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欲枝

  如此理直气壮, 月折枝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容衍真的没说过他不能变成人?

  月折枝陷入沉思,他还未多仔细回想,耳边传来一声铁笼倾倒声。

  黑笼是桢妖拖来的东西, 此时随着桢妖死去,尸体倒在一边,黑笼也倒在一旁。

  月折枝用红线拴住黑布, 往后一扯,露出一个干枯漆黑的怪物。怪物头颅和身体断成两截, 乌黑血液顺着血肉模糊的脖颈穿过铁笼,将铁笼下本就潮湿的地面冲出一个小坑。

  月折枝微微皱起眉,容衍刚才并未杀黑笼里的怪物, 为什么怪物也会断了头颅?

  “咔嘣——”容衍只看了眼黑笼里的情况, 转身一剑刺穿缩成透明手珠的银妖。

  他向来寡言少语,却总在行动上比人快一步。

  银妖被容衍一剑刺穿, 痛得咧牙咧齿, 它当即松开四肢, 恢复成妖形。“说,怎么回事?”容衍俯看银妖。

  银妖哆嗦着说不出话,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容衍神色冷了几分,天恒银剑剑光在微灰背景下划出一道圆弧, 直直又刺向银妖胸膛。

  剑身刺穿胸膛的感觉并不好受, 冰冷、剧痛齐刷刷涌上,导致四肢百骸都在嘶叫着想逃离。

  银妖瞳孔倒映着刺来的雪白剑身, 剑身离它越来越近, 三寸、两寸, 一寸!「破壳」银妖用并不熟练的人话, 卷出两个字。”破壳?”月折枝在一边,闻言,微微蹙起眉,他仔细端详黑笼里干枯漆黑的无头怪物。

  破茧两个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月折枝努力想了想,猛然想起自己曾在原文中听到过破壳。

  数年前,穿到现代,他用听书功能听原文,刚好听到容衍携容家旁系子弟前往罗山,途径万月峡。

  万月峡夹在山岳与莽原之间,峡水奔涌,碧波万顷,暗理说这般钟秀之地应当生机蓬勃,但此地却一派死气沉沉。

  容衍一眼看破万月峡背后之谜,长剑出鞘,劈山断水,硬生生逼出缩在万月峡峡地,蚂蝗一样疯狂汲取此地生机的鬼讹。

  鬼讹自知不是对手,扭头就跑,被容衍当场斩杀。

  事实上,鬼讹并没有死,它利用破壳之术,重生了。

  所谓破壳之术,就是生前饲养一个同生共死的鬼物,在死时,将一半的伤害转移给鬼物,然后携带妖力从早已备好虫卵里破壳而出,达到重生的目的。

  不过刚重生出来是虫卵里的虫子模样,还需要经过精心淬炼一段时间才能转化为妖形。

  月折枝勾着红线窜入黑笼,拨了拨笼中怪物。

  看来这就是桢妖所饲养的鬼物,怪不得走哪拖到哪。

  “桢妖还活着。”月折枝看向容衍,鬼物既然死了,那么桢妖肯定是利用破壳之术重生了。

  容衍并未问他为什么知道桢妖还活着,也并未质疑这句话,只微微一颔首,天恒银剑又往下一点,直接抵在银妖胸膛。

  “桢妖在什么地方?”

  桢妖知道他们是修士,若是让它跑了,将消息传给其他妖魔鬼怪,后果不堪设想。

  ——全鬼域妖魔鬼怪都会汇集此地,围剿他们。

  “不不知道”银妖大气不敢喘,强大剑气和对容衍恐怖的印象压得它心理防线几乎崩溃。

  容衍压下眉眼,他生性凉薄,压下眉眼时仿佛枪膛中的子弹,冰冷锐利。

  “应”尊者,我真的不知道。

  银妖惊恐得手脚都在抖,但它话刚说出一个应字,容衍似乎预判到他要说什么,睫羽向下塌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猩红魔气。

  紧接着,银妖便感觉脖子一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你杀它做什么?”月折枝略微有些吃惊,惊后便有些恼火,“还没问出桢妖下落,急性子!”

  殷红鲜血顺着剑槽往下滴,容衍理智回笼,他目光看向倒地的银妖。

  刚才那一瞬间,容衍猜到银妖的话,担心自己体内出现魔丹的事情暴露,整个人就失去理智,待缓过神,已经诛杀了银妖。

  以往他很少做这么不理智的事。

  容衍猜测是体内魔丹导致的。

  看来寻到骨生花后得远离所有人,包括月折枝,毕竟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忽然像刚才一样失去理智,进而暴露魔丹。

  魔丹,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微微低下头,几缕白发散在容衍脸侧,他冷淡道:“它不知道,所以我杀了。”

  月折枝差点被气笑了,没有严刑拷打,单单问了一遍就说银妖不知道,进而杀了,未免太草率,太识大局。

  月折枝彻底发飙了:“它不知道你知道?!”

