气可还没消,短时间内并不想看到卿子扬那张脸,徒惹人生气。

  就是身后这条尾巴吧,怎么说也不听,想甩又甩不掉,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让苏杭着实心累。

  “大师兄,我不过在大街上走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就先回去吧。”

  可栾肃一脸为难地看着他,脚步却半点不停顿,只一味地重复:“师尊有命,我必须保护师弟你的安全。”

  若是全盛时期的苏杭,其实未必不能甩掉。但他暂停用药,身体还没有彻底痊愈,前世仙尊的底子也不复存在,相比之下,此时倒确实不敌栾肃。

  眼见前方有一岔路,苏杭脚步微顿,以余光悄悄瞥向身后。栾肃依旧亦步亦趋,他突然加快脚步,顺势拐进转角。

  栾肃一惊,连忙快步追去。

  奈何这条小道仿若迷宫,一时半会儿难以到头,两人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苏杭心知,自己多半还是逃不过去,会被栾肃追到,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

  又是经过一个转角,苏杭未曾留神,在他奔跑过去的半秒之内,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口鼻,顺势将人拖进暗中。

  危险来临之际,苏杭原本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手中灵气已凝练,随时准备出击。然而下一秒,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僵硬的肩膀如释重负般放松下去,迎着身后那人的力道,顺从地倒进对方的怀里。

  追赶而来的栾肃发现目标消失,在原地左顾右颁,迷茫片刻,最终,还是朝着其中一个岔路口奔去,渐行渐远。

  脚步声逐渐消散,苏杭才以后肘轻轻抵了抵身后人的胸膛,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他转过身,恰好对上卿子扬略微有些躲闪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卿子扬挠挠脑袋,眼神微不可见地轻移开来:“娘告诉我的。”

  苏杭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他的怒火,在看到卿子扬之时就消散大半,只是尚且不知道该如何缓和如今这局面。

  眼见气氛又隐隐朝向尴尬转变,卿子扬突然将右臂背至身后,正当苏杭好奇的视线瞥来,他便突然从后往前,施法般生生变出一支红色月季来。

  变出后也不知作何解释,只能小声道:“送你的。”

  苏杭的表情明显有些怔愣,准确来说,他足足懵了好几秒,才缓慢伸出手来,接过花朵。

  这恐怕是连前世的魔尊都做不出的事,毕竟那家伙整天想着如何说服他双修,浑身的浪漫细胞大概都在追求苏杭时用光了。

  卿子扬忐忑地看着对方,心里七上八下,狂咽唾沫。

  现在的苏杭并未智力受损,若要向着自己从前的宿敌服软,实在令他拉不下脸皮,他便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企图让对方接受自己的道歉。

  “你好土啊。”

  卿子扬听见苏杭这么吐槽,可沮丧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上演,少年明艳的笑就印入眼帘。

  那当真是十分灿烂,至少在卿子扬的记忆里,对方从未因为自己如此开怀大笑过。

  一时间,卿子扬连呼吸都停顿了。

  苏杭甚至宝贝似的凑近,将右眼微微眯着,往花朵内部打量一眼,想看看其中是否有自己尚未发掘的新花样。

  但下一瞬,手中月季却突然被人夺了去,随即别在他的发间。

  仅束白色发带的青丝中,突兀地增加了抹鲜艳的红色,衬得主人都显得格外的俗气。

  而始作俑者大笑一声,率先朝着小巷出口奔去。

  苏杭的脸色阵青阵白,随手一捞月季,花瓣便散架似的掉落一地,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花茎,全然丧失掉本来的美感。

  他狠狠地将花茎摔在地上,怒吼一声:“卿子扬!你给我站住!”

  午膳地点自然还是在卿府,月假不过两天,这顿之后,他们便要准备回程。

  苏杭有些舍不得卿夫人,毕竟对方带给他太多的熟悉感,也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不含私心,真心对他好的人。

  于是餐桌上,众人只见这两人又开始不断以公筷给对方添菜,嘘寒问暖,话语间满是不舍。

  旁人无所谓,卿纵可半点看不下去,虽不至于吃个小孩的醋,心里总归是不太舒服。

  他又舍不得埋怨妻子,只能暗中拱了拱卿子扬的手臂,以眼神示意。

  接收到老爹的二次暗示,可卿子扬才招惹了苏杭,现在哪里敢轻易触人的霉头,于是只能照猫画虎,捅了下正在夹菜的闻宗。

  闻宗一筷子红烧肉掉在桌上,心疼地「嘶」了声,再埋汰地看向卿子扬,正欲开口,却见对方飞快地朝他使眼色。

  不愧是多年兄弟,闻宗迅速理解他的意思,比了个收到的手势,清清嗓子,哀叹一声。

  “哎,又要回穿云门了,又得等上一个月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红烧肉啊。”

  他的声音足够大,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连卿夫人也乐呵呵地看过来,捂嘴笑道:“不打紧,下次月假再来沂文道呀。”

  闻宗笑着应了两声。

  看着桌面重新恢复秩序,卿纵的脸色总算是好上许多。

  而苏杭却瞥向闻宗的方向,疑惑地问道:“你不回家吗?”

  苏杭是纯属疑惑,毕竟难得放一次月假,闻宗便来了沂文道,原本他以为对方的家也在此处,这两天也没见人外出。

  谁知,话音一落,席间顿时安静下来,除却苏杭以外的所有人脸上带着古怪的窘迫。

  正奇怪着,闻宗倒是率先开口,替他解了围:“我父母早就去世了,没家可回。”

  内容让人难过,语气却不低沉,甚至带着笑意,可气氛还是因为他这句话低迷下来。

  苏杭自知说错话,小声道了声歉,垂下头去。

  他听见栾肃正在安慰闻宗:“没关系,以后穿云门就是你的家。”

  也听见闻宗乐呵呵地应下,仿佛没事人似的,继续夹着自己爱吃的菜肴。

  直到现在,苏杭好像才有些明白了,前世的闻宗,为何会心甘情愿追随卿子扬堕魔,也甘心居于人后,终其一生只当下属。

  卿家夫妇多年来,或许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让闻宗早不知何时在心里立誓,要用一生回报。

  这样想着,苏杭的碗里突然多了只鸡腿,他诧异抬眼,恰好看见卿子扬没来得及收回的公筷。

  对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近似于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满脸都是强装的威胁,仿佛在示意他快吃。

  苏杭又埋下头去,看着碗中的鸡腿,忽然明白了卿子扬此举何为。

  他受师尊照拂,从小在穿云门长大,说到底,也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

  闻宗尚且有人安慰,但卿子扬或许是担心他难过,这才想了个另类的方法,用以转移自己的视线。

  苏杭将公筷拿起,冠冕堂皇地以视线在盘子里挑选片刻,最终夹起其中唯一一块骨头,放回卿子扬的碗里,算作礼尚往来。

  他抬眼看去,因为父母在旁有气却不能发,卿子扬的脸几乎涨红。最后只能将那块骨头要进嘴里,用牙齿磨了磨,再狠狠剜他一眼,算作泄愤。

  苏杭失笑,静悄悄地想。

  他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