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岁辞八岁那年, 他弟弟出生了。
家人都围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满脸喜悦的时候，燕岁辞只觉得他可怜。
再过个两三年，燕临简就要开始过和他一样的生活了, 没有动画片没有游乐园, 只有背不完的古诗和古文。
从幼儿园开始老师就夸他博学多识, 出口成章，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 身边的同龄人也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在他们眼里，他就像一个无所不知的大人。
但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 或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成日里总板着脸, 老气横秋的样子，惹得他们不敢靠近。
秦穗跟他说：“你应该多笑笑，这样才会有小朋友来和你一起玩。”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燕岁辞嘴硬，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高冷吓到了小朋友。
秦穗无奈地笑笑：“那你一直待在医院不无聊吗？妈妈要照顾弟弟，不能经常陪着你。”
燕岁辞摇头：“不无聊。”
秦穗产后康复要在医院住上两周，暑假放假的燕岁辞不想回家和他爸爸大眼瞪小眼, 索性就在医院里住着了, 私人医院的单人病房很大，住他一个小孩绰绰有余。
怕他无聊, 秦穗特地让燕南山带来几本书，燕岁辞坐在窗边写着读书笔记, 他从小跟着爷爷学书法, 现在已经写得有模有样，身后秦穗正轻声逗他弟弟。
“临简, 你看看你哥哥，整天在这里坐着，也不出去玩。”
“你长大了一定要陪着你哥哥玩呀。”
一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孩哪能听得懂这些？幼稚的大人。燕岁辞腹诽道。
他在心底默默地叹气，可能就像秦穗说的那样，他就是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没有孩子该有的童真，等他找到和心智相匹配的年龄，或许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是他太成熟了，才和这群小孩子玩不到一起。
成熟的燕八岁这样想。
负责照顾秦穗的护士来到房中，瞥见燕岁辞的笔记，惊叹道：“这字写得也太好了吧！”
听惯了这样的夸奖，燕岁辞心底波澜不惊，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说：“阿姨好。”
护士喜笑颜开：“岁辞好懂礼貌。”
秦穗谦虚地说：“这孩子从小就很懂事。”
“唉，我儿子要是有岁辞一半懂事我就放心了。”
“你都有孩子了？看不出来啊。”
“我儿子四岁半都快五岁了，个头要比同龄的孩子矮上半头，每天喝牛奶也不长个，我快急死了。”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很快聊到一起，护士羡慕燕岁辞的听话懂事，秦穗羡慕他儿子活泼开朗，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燕岁辞写了半页纸的笔记，别的没听清，只听到护士的儿子叫何年君，便一下子没了写字的兴致。
他记得这个名字。
医院楼下有一大片栽着绿植的小花园，是老人和孩子散步的地方，他时常能看到那里聚集着一大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有的穿着病服，有的穿着常服，混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玩各种幼稚无聊的游戏。
很吵。
虽然在楼上根本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但燕岁辞还是觉得他们很吵。
之前有一天，他拿着书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他只是想去晒晒太阳，结果那群孩子过来了。
他听见一旁晒太阳的老大爷说，那些穿常服的是医生护士的孩子，放暑假了他们经常会到医院里陪孩子们玩。
老大爷喜欢看这些活泼天真的小孩子，他还撺掇燕岁辞一起去玩，燕岁辞拒绝得很干脆，他才不想和这些闹腾的小孩子一起玩。
他收起书想回病房，但是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晒太阳能长个，所以他打算多晒一会儿。
那群小孩分好了组，要玩捉迷藏，小花园中许多灌木丛正适合这些小孩子躲藏，但只要站在高处便能看得很清楚，在窗边看着就像一个个蘑菇似的，非常显眼。
有人说了声开始，他们便四散而逃，被留下的那一个闭着眼睛数数，清脆的声音在燕岁辞听来格外响亮。
那小孩数到五十，便慢悠悠地在小花园里转了一圈，揪出来几个，数了数，还差两个，他也没急着去找，反倒是来到燕岁辞旁边的长椅上坐下，顺带跟一旁的老大爷打招呼。
老大爷笑得一脸慈祥：“年君，你怎么不去找人了？”
被叫做年君的小孩模样可爱，皮肤白的透光，脸上的婴儿肥让人有种想捏一把的欲望。
“我累了。”何年君看了燕岁辞一眼，葡萄似的眼珠子透着狡黠的光，“你知道他们俩在哪儿吗？”
燕岁辞左右看了看，才确定他是跟自己说话，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嘛？”何年君问他。
“不要。”燕岁辞心里很奇怪，他忍不住蜷起手指，别扭地不想和何年君对视。
“那我……”
“何年君！！”
