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边山寒[种田]>第255章

  正月十五, 年节才算过去,而这个时候,李青宏等人则要动身了。

  不单他, 李青风跟着一群人抬酒桶, 他们也要将去年酿的酒和采集的干货运到京城。

  李茂群在旁边打着呵欠, 他昨夜躺下的晚了, 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现在带着几十个徒弟天天做酒, 用的高粱和大麦都是边城种出来的。

  这些年, 收成都不差,家家户户存的粮食越来越多, 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太多了,吃不完, 还得尽心尽力的晾晒和通风,有些粮食超过一定年限, 就没法再吃。

  边城偏远,将粮食运出去卖掉太麻烦, “三斤粮食一斤酒”, 做成酒再拿去卖稍稍容易些。

  这个主意并不是一时兴起,尝过边城酿好的白酒和啤酒后,大家伙都交口称赞,便这样定了下来。

  徐青元在京城时饮过边城的酒, 尝出了其中的冷冽, 待他到了这里, 便说酒中有边城的气息, 独一无二。

  说完这话的他决定留在边城, 写了信让带去京城,一封给私塾,一封给他的侄子。

  后来,李青文看徐夫子和李茂群一同试酒,才知道他竟然还会酿酒,可以称的上见多识广。

  李青文也得离开,他要回并州上坟,再去找秦大伯。

  他往爬犁上装了很多种子,这些要让三哥带去京城,有些是要送人,有些是自己种。

  离开前,李青文去找周瑶,自从他那次重伤,隔一段时间,周瑶见着他就要诊脉,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李青文是如何化险为夷的,虽然有点遗憾,但李青文能好好的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因为周蓁蓁从过年就一直在李家,所以周瑶显得格外精神,作为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大夫,她能从容面对各种伤患,却敌不过女儿的洪亮嗓门。

  听李青文说了去并州的缘由后,周瑶眼神有些复杂,莫明所以的说让他再忍两年。

  边城的信如同雪花一般飞向李青文,他装了好几个袋子,做梦时变身成了信箱,肚皮都是鼓的,一开口都往外吐信。

  李青文离开时,江淙已经在边城北面几百里以外,和家里和村里人道别后,长长爬犁在雪地中蜿蜒前行。

  苏元宝养的毛墩墩追出来好几里地,人和狗依依惜别多次,那场景见者落泪。

  这个几个月,苏树清是躺狗了,睡足了,回去的路上多次下了爬犁,沿着辙印跑动,一直坐着,冷。

  所有人一起到临肃,在这里,分成两拨,苏树清和齐敏等人乘船去京城,李青宏兄弟和同族的人要回并州老家。

  冬末,柳山县的残雪还未消,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到了杨树村。

  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应,颤颤巍巍的老者抓着李青文他们的手,两眼垂泪,一声声的离不开边城的人。

  原本李家的房子还在,虽然一直没有住人,但是村里一年都会帮着收拾两回,上次是过年的时候清扫的,现在还很干净。

  到了杨树村的第一天,他们去了辈分最大的同族爷爷家吃饭,家里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他们,说话说到后半夜。

  第二日,李青文他们去祠堂,跟祖宗和长辈们念叨念叨边城那边的事情,村里的人拿出族谱,在李青文和李青卓的名字旁边做了标注,这是族里两个靠读书鲤跃龙门的出息子弟,是日后同族后辈要学习的。

  祠堂供奉前的酒水也变成了边城的,即便分隔千里,他们依旧血脉相连,同饮一杯酒,同顶一片天。

  自从大旱过后,杨树村成了柳山县十里八乡最受瞩目的,几十户人种了从前全村的地,有牲口、有银子、有田、有粮食,几年下来,已经是县城里最富裕的,成附近村子的姑娘最想要嫁进来的。

  又因李家兄弟陆续帮扶了不少流落在外的乡邻,现在在外面谁提到杨树村,都得竖起大拇指。

  从祠堂出来,又去修缮山上坟地,拜祭亲人。

  他们不单要拜自己家的,还有其他的,别的人家在边城没回来,他们替着烧烧纸。

  李青文他们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别的村子不少人上门,有从京城码头回来的,也有些面生的人,一张口便知道了,他们的孩子在京城做事偿还赎身钱呢。

  在村里的几天,家家户户轮流请,轮的差不多了,李青文他们也该走了。

  其他人都要去京城,李青文自己前往青城。

  青城是并州的府城,朱纯在那里做知府,秦林自然也在左右。

  从杨树村离开后,李家兄弟同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分开,李青文从十几岁开始奔走,独自一人赶路,还是头一遭。