  容衍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那你还敢随随便便就杀了?鬼域三千万妖魔鬼怪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容大公子!”

  月折枝脾气本就暴躁,只是后来一落千丈,被生活磨去了棱角,不再暴躁,乱发脾气。

  可此时容衍的所作所为让月折枝顾忌生命安危,整个人就忍不住暴躁起来,回归本性。

  他气冲冲道:“我死了不要紧,你们死了,我怎么跟师尊师叔还是你们家人交代!我就是下黄泉都要被你们列祖列宗追着揍,因为鬼域寻骨生花这事你们本就不该掺和进来!”

  容衍闻言,倏然看向月折枝,他握紧剑柄,手背青筋直跳,脸色冷了下来。

  月折枝双眼明亮,不甘示弱地瞪他:“看什么看,你是没看过我,还是你不服?”

  “不服给我忍着,谁叫你排行最小!”

  容衍撇开目光,他不愿于人争论,更不愿于月折枝争论。更况且,他要争辩的并非杀银妖。

  “抱歉,是师弟做错了,还请大师兄息怒。”

  天恒银剑入鞘,容衍弯腰说完这句话,径自走到余闻身边,双指并拢,抬手隔空点在余闻额心。

  源源不断,纯粹的剑气捣向余闻梦境。

  余闻被桢妖用梦蒙蔽了。

  月折枝见容衍道歉,心中怒火消了一半,但还是难以全消,他看也不看容衍,勾着红线戳桢妖尸体发火。

  “狗贼,眼睛还挺尖,不去搞推销真是可惜了人才!”

  “千年老狐狸的万年龟!”

  余闻很快清醒过来,刚一醒过来,他就吐出一口污血。

  估计是觉得死人不好卖,桢妖制造的梦并没有什么太大杀伤力,只要从梦中出来,逼出浊气。

  长舒一口气,余闻疏离好紊乱的气息,笑着道:“一时不察,竟着了道,多谢大师”

  抬头看向破开梦境,引他神智出梦境的人,宗袍衣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白发玉簪,清俊挺拔,余闻眼中冒出不解、诧异以及迷茫。

  “小师弟,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鬼域?”

  容衍并不答话,只是道:“域底雾快散了,余师兄的金钱鼠可否借师弟一用?我们行踪已经暴露,得尽快找到骨生花,离开鬼域。”

  “啊?”余闻啊了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虽然脑子没反应过来,但他动作却很流畅,直接拿出金钱鼠,递给容衍。

  容衍道了声谢,驱使金钱鼠寻骨生花。

  随着容衍跟随金钱鼠在前面走了一大段距离,余闻才反应过来,他又看向一旁的月折枝和地上的三具尸体。

  月折枝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神情。

  虽看不清他神情,但能明显感觉他心情不太好,无论是行动上虐地上尸体还是满嘴跑调乱骂,都写着别惹我,惹我今天就是你忌日。

  余闻:“”

  余闻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大师兄发脾气。

  他成了鱼,沉在湖泊中,仿佛忘了怎么发脾气,也忘了年少轻狂和那群狐朋狗友,再没有往来。

  余闻表情有些复杂,他扫了眼地上妖鬼尸体,又快速瞄了眼驱使金钱鼠走远的容衍,轻咳一声,万事从急,问道:“大师兄,小师弟方才说行踪暴露什么意思?可是妖物跑了?”

  “都怪我,不小心中了计”

  余闻话没说完,月折枝以一种很反派的眼神地朝他看来,杀气腾腾。

  余闻:“”

  很快,月折枝压下了杀气,他深吸一口气,扼住怒火:“确实有妖跑了,所以从现在这一刻,你听好了。若是鬼域妖魔鬼怪围杀我们,我来断后,你带小师弟走,他不走,打晕带走,不要回头。”

  余闻错愕地看着月折枝:“大师兄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会把你”

  月折枝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蹭一下又冒起来了,道:“你敢不听,就不要叫我大师兄!”

