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夺霜>第057章 放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提督府的宁静。

  浑身是血的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谢浔的榻上, 口中不断呼唤着“母妃”“舅父”,直听得谢浔心烦意乱,揪心不已。

  他一脸焦灼地盯着有条不紊为少年医治的薛府医, 问:“怎么样?他的伤重不重?”

  薛府医正在敷药,闻言,停下动作道:“小公子伤势虽险,却不要命, 只是这毒……”

  他看了一眼少年手腕上诡异的青色蛇纹, 忧道:“小公子所中之毒, 甚是古怪,奴才此生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奴才私以为, 不如请王院判过来诊断诊断, 许是能拿个主意。”

  谢浔同样表情严肃地盯着少年的手腕:“不能请王院判过来。”他道, “这件事,决不能外传,否则……”

  他说的点到为止, 薛府医已全然明白, 他重重点了下头:“侯爷放心,奴才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全力救他。”谢浔看了面色乌青的少年一眼,“本侯要他活着。”

  薛府医拱手:“是。”

  谢浔揉了揉太阳穴,甚是乏累地坐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

  他依旧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疲惫过了。

  仿佛被人挖空了内里,空荡荡得厉害, 痛苦和快乐都变得不真实,一切都是虚幻。

  他厌烦死了这样的自己。

  “呦, 谢侯爷, 睡着呐?”玉箫撩开珠帘, 玉树临风的萧瑾成带着严婆款步而入,“精心保护着的宝贝外甥被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情睡觉?行,你可真行?”

  谢浔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手,冷冷瞥了萧瑾成一眼。

  他确实没料到会有人对李沛桓出手。

  六年来,李沛桓在宫外藏得好好的,为了保命什么苦都吃了,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骤变,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下的暗卫救下了李沛桓,他们舅甥俩,只怕已经天人永隔了。

  既然李沛桓的身份已经暴露,有些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谢侯爷,你想什么呢?”萧瑾成在面色凝重的谢浔面前晃了晃袖子,“知道你心情不好,来,咱们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谢浔捻了下眉心,未语。

  “你外甥怎么样了?”萧瑾成剥了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嘟囔,“我说你最近可真够倒霉的,找回来的心上人是敌人,救回来的宝贝外甥命悬一线。我提醒你一句啊,那王院判可就在隔壁院呐,你就不怕他把消息带给那位主。”

  “你少说风凉话了。”谢浔扬了下头,“快看看,他手腕上的是什么。”

  萧瑾成嚼着橘子慢悠悠来到李沛桓面前,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蛇纹,摇头:“我不认得。”他看向严婆,“老婆子,你认得吗?”

  严婆立刻道:“这是一种极为阴损的蛊毒,会使中蛊之人神智昏聩,疯癫而死,除了北夷国国师,只怕只有羯族、耒族的后人可解。”

  “北夷国国师?又是北夷国?”萧瑾成哈哈大笑,“拂然啊,你和这北夷国真是有着天大的缘分,不,是天大的孽缘。”

  谢浔一脸冷漠,全然不似萧瑾成那般激动。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从袖中拿出一宝葫芦玉佩:“你看看,这是不是北夷国国师的东西。”

  严婆掀开眼皮将那宝葫芦一望:“是。”她略显激动地道,“这确实是国师的玉佩无疑。”

  谢浔默默收回玉佩,面上毫无解开谜团的欣喜。

  “你从北夷国带回来的宝贝可真够多的啊,连人家国师的贴身玉佩都弄来了。”萧瑾成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你心爱的玄霜姑娘,同样也大有来头啊。”

  谢浔闭了闭眼,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裴玄霜的脸。

  那张冰冷的,无情的,一心求死,想要永远离开他的脸。

  “她确实大有来头,大有来头得很……”谢浔睁开眼,忽地起身下令,“带桓儿去琅月轩,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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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浔急匆匆踏入琅月轩,可当他见到了裴玄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面无表情,不喜不悲,明明还喘着一口气活在这世上,却莫名觉得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谢浔不知道,裴玄霜还能耗多久,更不知道,王院判的药还能撑多久。