  并州很穷,李青文原本就很清楚,他千年从京城去往洪州,路过很多地方,此时对并州的贫困有了更深的认识。

  并州地方不小,从大小来看,可以排在大梁的前列,但是干旱少雨,不是有地就能种庄稼,没有水一切都白搭。

  虽然没有见过县志,但是根据村里的老人说,他们从小到大经历的大旱小旱就有二三十次,像前几年那样滴雨不降的,实属罕见,而柳山县只是并州的一个缩影。

  李青文赶路时,正好赶上并州春天刮风,黄土遮天蔽日,即便蒙住了口鼻,那股土腥味依旧紧紧的将人困在其中。

  这样的风年年都有,很多人都说是风把雨水给刮跑了,但又无计可施。

  顶着这样的风,赶路的人全身都是土,路两边树细瘦无力,远处的农舍和村镇也都土蒙蒙的。

  躺在破旧的客栈中时,李青文从包袱里拿出书夹杂着薄纸,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熟悉的字迹展露在眼前,李青文弯着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睡了过去。

  这信来自江淙,不是他们在边城分别时写的,而是去年落的笔。

  李青文在京城求学很忙,江淙在边城闲时就会把最近的事情写在纸上,长则数页,短暂一行,像是日记一般。

  他们相聚的时候很短暂,李青文看这些简单的记录,便能想象江淙的日常,确实很忙,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

  睡醒了,李青文收拾停当继续赶路,终于在春耕的时候抵达了青城。

  青城倒是不小,街道低矮破旧,光鲜的高门大院不少,但是颓败的房舍更多,街上可以看见豪华的马车和几十奴仆前呼后应的场景,虽然是并州的府城,但是这里跟李青文走过的其他小城也没有繁华到哪里去。

  李青文打听了府衙的所在,骑着马径自去了,跟府衙的门房报上名字,然后在外头等待。

  很快,秦林就快步从里面走出来,身着老旧常服,他的下巴处还有残存的水没有擦掉,衣服的土几乎跟李青文的一样多。

  “仔儿,这一路你可受苦了,家里可都还好?”迈出高高的门槛,秦林双手攥住李青文的手,笑眯眯的道:“大伯还寻思你甚么时候能到,没想到这么快。”

  “秦大伯不必挂心,家里都好。”李青文跟着他往府衙里面走,落在秦林身后,说边城的事情。

  到了偏厅,李青文拿出了老爹的书信,有小厮给李青文送来水盆和布巾,然后是清粥和咸菜。

  李青文喝粥的时候,秦林将李茂贤的书信看完了。

  吃完饭,秦林让李青文先去歇息,他有些事情先去处置。

  躺在梆硬的老木床上,李青文虽然累,但是一直没睡着,粥里的沙子有点多,他的牙被咯的很酸,而且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没出血,但是有点疼。

  待李青文醒时,天色已经晚了,小厮过来时说朱大人已经回来了,在等他,他赶紧洗漱去见朱纯。

  跟上次在京城相比,朱纯黑了也瘦了,温和的问了李青文的学业,知道他的授官被秦舒元扣下,不由得笑了,“秦大人火眼金睛,看出青文侄子是可造之材,有意想让你留在京城效力。”

  仿佛被夸的是自己,秦林一脸自豪,拍了拍李青文的肩膀,“仔儿跟他爹一样能干。”

  虽然至今没见过程大伯,但是李青文早就听娘亲说,他们哥三个尤其不吝啬夸赞彼此,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提到对方时,都会忍不住赞上两句。

  就比如现在,朱纯刚说了一句,秦林已经开始说李茂贤胆大果敢,程年明心细如发。

  朱纯跟他在一起几十年,这些话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依旧认真的点头。

  说完,秦林这才道:“仔儿,我和你朱大伯看了很多遍你应举时的时务策,一时没忍住,跟你爹写信时便说了。”

  听说是时务策,李青文心里微微松口气,终于不是诗赋了。

  秦林拿了几张纸过来,上面誊抄的是李青文考试中的回答,乡试的一篇,省试的两篇,一个字不差。

  这是翰林院从试卷中抄下来的,很多份,随着朝廷的旨令,下发到各个府衙。

  不过,这三篇并不是一同发下来的,乡试的前两年就下来了,大梁北方各地开始挖粪坑,经过一年的熟粪,去年用在了田中,除了特殊的地方,九成以上都有了明显的增产。

  后两篇是去年秋收后从京城发放各地的,但是成效却不好。

  因为这两篇是公共卫生方面的,太过琐碎,无法像是产粮那般有肉眼可见的变化,所以很多地方都在敷衍了事。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别的原因,譬如农家的柴禾有限,而城里的烧柴需要花钱买,平常喝热水烧的是银子,有些奢侈,不是寻常人家能坚持的,自然难以进展。

