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佩剑磨残, 唾壶击碎,笑君卑辱

  裴年钰是在一个时辰之前,接到林寒要被送过来的通知的。

  是的, 他坚持认为这就是个“通知”,他总觉得是裴年晟也没法处理这个麻烦,于是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打包扔给自己了。

  还说什么“他对不起的是哥哥所以由哥哥来处置”……

  鬼才信, 我看是你也下不了手吧!

  裴年钰暗自嘟囔了一句。

  楼夜锋在旁看着主人纠结,宽慰道:

  “主人何必发愁,林寒交给您处置,您岂不是正好可以把他折腾一番, 也算让您消消气。就算把他折腾死了也无妨,反正陛下说了, 生死不论。”

  “主人难不成想就这么放过他?”

  裴年钰一拍桌子:

  “林寒这家伙气死我了, 就这么放过他, 那肯定不行!”

  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当然也想趁机把他整一顿, 于是继续顺水推舟:

  “更何况林寒他自己心中有愧,主人对他越狠,他恐怕越高兴。”

  裴年钰没接茬,但他心中知道这多半是真的。

  于是他点点头同意了楼夜锋的说法, 随后叫了许久没吩咐过的王府掌事女官夏瑶来, 开了个短会:

  “夏姐姐, 请教你一个问题……”

  夏瑶连忙摆手:

  “婢子当不得!王爷您这是做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咳,是这样的, 不知夏姐姐旧日在宫中的那些年, 可曾知道些……磋磨宫人的惩罚法子?”

  夏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道主人要用在王妃身上?”

  这种床笫之乐问她做甚啊?

  裴年钰顿时眼前一黑:

  “咳, 当然不是!是这样的,一个时辰后会有个人送过来给我赔罪。这个人……他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所以我想让他吃些苦头。但我自己又想不出什么长久折腾的手段……”

  “我想把他交给夏姐姐来"管教"一段时间,平日里能随时看到你在折腾他,我多少能解气点。”

  夏瑶思忖了一下:

  “这样啊……磋磨人的法子,那自然是有的。”

  夏瑶比楼夜锋年龄还大,这辈子待在宫中的时间比在王府的年头可多了许多。

  身为四皇子的贴身宫女、头等宫女,又一路走到现在最高级的掌事女官,宫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可着实知道的不少。

  但,王爷这般心性的人,竟破天荒地提出要用这般手段去折腾别人,可见这人是真的犯过什么大错了。

  所以她又问了一句:

  “不知王爷要的是哪种呢?是照死里折腾,还是快折腾死了但留一口气,这也是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又成功地把裴年钰给问住了。他哑然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然而夏瑶见状,却是心中轻轻慨叹了一句,点点头:

  “王爷,我已知道了。”

  夏瑶看着这个她从一个小宫女时就陪伴着长大的青年,论了解王爷的心思,她自信未必比楼夜锋差。

  此时虽未拿到王爷的亲口明令,但她却似胸有成竹该怎么做了一般。于是她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裴年钰自言自语:

  “不是,你知道什么了?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

  一个时辰之后,王府归队的影卫带着林寒一起过来了。

  他们这几个影卫并不知道林寒来王府是做什么的,但他们看守了林寒这几天,还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到了王府,几人共同去见了主人。裴年钰先嘱托几个影卫要对林寒的身份保密,下通知不准胡乱八卦。而后挥退众人,看着站在屋子里的林寒。

  林寒跪了下去。

  “属下林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没叫起,袖袍一甩,往厅堂正中的八仙椅上一坐。

  “林寒,你应该知道你来此是为何。”

  “……是,属下明白。请王爷施刑处置,皆无怨言。”

  裴年钰哼了一声:

  “我没出够气之前,还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死。你就先在我府上做个下等奴仆吧,等我什么时候出够了气,再取你性命。”

  ——实则这王府内的府员并无上中下等之分,所以这“下等奴仆”,就只有他一个人。

  林寒垂首,姿势十足的恭敬,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

  “把东西给他吧。”

  楼夜锋于是将方才准备出来的一个铁制小箱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林寒打开一看,只见映入眼中的是一副镣铐。他却无端地心中松了一口气——果然不会仅仅是“做下等奴仆”这般简单。

  “在这府里,将由掌事女官夏瑶来教导你该做的事。但小晟跟我说你的内力已经恢复,本王怕你不服管教伤到我那侍女,不得不给你带上械具,你可明白?”

