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似惜春归诉含眸

  楼夜锋接了连霄的消息, 便飞快地去了药庐。

  远远地望见药庐里灯火通明,楼夜锋方才还急急忙忙的脚步忽然就缓了下来。

  他的主人……正在生气……

  他这冒冒然进去,主人会……会怎么对他?

  要说不怕, 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清晨主人打他那一掌时那个气愤的眼神犹在眼前,楼夜锋并不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主人就能消气。主人只是揍了他一掌而已,自然不可能把这气出够了。

  楼夜锋想到主人有可能的反应, 不由得嘴中开始发干。

  无论主人是怒目以视还是委屈难过,都能把他的心给扎得透透的,而他最怕的……还是主人独自气闷。

  想到这里,楼夜锋踟蹰不前的脚步终于继续往前走, 悄悄迈进了院中。他闭了闭眼,在门口跪了下来, 道:

  “属下楼夜锋, 参见主人。”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屋内没有回答,而砧板上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却不绝于耳, 显然主人是在屋子里的。

  且以主人的内力……也绝对不会听不见方才的那句话。

  楼夜锋心中苦涩了一瞬,那么就是主人恐怕不想见他了。

  且说裴年钰,他本来在连霄的药庐里安安静静地做着药膳,一边心里默数着时间。他本来没有指望着楼夜锋能过来, 他以为以他家夜锋的那个木头脑袋……不想明白答案之前估计是不会来惹自己的。

  没成想连霄这才前脚刚走没一会儿, 他家夜锋居然来了。

  裴年钰听得门外楼夜锋低沉的声音, 手上的动作便顿了一下。

  啊……他好想赶紧开门把他的夜锋放进来。

  但是他又觉得……是不是不能让楼夜锋这么轻易地就进这道门。

  就这么犹豫了一下,裴年钰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楼夜锋是来安慰他的,他就把他放进来收获一个亲亲或者抱抱, 如果是别的……

  裴年钰切完了手头的山药块, 放下菜刀净了净手, 转身将屋门打开。

  门前一个漆黑的身影隐在夜色之中,几乎看不见轮廓,只有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惊喜。

  裴年钰移开了目光,语气淡淡地问道:

  “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么?”

  楼夜锋张口结舌。

  他以为主人出门来是来对他发泄怒火的,所以他着实欣喜了一瞬——只要主人别把火气憋在自己心里就好。

  但主人居然上来就问他这个问题。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养伤的这半天里,无时无刻地都在想这个问题,他自觉并不是所谓的“请的罪名不够多”的问题——如果是的话,那么主人不会是这种让他反思的态度。

  肯定是有什么很关键的事情做错了,所以主人才让他反思的。

  ……但是,他不知道。

  楼夜锋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属下愚钝,不曾领悟主人的意思。”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头顶即将降临的怒火。

  裴年钰快给气笑了,他以为他家夜锋是想明白了才跑过来的,没成想……你什么都没明白,那你巴巴地跑过来干什么?

  “楼教习请回吧,什么时候想明白再来找我。”

  说完便要关门,楼夜锋连忙恳求道:

  “主人!我……属下……”

  裴年钰俯视着他:

  “你不走?”

  楼夜锋看着主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年钰哼了一声:

  “楼教习既然这么喜欢大半夜地跑过来跪着,那你就跪门口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让你进来。”

  裴年钰寻思着楼夜锋要是上道一点,随便编个“属下想出来xxxx了”,也可以啊。

  谁知楼夜锋恭敬地低头应道:

  “……是。属下这就想。”

  裴年钰:“…………”

  回应楼夜锋的,是咣的一声重重关门的声音。

  裴年钰回到屋内,简直气到头晕。

  楼夜锋这个木头!!

  木头!!

  以前的十年里,这货不是脑子挺灵光的么!无论是临敌制计还是洞察人心,都精明得不行。

  怎么没了武功以后,把脑子也给丢了??

