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的专人还没有来, 祁余先捧着抄本去找林茂时复命。

  结果对方没翻几页就勃然大怒,撕下内页,怼到他面前, 让他瞧瞧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祁余发现那些刚好是自己通过查阅资料补充的部分, 没有什么问题。

  谁知林茂时直接将残本一甩,径直砸到他的脸上,锋利的书脊一端戳破皮肤,登时有一股热流从额头滑落。

  然而对方似乎还是没能解气, 当着全翰林院官员的面逼他跪下认罪。

  在周围同僚冷漠注视之下, 祁余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扶着桌沿慢慢屈膝, 跪到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双手撑地, 稍稍腾空膝盖来缓解压力。

  林茂时见了他这狼狈顺从模样,反倒骂得更加肆意起来,单方面的语言暴力持续了许久,声音响彻整个翰林院。

  直到明明缺页的原本, 完好如初地出现在祁余面前, 祁余才知道自己如何被对方算计了。

  那种百口莫辩的屈辱积压在心里,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周围人的冷漠更是将现实一点点撕开, 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眼前,像一个个响亮的巴掌想要扇醒他, 一直以来所认定的清廉仿佛是个笑话。

  而此时,

  怀颢和身后跟着的一队人穿过院内中庭。

  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祁余正艰难地跪在地上, 深深低下的头颅压弯了脊梁, 手臂撑在身侧不住颤抖, 地上撕碎揉皱的纸张,在他周围随意散落着。

  林茂时站在祁余对面,居高临下俯视着,嘴里不断吐出诸如篡改历史、存心诽谤之类的字眼。

  一直到察觉皇帝意外出现在眼前,才瞬间改了脸色,叩拜行礼:“恭迎陛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起来罢。”怀颢的目光瞥向地面的残页,认出祁余字迹,不动声色地询问,“怎么回事?”

  林茂时得知皇帝并不是为此事专程而来只是路过,藏在暗处的丁点心虚一扫而光,骤然慷慨激昂道。

  “微臣原本命应世臣誊抄前朝史书,谁知他竟敢私自篡改其中内容,有隐喻批评先帝之嫌。”

  怀颢冷漠的神色蓦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一般,落在林茂时身上,带着强烈的震慑。

  林茂时接收到目光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却又暗自欣喜,忙朝一旁手下递眼神,便有人捧着偷偷补全的史书和地上的残页送到怀颢面前。

  怀颢视线匆匆扫过两者半晌,沉声问道:“应世臣,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祁余死死咬着下唇,膝盖传来剧烈且长时间的疼痛催得他脸色煞白,额上的汗珠顺着两鬓流下,滴在地上。

  熟悉的嗓音吐出陌生冰冷的询问。心里曾经热情温柔的少年影子像一滴温水融入冰冷海水,男人残忍漠然的模样在面前异常清晰。

  在林茂时设计诬陷自己的时候,皇帝偏偏恰巧及时赶来,如同精心策划的一场人赃并获的大戏。至于事情背后的真相,如今还会有谁去在意?

  可是即便如此,祁余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

  “回陛下,林大人所言不实。”祁余虚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被点名的人立即梗起脖子,轻蔑鄙夷道:“钉嘴铁舌,本官有哪里污蔑你一分一毫。人证物证俱在,圣上面前,哪里还容得下你狡辩放肆。来人啊,还不赶快把这忤逆的罪臣拖下去。”

  两个太监闻言,一左一右强行架起祁余。

  不知是其中一人手滑了一下,腾空到一半的祁余再次重重跪了回去。

  “啊——”

  膝盖瞬间炸裂的疼痛,像是骨肉深嵌入布满钉子的钢板,钻进关节间隙的苦痛煎熬,让祁余一时间抑制不住惨烈哀号出声。

  刹那,声音又戛然而止,被死死咬在牙关,逼红了眼眶,暴起青筋,堪堪守住祁余最后的尊严。

  或许,祖父含冤入狱之前,也曾遭受过这般屈辱……

  所以,他更不能展现出半分脆弱。只恨自己没能为祖父平反,寻求到真相,就要结束了。

  终究是不甘心……

  随着胸口传来一阵窒息憋闷,祁余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怀颢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从一开始便觉得事有蹊跷。

  比对两个版本内容,叙述方式确有不同,若是听取了林茂时言之凿凿的说辞而没有细看内容,的确有可能疏漏错判。

  但是他浏览了祁余的改版,能明显看出内容更加清晰明了,用词也更为华美精准,唯独没有所谓的篡改诽谤之事。

  可祁余为何要冒着风险,在誊抄的过程中加以修改呢?