还没说完的话被打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冲出来，怒气冲冲地对何年君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何年君一脸天真地说：“是你藏得太好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女孩露出害羞的神色：“下局你和我一起藏，肯定不会被人找到的。”
“好哦，但我现在找到你了。”何年君笑得无邪，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牙齿，从长椅上起身，“还差一个人，我就赢了。”
“何年君！”女孩子气得直跺脚。
“不要生气啦，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这小孩哄人有一套，小姑娘立马笑逐颜开，跟在何年君身后去找另外一个小孩，还主动给他指那个小孩的位置，帮着何年君赢了比赛。
何年君无疑是几个小孩子里面最聪明最可爱的，小孩子听他的话，年纪比他大的也惯着他，小孩子之间吵架了他去调解，有人哭了他也去哄，一堆孩子都喜欢他。
连一旁的老大爷都说：“我要是有个年君这样的孙子就好了。”
燕岁辞没有说话，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老大爷跟他说这些，他也觉得自己沉闷得像个老人，老气横秋吗？
那些孩子越是鲜活可爱，越是衬得他枯燥呆板，燕岁辞待的有些烦了，拿着书回了病房，临走时那个叫何年君的孩子问他：“你要回去了吗？”
“嗯。”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那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不一定。”
就算是来也会在他们不在的时候。
那天起他偶尔会去小花园旁边坐一坐，但会避开那些吵人的小孩子，更多时候他在楼上看着他们玩闹。
宋护士问秦穗：“岁辞要和我们家年君一起玩吗？”
秦穗道：“哎呀，如果他们能在一起玩当然好啦，岁辞，你想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吗？”
燕岁辞抿唇，在两人希冀的目光中，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床上酣睡的弟弟，“我都可以。”
这个回答出乎秦穗的预料，她还以为燕岁辞会找借口拒绝呢，宋连静开心地拍了下手：“那我明天让年君来找你玩。”
燕岁辞垂眸，用蚊子般小的声音：“嗯。”
宋连静走后，秦穗把他叫到身边，柔声道：“你如果不想和宋阿姨的儿子玩的话，不用勉强，我可以帮你去拒绝宋阿姨。”
“已经答应的事情，怎么能拒绝呢？”燕岁辞放在背后的小手不安地攥在一起，“我没有勉强。”
秦穗欣慰地笑笑：“那既然答应了，你就要和宋阿姨的儿子好好相处，知道吗？”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燕岁辞早早地起来了，在秦穗和燕临简还没有醒的时候写完了今天的作业，便一直坐在窗边等着。
他没有很期待何年君过来，只是爷爷教过他要守时。
八点多有人送早餐过来，燕岁辞心不在焉地喝完豆浆，跑到窗户边看了一眼，楼下没有人。
“岁辞，你在等年君吗？他妈妈说要九点左右才能过来呢。”
“我没有，我只是想透透气。”
燕岁辞抬头看了眼钟表，马上就九点了，他从书包里拿了本书，重新坐回到窗边，看上去是在写作业的样子，但是纸上一片空白，手心上沁出了细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连静终于来了，秦穗一见她便喊燕岁辞：“年君来了！”
燕岁辞握笔的手猛地用力，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何年君在宋连静腿边探出脑袋，一见他便露出笑容：“是我之前见过的哥哥。”
“呀，你们之前见过？那太巧了。”秦穗冲燕岁辞招招手，“快过来。”
燕岁辞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看上去不情愿的样子，秦穗心底犯了难，还以为他是临时反悔了，便问道：“岁辞，你作业都写完了吗？”
她给燕岁辞递了个台阶，如果燕岁辞不想去，便直说没写完。
“写完了。”燕岁辞板着脸说。
秦穗一愣，发现她越发看不懂自己儿子的心思了，她点点头：“那你和年君去玩吧。”
燕岁辞还在那里站着，何年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满是笑意，宋连静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何年君便跑过来拉他的手：“哥哥，和我一起去玩吧。”
燕岁辞想缩手，但没来得及，只能飞快地在裤子上蹭去掌心的汗，接着便被一直柔软的小手握住。
何年君拉着他往外走，燕岁辞僵硬地跟在他身后，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
两人走出了大人的视线，燕岁辞轻轻甩开何年君的手，何年君立即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
“我、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燕岁辞嘴上这么说，手心却觉得发痒，想重新牵回去。
他怕何年君会突然哭鼻子，就好像被他欺负了似的，很多想和他玩的小孩都被他这样气哭过。
但何年君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小手摸着自己短短的头发，道：“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
他好像比其他小孩子懂事一些，燕岁辞有些愧疚，说：“没关系。”