  他走回操作台前面,继续叮叮咣咣地切菜。

  ……切菜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楼夜锋在门外听得这声音,顿时又是心惊又是懊恼。他惊的是主人竟然被自己惹得更气了,懊恼的是……他好没用,不能让主人撒气不说,还只能起到反作用……

  楼夜锋咬住了嘴唇,目色担忧地看着那一扇透出来昏黄灯光的窗口,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

  一刻钟后。

  裴年钰将食材都处理完了,只剩下需要处理的药材还没弄。

  他将食材归置到不同的盘子里,终于冷静了下来,看了一眼屋门。

  外面可是冷得很呐……

  这寒冬腊月的,他的夜锋又受了内伤,自己怎么可以让他跪在外面让风吹呢。

  想到这里,裴年钰的心有些绞紧了,他快步走到门外,将门拉开。

  而后他看着楼夜锋,问道:

  “想出来了没有?”

  楼夜锋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人,又连忙低下头去,抿了抿嘴:

  “未、未曾……”

  “咣!”

  裴年钰关上门,在门内翻了个白眼。

  冷静、冷静。

  问题是“想不出来就别进门”这话是他说的……

  裴年钰只希望他家夜锋赶紧想出来,或者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也行啊,只要给他个台阶他就放他进来。

  又等了三分钟,裴年钰并没有离开那扇屋门,而听得门外冷风呼啸,他实在等不了了,再次打开门:

  “想出来没有?”

  楼夜锋:“……没、没有……”

  门又关上了。

  然而楼夜锋的心里开始惊疑不定了。

  他以为主人会晾着他,晾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他想明白为止。

  想东西不是主要的,罚跪才是楼夜锋想要的结果。最好是主人能让自己跪个三天三夜,估计主人的气也就消了。

  可现在……

  这……主人未免太高看他了吧。他哪里能三分钟前想不出来,三分钟后就想出来了?

  楼夜锋刚刚把这个疑惑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没开始继续想那个问题……

  一分钟后。

  门又打开了。

  他的主人看着他:

  “想明白了没有?”

  楼夜锋:“……………………”

  好了,他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的主人是怕他冻着了。

  于是楼夜锋很贴心地道:

  “主人,属下不冷的,您可以让属下在这里跪着多想一会儿。”

  裴年钰:“……………………”

  咣!!!

  裴年钰重重地把门给合上了,发出了惊天巨响。

  楼夜锋瞠目结舌,心中的担忧简直快要溢出胸口来了。

  ……他这是把他的主人气成什么样了啊??

  …………

  裴年钰在关门的一瞬间,本想着跟楼夜锋就这么赌气下去让他跪着算了,这个木头自己愿意跪着他哪里管的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准备做的药膳,愣了一下,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屋子里找出来一个箩筐,走到了门前,打开门递了过去,冷着个脸道:

  “去给我取三两丹参来。”

  楼夜锋愣了一下,而后连忙点头应是。

  连霄的药庐院子旁边,不远处就是存放药品之处,里面都是府里最珍贵的一批药物。放在连霄这个影卫身边,确实比放在仓库里让仆役看管要安全多了。

  不过当然也避免不了连霄总是拿这些药物去做些奇奇怪怪的实验罢了。

  楼夜锋不明白为何这么近的距离主人都要让他来拿,不过他自然理解成了是主人不想吹冷风。于是他找好了主人需要的东西后,飞快地回到了药庐中。

  他本想把丹参给主人送过去之后就继续跪在门外想,然而他一打眼就看见……屋门是开着的,里面灯火通明。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没动脚步。

  ……自己应该进去吗?

  直到裴年钰脸黑了:

  “磨蹭什么呢?还不给我送过来?”

  “……是,是。”

  楼夜锋赶忙进屋将箩筐递给了主人,然后就看见主人接过箩筐之后,转身将他身后的门给关上了。

  楼夜锋:“…………”

  ………………

  随着屋门的关上,隔绝了屋内一室的温暖和屋外的冷风。

  药庐的院外空地上,何岐目见楼夜锋进了屋去,缓缓地从大树上飘落下来,打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他的身边聚集了所有在这附近值守的影卫。差不多总共有三四十个。

  何岐眼神先缓缓地扫过了这些影卫,而后语气森然道:

  “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影卫们:“…………”

  又来?

  早上就被主人警告了一遍,这会儿又被何统领再警告一遍?

  影卫们学乖了,那脑袋摇得跟回旋镖一般:

  “属下什么都没看见!”