  他甚至觉得,他自己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原本是想折磨她,将她欠他的讨要回来,结果,难受的人却是他。

  大概是因为他多多少少动了真心,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玄霜,醒醒,本侯有事与你商量。”

  谢浔在距离裴玄霜半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淡漠地道。

  裴玄霜无奈睁开双眼,却不应声。

  谢浔也不计较,且平静地问她:“你师父便是北夷国师,对吗?”

  听得谢浔再一次提到她的师父,裴玄霜苍白的面上到底现出了几分愠色。

  “不知道。”她的声音极为疲惫,“他都被你害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谢浔晦暗无光的双眸沉了沉,也不解释什么,摆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抬了进来。

  他走到李沛桓身旁,俯下身,将他现有蛊毒印记的手腕抬了起来:“这个孩子中了蛊毒,听说,这种毒只要你的师父能解。”

  闻言,裴玄霜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那躺在担架上的少年。

  少年比她小不了几岁,容貌俊秀,隐约有几分谢浔的影子。他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除了面色铁青无血色外,看不出任何狼狈之态。裴玄霜甚是好奇对方的身份,便问:“他是谁?”

  “我外甥。”谢浔道。

  裴玄霜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宸妃之子,前太子李沛桓,谢浔的亲外甥。

  她看向李沛桓的手腕,忽然间明白了谢浔的意图。

  “我师父确实能救他。”裴玄霜微微起身,“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谢侯爷,这件事你该不会忘了吧。”

  谢浔默默注视着那双毫无光芒的褐眸,默默攥紧了双拳。

  “尊师之死,谢某深感遗憾,谢某今日前来,是想问玄霜姑娘一句,你可有办法救他?”

  少时,谢浔平静地道。

  裴玄霜不由一愣,抬起眼,细细在谢浔面上端详了端详。

  谢浔不动声色地由着裴玄霜打量,并在其收回目光时欠身一笑。

  “玄霜姑娘,如何?”

  裴玄霜心下无措。

  便是她再虚弱无力,也察觉出了谢浔的异样,只是不知,谢浔又想用什么花招来对付她。

  不过,任他想出什么精妙诡谲的办法又怎样?她早已别无所求,唯一死耳。

  但显然,谢浔仍对她有所求。

  “我能救他。”裴玄霜目光冰冷地看着谢浔,道,“可你害死了我师父,你觉得,我会救你外甥吗?”

  谢浔面色不变,神情之中甚至带着一丝坦然,仿佛早已料到裴玄霜的回话:“我请你救他。”他声音一沉,“你救他,我给你休书,放你离开,如何?”

  用手肘勉强撑起上半身的裴玄霜目光微凝,诧异而戒备地盯着谢浔。

  谢浔纳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更紧,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我可以把你师父的骨灰还给你,送你离开京城,从此天高地远,你我再无关联。”

  他定定望住裴玄霜的双眼:“只要你救他。”

  裴玄霜皱了皱眉:“谢侯爷,我凭什么信你?”

  谢浔松开攥出血印的手掌,从怀中取出一枚宝葫芦形的凝脂玉佩道:“凭这个。”他将玉佩扔给裴玄霜,郑重其事地道,“我以谢家先祖起誓,只要你救回桓儿,我一定放你离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裴玄霜接住师父的玉佩,沉默不语。

  谢浔却无力再多说什么。

  他将开始渗血的双手背在身后,淡淡地道:“愿不愿意活着离开提督府,你自己选择,今夜过后,希望你能给本侯一个答案。”

  撂下这句话后,谢浔潇洒转身,风度翩翩地离开了裴玄霜的卧房,徒留裴玄霜与一个中了蛊毒的少年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一夜之后,裴玄霜用实际行动给了谢浔一个答复。