两人换成并肩走在一起，一路上经过好多病房，何年君就像是一面旗帜，一个信号，那些小孩子看到他便走了出来，何年君身边很快就围满了人，燕岁辞被挤在了后面。
这时何年君停下脚步，转头看到燕岁辞，直到两人再次并肩，他才继续往前走，期间几次何年君想牵起他的手，但想到燕岁辞的话便把手缩了回去。
他是燕岁辞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明明说了不喜欢还非要来碰他。
但这个时候燕岁辞却想着，如果他没那么听话就好了。
今天的游戏依然是捉迷藏，但是因为有了燕岁辞的加入，他们刚好十个人，可以分成两队，一方找一方藏。
何年君站在燕岁辞旁边，说：“我要和这个哥哥一队。”
其他孩子看向燕岁辞的表情各异，燕岁辞不自在地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想玩。”
“你不想玩捉迷藏吗？”何年君也小声问他。
“不是……我不会玩。”
燕岁辞觉得难堪极了，他连这种小孩子的游戏都不会玩，何年君一定会觉得他很傻。
“没关系，我教你啊。你个子这么高，找人的时候肯定看得更远！”
他们很快分好了队伍，何年君的队伍里除了燕岁辞便都是些三四岁的小孩，有些连路都走得不太稳当，另一队年纪稍大些，七八岁的样子。
第一轮何年君带着燕岁辞躲藏，两人挤在一个狭窄的墙壁夹缝中，外面有树叶遮挡着。
燕岁辞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夹缝，抬头便能看到一道天光，从稀疏的树叶中落下光影，他忍不住眨了下眼睛，何年君捂着嘴，眉眼弯弯地盯着他看。
燕岁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耳朵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
出于礼貌，燕岁辞回复他：“你也很好看。”
何年君捋了捋头发，满脸骄傲地说：“我老师说我是幼儿园最帅气的小男生！”
燕岁辞被他臭屁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何年君害羞地笑了起来：“哥哥，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没等燕岁辞说话，脚步声传过来，何年君赶紧拉着他蹲下。
来找人的两个小孩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注意到树后的两人，不免有些泄气。
“太讨厌了！何年君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那个大孩子也和他在一起吧？何年君肯定带他去秘密基地了，何年君的秘密基地从来没有人找到过。”
“为什么何年君要跟他一起玩啊，也不说话也不笑，看起来就很吓人。”
“我也不喜欢和他一起玩。”
听着他们议论自己，燕岁辞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何年君，如果不是他和何年君一起的话，他这些朋友也不会生气。
燕岁辞带着歉意看了何年君一眼，抬头却只看到一个身影冲了出去。
“你们为什么这么说我朋友！”
何年君出现在两个小孩面前，暴露了他秘密基地的位置，也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两人先是一愣，小孩子脾气上来，也硬气起来：“我们就是不喜欢和他一起玩！我们想和你一起玩。”
“那你们也不能在背后说我朋友的坏话！如果你们不跟他一起，那我也不和你们一起了。”
听到何年君这么说，其中一个小女孩气哭了：“凭什么！我们在一起玩了那么久！”
“你们可以不喜欢我朋友，但是不能在背后说他！道歉！”
何年君拉着燕岁辞走过来，对那两人喊道：“道歉！”
“我才不要，我就是不喜欢他！”
燕岁辞说：“算了，我没事。”
“不行，你们快点道歉！如果有人说不喜欢你，说你吓人，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会。”
“所以你们是不是该道歉？”
“……”
两个小孩子都哭了，哭哭啼啼地跟燕岁辞说：“对不起。”
“没事……”
燕岁辞手足无措，有些后悔跟何年君一起出来了，但他心底无法抑制地产生了高兴的情绪，除了家里人，第一次有人这样维护他。
小孩子是最天真不记仇的，被何年君教育过之后那两个孩子安静了很多，偶尔也会跟燕岁辞说上一两句话，燕岁辞虽然不喜欢主动开口，但是别人的话他都会有回应。
一来二去他们发现燕岁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阴沉。
托何年君的福，燕岁辞居然跟这些吵人的孩子玩到了一起。
下午玩了一身汗回去，秦穗反而满脸欣慰：“岁辞，你和他们玩的开心吗？”
“嗯。”燕岁辞忸怩地回答，“年君说明天早上要和我一起写作业。”
“哎呀，你和年君关系这么好了？”秦穗调侃道。
“嗯。何年君说，他最喜欢我了。”燕岁辞的语气有些小骄傲。
秦穗欣慰于儿子的转变，心里也有了别的打算：“妈妈下周就要出院了。”
出院？那他不就不能继续和何年君一起玩了吗？
燕岁辞抿唇，神色黯淡。
“我听年君的妈妈说，年君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你想不想让他和你一起上学？”
“想！”
秦穗第一次在燕岁辞眼中看到这么热切的目光，不禁笑道：“我和你宋阿姨商量了，让年君和你一起上京大附小，到时候他们也会搬到咱们家附近，你以后不仅可以和年君一起上学，还能经常去找他玩。”
“真的吗？！”
燕岁辞神色雀跃，但很快又落了下去。
秦穗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燕岁辞：“开心。但是我怕何年君见到爸爸之后，就不愿意来找我玩了。”
秦穗失笑，燕南山在他儿子眼里原来这么可怕吗？
“你放心，你爸爸不会拦着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