  “…….嗯?”

  何岐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影卫们面面相觑。

  何岐无奈,只得亲自教他们说法:

  “今日楼教习诚恳悔过,在主人屋前跪了整整一夜。然而主人沉迷做药膳,并不知情。待发现之后,立刻宽宏大量免了楼教习接下来的罚跪……”

  “明白了吗??都不许给我添油加醋!”

  “是!属下明白了!”

  ………………

  楼夜锋自从进门之后,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主人忙来忙去的动作,想要帮主人做些什么。

  然而主人似乎并没有半点理他的意思。楼夜锋上前想接过主人手上泡过水的药材,却被裴年钰一个闪身给躲过了。

  楼夜锋:“…………”

  他只好左右看了看,在屋子里找了一片空地,跪了下来。

  裴年钰:“…………”

  裴年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他。

  你就这么跪着?

  你就不对我做点什么??

  我让你进来是让你干活来的吗???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一脸愧疚诚恳的认错表情,心中闪过了迷惑三连问。

  半晌,转头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

  然而在洗着药材的过程当中,他还时不时地拿出来自己又红又肿的手掌伤痕,故意拿到能让楼夜锋一抬头就看得见的角度。

  这样做当然是有代价的。

  裴年钰把包扎着手上伤痕的绷带摘掉,故意让楼夜锋看,后果就是——

  如同前一天晚上那样,他的伤口又要泡水了。

  这些不同的药材未经处理过,泡水或者萃取榨汁之后,本就有一些避免不了的刺激性。

  裴年钰忍着手上的疼痛,一言不发地洗着丹参叶子,不时地拿眼角去瞄楼夜锋。

  瞄了一眼,又一眼。

  楼夜锋你这个木头,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握住我的手帮我吹吹气?

  裴年钰心不在焉,冷不丁地手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鬼知道这些个不同药材的叶子边缘,为什么有的上面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细齿……

  裴年钰倒吸一口冷气。

  楼夜锋看着主人端起自己的手掌来同时瘪了瘪嘴,顿时心里一揪,连忙道:

  “主人您的手……伤到了?让属下来……”

  裴年钰心道,要不是你把我的手打伤,哪里会因为一片叶子划到就觉得疼呢。

  他闷闷地答了一句:

  “不疼,一点都不疼。本王的手掌是铁砂掌,水火不侵,半点事都没有。”

  一边说着,裴年钰一边强行无视了手上传来的疼痛,开始给丹参切片。

  丹参的汁水从切出来的药片中缓缓渗了出来,浸润到了裴年钰的手掌心中。裴年钰只觉那疼痛几乎渗到了心里去。

  十指连心,果然不假。

  楼夜锋哑口无言。

  他当然知道这是气话,是气他打伤主人的手。可……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主人跟他赌气,伤的却是主人自己的身子。

  他该怎么办……

  楼夜锋没有放弃,重新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道:

  “……主人,您有什么气冲着我发,您先,您先把药上一下可以吗……”

  裴年钰掀开盖,把丹参片扔进翻腾着热气的砂锅里,淡淡地道:

  “怎么楼教习这会子又如此关心我的手来了?”

  楼夜锋心中顿时一痛。他心道主人您难道已经不觉得属下会牵挂担忧您了吗……

  他干脆膝行到了主人的身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主人,声音有些低哑,语气中甚至隐隐带着些恳求之意:

  “主人,求您……先上药吧。您这个样子……属下,属下会心疼的……”

  裴年钰转过身来,眼神平静,直视着楼夜锋:

  “你楼夜锋……还会心疼我?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楼夜锋终于脸上变色:

  “……主人!”

  随后他连忙低下了头:

  “属下……那天实在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有人逼你打我了吗?”

  裴年钰更不高兴了,冷哼了一声:

  “我自己的身体用不着你管,我爱上药不上药,你这会子想起来心疼我了?我看恐怕是晚了。”

  楼夜锋顿时心中大急,果然他最不想看见的情况发生了,主人居然赌气到不想上药。这……主人的手都不疼的么……

  可,主人不在乎,他却是会在乎的啊。

  楼夜锋正想着,便看到了主人一边心不在焉地转身去掀砂锅盖。

  ……忘了垫湿布。

  主人那只受伤的手直接抓到了冒着热气的砂锅盖子上。

  楼夜锋的瞳孔骤然一缩,哪里还跪得住,立刻飞身而起:

  “主人!”