  她命人找来了几味不常见的药材,另要了一个瓮来,瓮里养了金蝉、蝎子、蜘蛛、蟾蜍等物,埋入桃树下,七日后取出,所剩之虫,即为蛊虫。

  蛊虫养成后,裴玄霜亲自持刀从谢浔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以至亲血肉为引,以蛊虫为饵,生生将李沛桓所中之蛊,逼出体外。

  裴玄霜下刀下得狠,谢浔骨肉分离,却是一声不吭。萧瑾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龇牙咧嘴,唉声叹气,不停抱怨裴玄霜下手太狠,不留情面。

  汤药入腹,半日后,李沛桓终是清醒了过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光洁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问谢浔:“舅父,你救了我?”

  谢浔按着血淋淋的纱布,对着苏醒过来的李沛桓微微一笑:“桓儿,你醒了?”

  他指着被烧成的一团灰烬的蛊虫:“就是那个东西害了你,别怕,舅父已经把它焚毁了。”

  李沛桓却不看蛊虫,只盯着谢浔的左臂问:“舅父,你受伤了?”

  谢浔愣了愣,这才发现按着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随意换了块纱布按上,道:“小伤而已,无需挂怀。桓儿,你先回房休息,待你身体恢复完全,咱们再从长计议。”

  “可是舅父,你流了许多血。”李沛桓挣扎着来到谢浔身前,跪地,“舅父,你可是为桓儿受了伤?”

  谢浔摇了摇头,正欲答话,一旁的萧瑾成道:“非也,非也,你舅舅是为了感情受的伤,太子殿下,你快回房休息吧,你舅舅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呢。”

  李沛桓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便去看坐在谢浔身旁的裴玄霜。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几分敌意。

  “你是谁?”李沛桓一脸阴郁地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裴玄霜同样在看李沛桓的眼睛。

  那漆黑深邃的眼珠,阴鸷尊贵的气质,简直和谢浔如出一辙。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裴玄霜凉凉道。

  谢浔微微一凛,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送回房,转过脸来望着裴玄霜道:“今日?你身体这般虚弱,何不在府上养上几天,待中秋过了再走。”

  “咳咳。”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立刻轻咳提醒,“拂然,今日便是中秋佳节了,你这么说,不是撵人嘛。”

  谢浔一顿,这才发觉自己糊涂得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他淡然一笑,蓦地将声音抬高了些:“那便过了今日再走,中秋分别,总归是不大吉利。”

  裴玄霜手肘支在炕桌上,勉强撑着自己虚弱乏力的身体:“谢浔,你又要出尔反尔了是吗?别忘了,你可是用谢家祖先起誓的。”

  谢浔斜眸看她,面上露出了久违的,桀骜不羁的冷笑:“害怕了?”他塌了腰,也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别怕,谢某并非出尔反尔,谢某是真心为玄霜姑娘好。”

  “我没事。”裴玄霜直视着谢浔,“请谢侯爷履行承诺。”

  谢浔默了默。

  明明已经决定了放手,可真正放手时,心里仍是那般的不甘不愿。

  他垂眸看了看裴玄霜亲手剜出来的伤口,讥诮地道:“亲手救回仇人的亲人,心中是不是很懊悔?”

  裴玄霜目光一闪。

  “谢侯爷,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到其他人救太子,你既然找上了我,不就是想给你我一个解脱吗?”