  “是。”

  他半分没犹豫地将那镣铐取出,在自己的双手手腕和脚踝上扣紧锁住。他戴上之后略微观察了一下,中间铁索不算粗沉,长度也并不太短。至少够他日常劳作了,亦不妨碍行走。

  林寒心知肚明,这等强度的械具当然挡不住他的内力灌注,他若想崩碎镣铐,可以说轻而易举。但王爷既是要他受辱,他又怎会自己解下。

  随后他又向那铁制箱子中看去,只见箱子底部,躺着一个平平无奇,样式简单的木制面具。

  “王府影卫中,认得你身份的不在少数。你在府中受辱,于你自己无妨。但你是小晟的人,若叫旁人议论起来陛下的影首在王府中当奴才,折的却是陛下的面子。”

  “所以,你在府中行走,需得时时刻刻戴着这面具。”

  林寒怔了一下,将那面具拿起,缓缓覆于自己的面上。

  那面具微带弧度,正好能将他全脸挡住,仅留双眼视物和口鼻呼吸。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气:王爷,您到了这种时候,都要给属下留一丝颜面么。

  九分真怒,一分仁慈。

  林寒哪里值得您如此相待啊。

  “去后院找夏瑶女官,她会安排你。对了,下等奴仆不配称她为姐姐,你需口称大人。”

  “是,属下明白。”

  ……………

  裴年钰交代完,就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假装在卧房中仰着看书,实则竖起耳朵运起内功,抱着八卦之心听着后院的动静。

  林寒出了门,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去了涵秋阁的后院。

  自从王爷不要侍女贴身服侍之后,夏瑶常年闲的没事干。此时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柄训诫用的蛇皮短鞭——她知道这位新的奴仆是习武之人之后,特地找何岐要来了这个。

  “属下见过大人。”

  夏瑶端着掌事女官的冷脸,一鞭子抽了上去:

  “先把你这称呼改了。你是裕王府的下等奴仆,见上级需自称下奴二字。至于你在王爷面前怎么叫,那我是不管的。”

  林寒岿然不动,恭顺地受了这一鞭子。

  夏瑶没有内力,这一鞭其实连衣服都抽不破。但林寒亦不会用内力护体,是以打在身上,还挺痛的。

  “是,下奴知错。”

  他以为这位女官会趁他认错的机会再抽几下,谁知却没有。只见夏瑶指了指涵秋阁小厨房旁边的一间耳房:

  “这府里已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住了,诺,你就睡这柴房吧。”

  “是。”

  林寒当然知道这王府中人员简单,仆从也不多,怎么会没有空房间,不过是故意折腾他的借口。

  但这正合他意。

  “涵秋阁往西到最头上是大膳房,府中人员的饮食都是自己去那取。别指望我给你分食物,过了饭点就自己饿肚子吧。”

  “王府西南角是司库房,被褥和衣物用品去那里领。给你半天时间,把你自己的东西领了,柴房收拾好。”

  “下午过来,开始学规矩。”

  “……是。”

  林寒想说其实被褥什么的根本不用领,但夏瑶见他站着不动,又抽了他一鞭子:

  “怎么还不去?耳朵聋了不成!”

  于是林寒只好去了司库房处,领自己的被褥。

  从他戴上镣铐进了后院开始,就一直有附近的侍女杂役悄悄围观,林寒内功恢复,自然能感觉到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去司库房的路上,他又感觉到增加了很多暗处值守的影卫的窥探。

  王府中平日里就常是安静不喧闹的,故而他这手脚上的械具响声便极为扎眼,路过王府各处,皆引得人纷纷探头。

  林寒虽对此心里早有准备,来王府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坦然受之。然而脸上的面具,终究是为他挡下了三分难堪。

  他到了司库房,果然司库房的管事也接到了王爷的命令,对他多加刁难。

  司库房的管事是个在府中养老的老太监,长着一张看起来很慈祥的脸,说起话来却无情得很:

  “哎呀,小子,真不巧,这库房里今年新做的被褥,上个月就给丫鬟们分完了,没有多余的呐……”

  林寒已料到他办什么事都不会顺利,闻言便向那管事恭敬揖了一礼:

  “有劳公公了,下奴不领便是。”

  竟自转身走了。

  那管事:“………”

  他看着这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把胡子,自言自语道: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待林寒无功而返,夏瑶见他空着手回来,果然又举起了鞭子,啪啪两下抽在他身上:

  “办个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林寒跪道:

  “下奴知错。大人请息怒,只是那管事说今年的被褥已经分发完了……”

  “大胆,竟敢顶嘴!”

  “……是,下奴知错。”

  夏瑶趁机又抽了几下。

  “回去重新领去!马上入冬,你若是冻坏了,这院里的活计谁来做?”

  于是林寒只好又依言回去司库房,这次这管事却说,让我找找往年的被褥还有没有剩的。

  谁知这管事一找就是快半个时辰,直接把林寒晾在司库房的院中,就让他这么杵在那。这司库房管着府里各处的物品用度,各处管事、侍女杂役们前来领物资,进出颇为频繁。

  于是身负镣铐的林寒,自然又被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悄悄打量了半天,指指点点。

  半个时辰后,等其他人都领完了东西,这管事才“终于”找出一被一褥,递给了他:

  “小子,还好你运气不错,这是去年剩下的,你拿走吧。若是你把它破损,那就再没有多的了。”

  “是,下奴谢过管事。”

  林寒接过来,一路抱着回去,放在了柴房中。

  他看着这套被褥,布料颜色微微褪浅了一点,果然是仓库陈放之物。然而布料平展舒适,没有任何他人使用过的痕迹。且这内里填的棉花,份量亦没见缺斤少两,过冬保暖是绰绰有余了。

  林寒本想把被褥随便一丢就是了,然而见这柴房中灰尘甚多,到底怕脏了王爷府上的东西。于是他还是动手把这狭小的柴房收拾出来一块角落,打扫干净,把被褥轻轻放了上去。

  至于用不用,再说吧。

  …………………

  这日下午,林寒依言在后院听夏瑶教导“规矩”,过程中自然又挨了几鞭子。

  到得晚膳时分,围观了一整天的裴年钰才终于从卧房里出来,仿佛刚睡醒一样。

  他走向小厨房中准备晚饭,路过跪着的林寒时,却故意没躲开,试图直接从他身上走过去,结果当然是踉跄了一下。

  裴年钰顿时大怒:

  “什么东西绊了本王一脚?害得本王差点摔倒。”

  林寒忙道:

  “王爷息怒,是属下不长眼,该打。”

  夏瑶适时地递上了鞭子。

  裴年钰想到他内力已恢复,倒不必顾忌。于是挥鞭如风,带了三分内力,抽在他的背上。

  然而鞭子落下的瞬间,裴年钰自己却怔了一下,握鞭的手顿住。

  这家伙……怎么把护体内力都撤了?

  果然林寒身子不再跪得笔直,微微晃动了一下,喉结动了动,竟直接把本要呕出的鲜血吞了回去。随后道:

  “谢王爷赏。”

  裴年钰想到,哦,这是今天新学的“规矩”。他把鞭子扔回给夏瑶,轻踹了地上那人一脚:

  “滚一边去,别挡道!”

  “……是。”

  林寒的晚膳自然是不能在这涵秋阁吃的。他背完规矩去王府的大膳房中领饭,却正赶上影卫换班吃饭的时间,于是又遭一轮目光的洗礼不提。

  待他回来涵秋阁,天色已晚。王爷躺在卧房内,听得院中镣铐声响,又推门出来:

  “什么声音,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林寒急忙认错。

  “院子里跪着反省,不准出声!”

  “是。”

  然而若要让手足上的铁链完全不发出声响,是何等的艰难。林寒却并不以为意,竟真这么垂首跪了一夜。

  从月升中天,到日头高挂。整整六个时辰,瘦弱的身影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