  然而还是晚了,裴年钰心烦意乱中猛然觉得手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他猛地一扬手,那滚烫的锅盖顿时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挡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护住。

  下一刻,那飞旋出去的锅盖被楼夜锋挡掉,却也正正好好地划在了他的手背上,锋利的边缘顿时将他的手划出来一道长长的口子。

  连带着锅盖上滚烫的药水,一并倾在了上面。

  裴年钰懵了。

  他刚想问问楼夜锋怎么样了,谁知下一刻,胸口穴位一麻,上半身再也动弹不得。

  ……他他他,居然被楼夜锋点了穴?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耳边便响起了楼夜锋的怒声:

  “主人您胡闹什么!”

  随后他便被那人整个儿地抱起来,放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裴年钰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楼夜锋,只见身着黑衣的那人铁青着个脸色,径自去了旁边的柜子里找药。

  他顿时心中一颤。

  难道,他又要被训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楼夜锋手背上殷红的一道伤口正在向下滴着血,而整个手背都被烫成了通红的眼色。

  裴年钰顿时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楼夜锋铁青的脸色,只想开口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这烫伤……处理晚了那可就要烫掉一层皮了啊。

  然而他张了张嘴,完全没办法出声。

  ……楼夜锋居然还点了他的哑穴?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极为不安的沉默之中。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依旧冷着个脸,将他的手拿了过去,仔仔细细地为他的手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

  他脸色虽差,动作却是无比小心的。

  虽然裴年钰紧紧是捏盖子的三个指尖被短暂地烫了一下,但楼夜锋一并连他掌心的伤也在处理着。

  他眼神专注,手指极轻地触碰在了他肿起来的掌心上,生怕弄痛了他的主人。

  裴年钰感受着楼夜锋的指尖那轻轻巧巧的触感,心中渐渐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拂了一下。

  楼夜锋动作利落地为他的主人上药,而后又一层一层地包扎好。

  一套操作利落地做完了,楼夜锋似乎这才想起来什么一样——

  他张了张嘴,看着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主人,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气势飞快地消退着,嗫嚅了一下:

  “主人,我……属下……”

  他刚才实在是气急了,主人与他赌气到心不在焉烫伤自己,他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别的。

  楼夜锋对于他这个总爱跟他生气的主人实在是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他生怕主人被烫到了还任性不上药,边只好出此下策。

  这给他包扎完了,才想起来……

  他怎地又以下犯上了?

  前一件事还没有得到主人的原谅,这就又踩到了主人的雷区……

  楼夜锋方才雷厉风行吼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消了个彻底,他动作僵硬地收回了手,眼神中开始凝聚着怯意,看了他的主人一眼。

  裴年钰怒瞪着他。

  一半是因为被点穴的恼怒,一半是因为无法用说出口的命令——你快去处理一下你手上的伤啊!

  然而楼夜锋触到主人跳动着怒火的双眼,不由得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心中畏得更厉害了,赶忙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主人的面前。

  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解开了裴年钰的穴道。

  他垂下了头,默默闭眼:

  “属下……妄图攻击主人,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一得自由,立刻起身,恨恨地一跺脚:

  “跪着别动。”

  “……是。”

  楼夜锋听得主人快速走动的脚步声,心中一沉。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背忽然被一阵温热覆盖。

  楼夜锋蓦然转头,却见他的主人正在擦拭着他手上的血迹。

  力度……很重。

  有点疼。

  但是楼夜锋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分毫,反而主动接过了主人手上的药:

  “主人,我自……”

  裴年钰“啪”地拍掉了他的手:

  “跟你说了别动!”

  “…………”

  楼夜锋把脑袋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

  半晌,裴年钰给楼夜锋涂完了药,把药盒子往桌子上一搁,闷闷地坐回了榻上。

  “主人……?”

  楼夜锋以为主人肯定会跟他算账的。他都已经做好了一直不想罚他的主人,这次破例动手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

  裴年钰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不就是这么大点的事,下厨的时候难免有个烫着切着的,你做什么点我穴道!”