  怀颢目光掠过原本的书脊……

  林茂时还在乘势催促太监,赶快把昏迷的祁余带下去,突然闯入的一个身形,打破了似乎就要注定的死局。

  “陛下!林大人一派胡言!”沐子辛跪在怀颢面前,胸口剧烈快速地起伏,双眼里满是焦急。

  怀颢淡淡道:“你都知道什么。”

  “回禀陛下,林大人交给应世臣誊抄的史书是明显缺了页的残本,不仅要求他自行查阅资料补齐缺失内容,还限期十日之内完成,百般刁难。现又污蔑应世臣指摘先帝,可见其心肠歹毒!为了铲除异己,林大人罔顾法纪。以上内容微臣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

  沐子辛掷地有声地话音刚落,一旁的林茂时嚎叫着扑通跪下,膝行到怀颢跟前。

  “陛下,沐子辛他含血喷人,您可千万别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又恶狠狠地回头盯向沐子辛,“你说我给他的是残本,可有什么证据。”

  沐子辛闻言,盯着林茂时的眼神瞬间像是染了血。

  是啊,他有什么证据……

  十日以来他都是私下帮助祁余,没有其他人证,若是将此事说出来,反而还会招惹是非,让他们有更多攻击祁余的理由。如今原本又完好无损的摊在陛下面前,眼见为实……

  一定还有什么方法证明,一定还有他疏忽的细节!沐子辛绞尽脑汁思索着对策。

  此时,齐运鸿适时笑着点出疑问。

  “诶?陛下,您看这订线的位置,似乎有拆动过的痕迹。”

  话音刚落,林茂时骤然浑身僵直,眼角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滴泪也生生憋了回去。

  这样就说得通了,林茂时私下安排祁余补抄残本,若是抄不完必然免不了一顿惩罚,若是勉强抄完,他也可以偷偷换掉残页,造成内容的不一致,再加上有祁余笔迹不可否认的铁证,经他大肆污蔑一通,到时候谁又会冒着得罪林茂时的风险对内容一一核对。

  真是阴险恶毒……

  怀颢捋清思路,抬眸瞥一眼噤若寒蝉不停颤抖的林茂时,验证了心中所想,干脆都没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直接宣判。

  “林尚书残害忠良,欺君罔上,即日起革去礼部尚书及翰林学士之职,念其忧国奉公,免去死刑,交由刑部发落。沐子辛智勇兼备,可堪大任,提为礼部尚书填补其位。”

  翰林院长久以来为朝廷供应重要的新鲜血液,岂能容忍这帮图谋一己私利的奸臣在此恣意妄为。

  “还有应世臣……”怀颢目光不由投向祁余,看他仰面无力被太监架着,冻红的面颊挂着晶莹泪痕,不由泛起一阵怜惜,吩咐道,“齐运鸿,朕近来缺个侍读,等他身体调养好了,就让他过来罢。”

  齐运鸿垂首恭立道:“是,陛下。”

  最终,在林茂时哭天抢地的嚎叫声中,一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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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颢回到殿内,坐在几案前,眸光幽深地凝视前方,神色肃穆。以他的了解,祁余做不出能引发如此恶意针对的事。

  纵观前朝如今最敌视祁余的人可以推测,嵇策很有可能与林茂时私下有所勾结。

  齐运鸿手持墨锭,正在一旁细细研磨。

  忽然,怀颢开口:“你特意将朕引过来看到那些,还想告诉朕些什么?”