  冰凉薄情的话语冰锥子似的刺进谢浔的耳中。

  “你真是聪明。”他苦笑着感慨,“本侯常常想,你若笨一点,就一点,你我二人是否就能有个完美结局。”

  “不会的。”裴玄霜嗓音清清,目光坚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浔按着伤口的手一颤,眼中好像下了一场雪。

  萧瑾成冷眼旁观,连连皱眉。

  “玄霜姑娘,要我说,你何必太过执着呢?”他忍不住出口相劝,“我直觉拂然贤弟为了你改变良多,你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凉凉看向儒雅清隽的萧瑾成:“既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请萧公子放轻羽离开,许她与她未婚夫团聚。”

  转着玉箫浅笑连连的萧瑾成僵了脸。

  “好了,不必说了。”谢浔遽然之间变了脸色,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霜,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下人很快备下了纸笔,谢浔笔走龙蛇,飞快写下一封休书。

  他将休书甩给裴玄霜:“看看吧,可还满意。”

  裴玄霜当真打开休书看了看,也只有在读懂了休书上的每一行字后她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原来,这大半年,她一直以谢浔妾室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

  真是好沉重的一副枷锁,如今枷锁已除,她真的好轻松。

  “还有呢?”她焦灼地盯着谢浔,急着要回师父的骨灰。

  谢浔盯着她看了好久,赌气般将一个锦盒扔给了她。

  他低着头,紧闭着双眼道:“这里是一百万两银票和一块金牌,有这块金牌在,九州十国任你逍遥,比什么路引文牒好用多了。”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裴玄霜隐隐有些着急,“谢浔,我师父的骨灰呢?”

  谢浔睁开双眸,幽幽望了裴玄霜一眼道:“你就这么急?片刻功夫都不能忍耐?”

  裴玄霜咬紧牙关,生怕心中所愿再次化为乌有:“谢侯爷。”她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哀求,“请你把我师父的骨灰还给我。”

  谢浔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的眼睛,亮了。

  在他身边,她死。

  离开他,她活。

  她的选择,就是这么的清楚干脆。

  “笑一笑。”谢浔轻佻地道,“笑一笑,我便让你如愿。”

  裴玄霜面上一僵,望着谢浔的眸子里渐渐布满寒气。

  她若结了一层冰霜的荼蘼花,虽然冰冷,却依旧美得动人心弦。

  再没人比她适合白色,她的人,她的人,当真与霜雪一样,洁白透明,冷硬绝情。

  “笑不出来便算了,不必勉强。”谢浔唤进蓝枫,“把东西拿过来。”

  蓝枫二话不说,立刻将刻着双鹤抱月的,一树值百金的碧松崖骨灰盒放在了炕桌上。

  裴玄霜手一抖,立刻将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她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既有了离开的希望,定按照师父的嘱咐,将他送回北夷,寻一清净处,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师父……”裴玄霜闭上眼,任泪水一滴滴滚下,“师父,徒儿带你回家。”

  谢浔垂眸望着动情哭泣的裴玄霜,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更痛了。

  泪水打湿了裴玄霜雪白的衣袖,她拂去泪珠,对着站在谢浔身后的蓝枫道:“蓝左使,请你好好对待婉心。”

  蓝枫一怔,郑重而不失温柔地道:“裴姨……裴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对婉心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看向候在珠帘外的秋月。

  秋月会意,立刻将裴玄霜的包袱送了过来:“主子,你真的要走吗?”秋月红着眼,“主子,奴才舍不得你。”

  裴玄霜摸了摸秋月的脸,笑道:“分别的话早已说过,今日,便不说了。别伤心,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还会见面的。”

  便打开包袱,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至于谢浔给她的东西,她只留下了一封休书。

  收拾妥当后,裴玄霜虚软起身,便是要离开。

  “要走了?”宛若忍受着凌迟之苦的谢浔抬眼看她,“此一别,永不再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裴玄霜走下炕阶,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的手臂仍往外淌着血,浸透了衣衫,染红了他的眼。

  “没有吗?”他不信、不甘,“一句也没有吗?”

  裴玄霜绵软无力的双足一顿,瞟了谢浔殷红的手臂一眼,道:“我若说没有,你还会让我走吗?”

  谢浔后脊瀑出一层冷汗,脑中天旋地转,如遭万蚁吞噬。

  “滚!”失去意识前,他呕心抽肠地咆哮。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