  裴年钰以为按着常理,他会等到楼夜锋的连番认错之言,然而他等了半天,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下一秒,他骤然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而后他的肩膀处埋了一个脑袋。

  他感受到了楼夜锋揽着他的手臂在颤抖。

  是……害怕?还是在……生气?

  他同样感受到了……他的肩膀的衣服,有些微的湿润。裴年钰心里狠狠一颤,惊愕地看着身边这只黑色的脑袋。

  楼夜锋这是……在哭吗?

  然而随后楼夜锋的脑袋就离开了他,裴年钰转头看去,却在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看到了楼夜锋那双卑微而祈求的眼睛。

  “主人……属下方才实不是因此才生气的。属下气的是……是……”

  “您为何有气不朝我发,反而去作贱您自己的身子啊……”

  “主人……属下愚钝,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让主人消了气……”

  “您答应我,以后您有气朝我发可以吗……”

  “主人,属下这身子不值钱,您……怎么糟践都可以……属下身家性命全部都是您的……只求您以后别再……别再赌气伤着您自己了行吗……”

  裴年钰看着他那又心痛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终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化了。

  他想,他是脑子抽了才会想要楼夜锋所谓的“来哄他”。并且因为楼夜锋没有达到他的设想,就在跟他的夜锋赌气?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夜锋……怎么可能不心疼他,怎么可能不关心他。就算顶着有可能再一次地冒犯自己惹怒自己,他也要……也要这样一个保证。

  保证……有气朝他撒,保证不再伤害他自己的身体。

  裴年钰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好。”

  “但是……”

  裴年钰话锋一转,表情迅速变成了委屈巴巴:

  “你又吼我!”

  “我……”

  裴年钰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怎么这么凶!!”

  “…………”

  楼夜锋手足无措。

  “你还点我穴道!”

  裴年钰越说越委屈,简直要汪地哭出声来。

  楼夜锋慌了,连忙坐到了主人的身旁,结结巴巴地问道:

  “主、主人……您别……别哭啊……”

  其实裴年钰自然是装的,除了真的被打疼的那一次之外,他哪里会因为楼夜锋吼他一句就哭。

  但是这可是讨要亲亲抱抱的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楼夜锋越手足无措,他越来劲,瞬间戏精上身,那神情简直委屈得像是楼夜锋抢了他八百万一样,真情实感极了。

  “我……属下……属下能做什么?”

  “你自己想办法!”

  楼夜锋看着他捧在手心里的主人又受了他的气,顿时那个心疼啊。他只觉全是自己的责任,因此情急之下竟尔让他想出来了一个主人平日里最喜欢对他干的事——

  他试探着慢慢伸手过去,揽住了他的主人。

  他见主人并没有因为厌恶他而甩开,便突然有了勇气一般,慢慢、慢慢地贴近了主人的脸颊,在那上面印上了极轻的一吻。

  而在贴上去的那一瞬间,楼夜锋忽然觉得——

  是了,无论是昨天他的主人被打的时候,还是今天主人委屈地掉泪的时候,他看着他心尖尖上的主人,又何尝不想……

  把他的主人这样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呢?

  是他一直不敢而已。

  而现在……

  裴年钰顿住了,转过头来看着楼夜锋,眼睛亮晶晶的。

  他感受到了楼夜锋动作中的珍重和敬爱。

  他想,以前都是自己吃楼夜锋的豆腐,让他家夜锋吃他一个豆腐跟让他偷东西一样。

  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让他光明正大地多吃几回了。

  于是他眨眨眼看着楼夜锋:

  “……你吼了我好几次,就赔给我这点吗?”

  骤然得了许可的楼夜锋下一刻便将自己的双臂收紧,将他的主人拥进自己的胸膛,而后再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主人的肩膀上。

  他时而抬头,轻柔而怜惜地吻着他的主人,尽管那动作是小心而克制的。一边不停地在他主人的耳边喃喃轻语,仿佛要将这两日来所有不敢言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

  ——“…主人,属下看您这样……属下也是心疼的……”

  ——“属下实在不想……不想让您不理我……”

  裴年钰转头吻了吻他黑色的发顶:

  “……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