  齐运鸿一怔,刚要下跪又听怀颢淡声道:“站着回答。本就是朕命你盯着应祐忱,但说无妨。”

  齐运鸿低着头慢慢直起膝弯:“谢陛下……据奴婢所知,残页正是林大人亲自损毁的。他还克扣私吞了应大人月例的木炭,逼他坐到破窗的角落,把人冻得十指红肿,腿疾反复。还有……”

  “够了。”怀颢低声打断了齐运鸿,不愿听奸臣如何在背后刁难糟践人的肮脏行径。

  能这样明目张胆在翰林院肆意为虐,还没走漏半点风声,可见那只黑手在背后已经伸了多远。

  好在经过此事,会起一些警醒作用,让不正之风暂时受到遏制。

  唯独委屈了祁余……

  明明有在私下帮助他知道一切真相的证人,却在危险面前没有透露对方的一丝消息,用脆弱的身躯保护着对方,倒是相当重情重义,和他从前认识的少年一模一样……

  思及此,怀颢愤怒的眉眼柔和了一分:“派太医院挑些上好的药材送去给应世臣,顺便好好诊治。”

  在这场政权之争中祁余被牺牲的部分,也只能尽量在些小事上给些安慰。

  一晃过了十日。

  祁余的身体基本恢复,迈过自己曾经跪过三天的地方,内心忐忑地跨进大殿。

  时隔八年重新站到怀颢身旁,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状态接受眼前的事实。

  在他睁眼以为自己身处牢狱,等待接受判决的时候,刘妈和沐大哥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除了告诉他恶人受到了应有的处罚。

  他还破例升了官职,入仕三月足足抵了常人三年。

  医术精湛的太医为他悉心诊治,疲惫和腿疾得到了迅速恢复。一路上偶遇的大臣也对他十分客气,和之前的冷眼旁观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这一切变化都是面前冷峻的男人给的……

  “来了?”怀颢头也没抬,目光紧锁在手上的奏疏,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祁余不敢怠慢,放轻脚步走到男人身旁,准备跪地郑重行一个大礼,感谢皇恩。

  不想被男人一把拉住手腕。

  “你这腿就不用跪了。”怀颢将奏疏顺势放到祁余掌心,“来,看看这该如何处理。”

  祁余一愣,旋即躬身双手接过,认真浏览发现其中列举了林茂时不少助纣为虐的事,要请陛下置他于死地。

  祁余思虑片刻,直接道出心中答案:“陛下,朝令夕改有损君威。”

  怀颢观察祁余表情,没读出半分勉强,忽而笑道:“你不希望朕赐死他吗?”

  祁余垂眸答道:“所奏之事,罪不至死。”

  怀颢深邃的眸光随即浮上一丝欣赏餍足。

  从那以后,怀颢处理政务时常会试探祁余意见,收到的答案往往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偶尔遇上些棘手的问题,祁余考虑得也更加细腻,所有主张公正廉明,秉政以仁。

  始终站在国家的角度分析考虑,不掺半分私欲。

  随着时间推移,怀颢看祁余愈发顺眼。

  祁余听着窗外雪化的声音,心里的霜雪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化解。

  他原以为陛下冷酷残暴,处事绝情,不体恤民间疾苦,会在不了解事件全貌时草草判决,耐不下心倾听申辩,听不进劝。

  殊不知怀颢十分体察民隐、为政精明,每日亲力亲为批阅奏疏直到深夜,忙到登基将近一年,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三宫六院。但凡一个成年的皇子都不至于这般清寡。

  这也便成了大臣们近期向皇帝施加的最大压力。

  只是这短时间内众臣高度集中的谏言尚有些蹊跷……

  祁余看着摞成山的奏疏中字字恳切的谏言,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恰巧此时怀颢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吓得端茶进来的小太监脚步一颤。

  祁余平静走到小太监身边,垂眸瞥了一眼茶水,用眼神示意对方先下去,小太监一脸感激地麻利退下。祁余就端着一缕清香,徐缓走到怀颢身边。

  “陛下,天目青顶有提神清心、降火明目的功效。”

  怀颢闻言,斜睨着瓷白茶盏中有碧绿叶片舒展,汤色清澈明净,有淡香钻入鼻腔,再加上祁余平缓温柔的嗓音,暴涨的忿怒消散些许。

  若不是再次接到侯大将军的密函,得知段丞相拉拢不成,随手一挥送出黄金千两用来私下送与其他将领,拉拢意图明显,也不至于生气至此。

  然而祁余并不知道密函内容,以为他还在为选秀立后而烦心,开口劝道:“陛下,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有利于江山社稷,也能平息众臣,堵住朝野的悠悠之口。”

  怀颢突然变了脸色,视线锋利如刀,低沉平静的语气令人胆寒。

  “如今连你也要来威胁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