  余闻愣住了。

  而容衍驱使金钱鼠的动作一顿,脚下蔓延开大片大片的黑色菟丝花。

  蔓延一会,黑色菟丝花便消失了。

  月折枝交代好余闻,又往余闻手里悄无声息塞了个玉牌,而后一言不发地掐诀烧掉地上尸体,提起放在地面的冥灯,快步跟上容衍。

  余闻握紧玉牌,玉牌上立刻浮现一大串小字:

  ——不寻骨生花了,等会我会打晕容衍,你带他立刻走。

  ——远程传送阵法我知道你会布置,麻烦你了。

  ——另外,阵法消耗的灵石,你带着容衍离开鬼域后,可以拿我令牌去货币楼取,我有一笔灵石,应该是够偿还阵法消耗的灵石。

  ——余师弟,你向来识大体,不要让我为难。

  小字浮现不过片刻就消失了。

  但这片刻已经够余闻看清内容,他愣愣地看着追上容衍的月折枝。

  月折枝根本没想寻继续骨生花,他想得是找机会弄晕容衍,让他们赶紧离开鬼域,而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

  ——三个人全走了,妖魔鬼怪在域底找不到生人气息,自会知道他们跑了。

  鬼域就四个出口,稍稍一联系鬼域域兵,将四个出口全封上,便是瓮中捉鳖,一个也走不了。

  余闻深知,刚才那话不过是故意说给容衍听的,让容衍误以为还会继续寻找骨生花,直至妖魔围剿。

  要知道容衍出身镇魔容家,接受容家传道,心性品行样样端正,从骨子里就透着不可能弃甲而逃的决绝。

  心里沉了几分,余闻回想你向来识大体几个字,默默咬紧牙关,连忙追上月折枝。

  静谧且了无生机的墓地里,早已被火焰焚化的修士大腿根下钻出一条又大又肥的蛆。

  说是蛆也不对,它浑身长满尖刺,满嘴獠牙,獠牙上挂着这片浑浊之地的泥土。

  呸出嘴里泥土,桢妖颇为嫌弃地扭动这具笨拙的身体,朝外爬去。

  月折枝三人实在可恨,它等不及化为妖形,就要将消息散播出去,让月折枝三人尝尝生剐的滋味!

  至于那临阵脱逃的银妖,桢妖冷笑一声。

  找到了就活剥皮,喂给那些关着的畜生!正好那些畜生饿了好几天,都快眼红的易子而食。

  域底,黑塔般的山岳沉默得倒扣在灰蓝天空。

  三人谁都没跟谁说话,沉默地跟着金钱鼠疾速跑了好长一段路。

  域底天气无常,又遇到浓雾。

  金钱鼠娇里娇气,见雾就不肯前走,故技重施往地上一躺。

  后背还没着地,容衍冷冷来了句:“起来。”

  金钱鼠并非普通普通鼠类,它极通力灵性,人所说之话,它基本都能听懂。

  闻言,金钱鼠小黑眼在眼眶里咕噜噜转了一圈,装模作样吐出舌头,毫不畏惧地直接躺地上。它被余闻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活就装病摸鱼。

  可它不知这次摸到铁板上了。

  容衍专治各种懒散矫情不服,抽/出天恒银剑,剑指金钱鼠:“起来,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金钱鼠:“”

  金钱鼠:我就不起来!

  容衍目光冷了下去,轻轻一动,一道刺眼剑光刺向金钱鼠硕大的耳朵。

  金钱鼠:“!!”不是吧,玩真的?!你个修无情道的狗剑修!

  “吱!”金钱鼠震惊地看着逼来的天恒银剑,当即翻身爬起,撒丫子狂跑,躲到余闻脚后。谁料那道剑光在剜了一层土后直奔躲在余闻脚后的金钱鼠而来。

  金钱鼠:“!!”救命啊!娘!

  余闻眼疾手快,快速挽剑格挡住这道剑意:“小师弟剑下留情,一鼠万金!”

  “赔你十倍价。”容衍掀起眼帘。

  余闻一拱手:“当然”

  月折枝缓缓看向余闻,余闻温和一笑,转口道:“不行,我医剑双修,自是没有剑修那般无情。”

  顿了一下,余闻藏好眼中情绪,依然笑道:“十声,给我十声时间,我劝金钱鼠几句,即刻继续行路。”

  容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环剑而站。余闻见状,一把踹起金钱鼠,走远了一点。

  月折枝刚才看他,分明是提醒自己,去一边,而他要找机会打晕小师弟。

  余闻揣着金钱鼠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选择对不对,但现在这个选择确实是最好的。

  月折枝和镇魔容家大公子孰轻孰重,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大师兄方才说他识大体也是劝他分清轻重。

  可他有时候真的不想分清轻重。

  余闻一走就剩下月折枝和容衍,谁也不理谁,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容衍弓起食指轻轻敲了剑柄十声,敲到第十声,说好继续行路的余闻还未过来。

  容衍微微蹙起眉,抬腿便向余闻的方向走去。

  月折枝靠坐在树旁,慢条斯理道:“你急什么急,再多等个十声怎么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铁打的身心?”

  容衍充耳未闻,径直向前。

  “过来,我脚疼。”月折枝隔着黑纱帷幕,撑着下巴又道。他这人全身上下都白,白得反光,因而手隔着黑纱帷幕撑着下巴,显得有些勾人。

  容衍这才停下,他眉头蹙得更紧。

  显然是不信。

  月折枝道:“你过不过来?不过来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