  当然,这个得徐徐图之。

  秦林和朱纯比普通百姓想的多,看到这些后,知道是李青文所写,十分激动,因为这些都是切切实实有用的东西,也是书上学不到的。

  看过李青文的试卷,秦林和朱纯都明白,李青文是个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恨不得立刻去京城去找李青文,但是他们也想知道李青文对于未来的仕途有何想法,不能耽误孩子,所以秦林给李茂贤写了信。

  秦林说想要李青文帮忙,并非是托辞,是真的碰到了困难。

  又在府衙里歇了两日,然后李青文跟着秦林坐驴车出了青城,颠颠哒哒一路往东。

  朱纯为官清廉,仅有的俸禄要养家还要宴客、迎送接待,没有富裕的银子,所以府衙后院只有一个传话出行的小厮,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

  原本秦林出门那个小厮应该跟着的,可是有李青文在,秦林就让他留在府衙给朱纯帮忙。

  秦林熟练的赶着毛驴,他们顺着小道走,远处的山上白白的,那并非是未化的雪,而是斥卤之地。

  毛驴拴在树上,李青文和秦林往山上走,随手抓了一把土,夹杂着的白色就是盐碱。

  并州东边有许多这样的地,种庄稼收成极差,因为这个,两个县城的庄户人被波及,最严重的二十多个村子饿死人的情况每年都会发生。

  朱纯和秦林来了之后,走了这些地方,因为没有河流,不能用灌水的法子洗田,从别处拉的好的土覆盖,但是一年过后,原本好好的土,也返上了白色的卤。

  朱纯请教过很多人,甚至从京城请了人帮忙治理,但都说这里的盐碱很严重,很难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从府衙里拨了银子先赈济这些受灾的百姓,但是田地的事情得需要解决。

  李青文在极北之地种出了稻子,乡试中的应答能令大梁一年就增产巨量的粮食,足以证明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所以秦林想要他帮这个忙。

  叔侄俩人花了许多日子才将这片盐碱地囫囵走过一遍,期间经过的村子破烂不堪,能看到的大都是瘦弱的老人和孩子,能下力的大人不得不去城镇之中找事情做,不能种田再挣不来铜板,他们就只能活活饿死。

  秦林已经来了好多次,村里的老人都认得他,拉着他去自家住,狠狠心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鸡蛋拿出来煮了,端上去给秦林。

  如果没有朱纯和秦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们是救命恩人。

  在黑乎乎的灶台煮鸡蛋的时候,家里光屁股的小孩子就眼巴巴的看着,等到鸡蛋出锅,他们把手指塞进嘴里,口水不停的往外流。

  主人家是一对老人,他们说话都很小声,听的出来是那种饿的有气无力,秦林去掀开了米瓮,看到里面几乎见底,问道:“过年时送来的米面,为甚只剩下了这些?”

  佝偻的老头惭愧的低下头,老太太哭着跪下去,“大、大人莫怪,小孙子月前病了,家里没钱医治,没办法,只能卖了米粮救命……”

  秦林将人扶起来,温声道:“并非责怪你,莫要惊慌。”

  李青文环顾四周,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破了一个大口的盘子里的鸡蛋此时显得格外的令人难过。

  秦林让一家人都上炕,拿出了干粮分给老人,把鸡蛋扒了递给孩子。

  小孩子眼睛看向爷爷奶奶,手却接了过去,然后整个塞到嘴里,嚼了没几下就往下咽,噎的直翻白眼。

  李青文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快,快吐出来。”

  鸡蛋都是拿去卖钱的,平时哪里能吃的到,几个孩子舍不得往外吐,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连啃了那么多天干粮,李青文觉得这顿饭尤其的往下咽。

  晚上,宿在炕上时,听到老头在另外一个屋子不停的咳嗽,几乎整夜没有停,这样的日子,饭都吃不饱,看大夫更是难,大病等死,小病拖着。

  像这样的人家还有两千多户。

  刚到这里时,李青文觉得自家的日子就不容易,现在看来,比他们还不如的人太多了。

  快天亮时,秦林先起来,塞了一把铜板,老头和老太太又哭又跪。

  李青文一个晚上都没睡,听到外面的动静,慢慢睁开了眼睛。

  日子的不容易他早就知道,但依旧觉得难受。

  这个月份并州各地都在春种了,但这片土地却依旧一片死寂,依靠这吃饭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李青文和秦林在这里走了一遭,这两个县城的县令听到了消息一起过来了,俱是一副苦瓜相。

  百姓穷,税赋收不上去,县衙也苦,因为这个,几任县官都被处罚了,他们也想好好的,但是有心无力,也没银子。

  盐碱地李青文当然知道,因为种种原因,土壤里的盐集聚,造成的后果就是农作物无法生长。

  书本中对于盐碱地的改良有很多办法,但是效果普通,而且投入甚巨,因为造成盐碱的原因不同,治理起来十分麻烦。

  前世那种科技发达的时候都没有好的措施,李青文在这里更没有甚改良的好法子。

  不过没有好办法并不是没有办法。

  走了这么多路,李青文发现,这些盐碱地也并非是不毛之地,里面还是有不少杂草的,这些杂草种类十分单一,它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耐盐碱。

  所以,李青文对秦林道:“大伯,改田我也没甚好主意,不若试试种些这里能长的东西。”

  秦林道:“仔儿,所有的庄稼都试着种过了,都不行。”

  “庄稼不行,草、灌木还有树可有试过?”李青文问道。

  旁边的两个县令愣了,种庄稼是为了吃,种草、种树是让老百姓吃草吃树叶?

  种地的事情,秦林比这俩人可知道的多了,闻言若有所思的道:“仔儿是想种些能卖钱的东西?”

  “是的。”李青文道:“大伯,我在边城收集了很多种子,别的不知道,有两种可以在这里种着试试。”

  李青文说的是白刺果和沙棘,白刺果耐旱又喜盐碱,果子可以入药,果核能榨油,它的全身都是宝贝,可以做酒、叶茶,果茶,缺点就是结果有点晚,沙棘跟白刺果差不多,旺果期要短一些。

  这俩并不是李青文最在意的,他想种的是能在这里生长的牧草,种植牧草当年就可以采割,用来喂养猪牛羊,卖掉赚钱一样可以养家。

  李青文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秦林,秦林抚掌喊好,那两个县令则一脸的不豫,但他们却没有开口。

  大梁向来都重农耕,田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也是江山的根本,把田种草喂牲畜,这样的事情前所未闻,如果被人告发,他们可能会跟着吃瓜落,不过这事若是知府大人做的决定,那与他们都没有干系了。

  秦林跟着朱纯做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很清楚田地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想要百姓活下去,与其让田这样搁置,还不如试试。

  但是,种子还在边城,即便现在就派人去取,来回也要好几个月,今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李青文拉去京城不少种子,从这里去京城,快马加鞭的话,倒是可以一试。

  秦林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是做事可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就跟李青文回府衙,让朱纯立刻派人去京城。

  李青文顺便也往京城少了几封信。

  人都走了,朱纯细细琢磨李青文的法子,越想越觉得好,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虽然种子还没回来,但是李青文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跟着秦林走访各个村子,记录户口、人口、岁数、税赋、秋收以及柴禾、水井等事情,李青文到底没忍住把自己的钱袋子掏了出来。

  在吃水难的村子打井,给穷的叮当响的人家买鸡崽,让他们好好把鸡养大,不管是卖鸡还是卖蛋,起码能贴补家用,还托商队去外地买枸杞树苗……

  秦林不单把自己的俸禄都用在了贫苦百姓的身上,他每年收到李茂贤送来的东西,也大都卖了银钱,一样散了出去,他和朱纯一直这般清贫,但是他并不想李青文这般花银子,这个世道的过苦日子的人太多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道理李青文也明白,他把每笔花销都记录下来,只等以后让朱纯给他盖官印,送到户部,凑够数目,换个御笔亲书的匾额也好。

  李青文知道没钱的难处,但他并不守财如命,也不喜欢挥霍,吃喝用度普普通通,有田有产业有一大堆金银财宝,有个能干的心上人……

  就在李青文在并州忙碌时,边城向北调兵遣将,一江之隔的罗车国人率先发动了攻击,他们有最好的船,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活着登岸,一击之下,死伤无数。

  挽着强弓的江淙将这道江河变成了天堑,无数罗车国士兵中箭落水,再也没有爬上来。

  鲜血染红了江畔,残阳之下的这片土地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