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重生]雍高帝纪>第107章 (终章)

  “赵多,我想吃荔枝。”刘符吃着桑葚,忽然道。

  赵多一愣,“那王上可得等到七八月份了。”

  “那是蜀地,我听说岭南四月份的时候就有荔枝了,”刘符捏着下巴,“怎么想办法弄一点儿过来。”

  赵多想了一想,摇摇头,“王上,历年蜀地供奉的荔枝,都要八百里加急运来,岭南比蜀地远得多,即使送到也不能吃了吧。”

  刘符盯着自己紫色的手指尖,忽然觉得桑葚索然无味起来,“梁预现在肯定在宫里吃荔枝呢。”

  他的弦外之音被语气中对吃的渴望埋没了,赵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于是就没接,拿布巾给刘符擦了擦手,发现擦不掉,又用力搓了搓。

  “王上,左将军求见!”

  刘符挥开赵多,抽回被搓得又红又紫的手,“景儿回来了?让他进来。”

  “哥!”刘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来得及答应,刘景已扑到他面前,在他身上上下一通乱摸,“你怎么样?病得重不重?”

  他看着刘符紫得发黑的嘴,眼圈一下子红了,刘符忙把案上的小盘子递给他,“来,景儿,吃点桑葚压压惊。”

  “啊?”刘景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刘符朝他呲了呲牙,“我的牙是不是也紫了?这玩意好吃是好吃,就是掉色掉得太厉害……”

  刘景没接桑葚,“哥,你没病?”

  刘符擦了擦嘴,又漱了漱口,“之前病了一阵,现在差不多全好了。”

  “那你怎么这么久都不上朝?外面都传言说你……”

  “说我要不行了?”刘符问:“还听说什么没有?”

  刘景摇摇头,“我出发之前,荆州城里已经有些人心惶惶了,许多人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消息。”

  “嗯,还是消息不够灵通。”刘符站起身,“山东异动,没听说么?”

  “异动?”刘景一惊,“派人去过了么?若安抚不当,恐怕要生乱子。”

  “派是派人去了,却不是去安抚的。周发心怀异志,闻我病重,必不自安,旬日之内必有消息,我已令秦敬仁潜调军马,只等耐不住性子的鱼儿跃出水面,好一网打尽。”

  “可周发现在不在长安么?如何联络旧部?”

  刘符冷笑摇头,“这位老齐王可是手眼通天,你就瞧好吧。”

  “原来你是装病,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给我,害我白担心那么久,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刘景想了想,“召我回来不会只是为了装得像一点吧?”

  刘符歉疚地把桑葚塞进他怀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毕竟我若病重,于情于理也该召你回京,露了破绽,鱼儿就不上钩了。这些日子你先别出宫,就在宫中陪我,等叛乱平定再回荆州。”

  刘景气咻咻地坐下,“这肯定是陈潜给你出的馊主意……真不知道怎么过丞相这关的。”

  刘符笑着坐在他旁边,“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况且景桓本来早有除掉周发之意。”

  过了一会儿,刘景忽然道:“王兄,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但一直不敢。”

  刘符听他称呼都变了,不禁好笑,挥手屏去了旁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我兄弟二人,有话但说无妨。”

  刘景正色,“王兄是否对丞相有所猜忌?”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对每日经丞相之手的政务做了限制,于是便以为我是打着爱护他身体的幌子,暗地里削他的权。”

  刘景看着他,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嗯……不只是你,我看许多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们不会和我说罢了。日后我被写进史书里的时候,恐怕也少不了这一笔。”刘符说完,忽然一笑,“景儿啊,你却不知,我这么做,非但不是因为猜忌他,反而是因为信任他。”

  “这些年来,王景桓在我大雍自来是一人之下,称他句权倾朝野,不为过吧?”见刘景点头,他又接着道:“我敢放权于他,自己从容于上,便是因为我知道,王景桓必不负我——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敢这么信任他?”

  “王兄曾将丞相比作‘吾之孔明’,想来是将他看作是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若是有人说诸葛武侯包藏祸心,王兄肯定第一个不答应,那张元就是前车之鉴。”

  刘符被他提起自己的光辉历史,偏头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也礼尚往来地道:“你说的不错,却没说到点子上,我怎么不把咱们的陈潜陈尚书比作我的‘孔明’呢?”

  刘景闻言,当真露出嫌恶的表情,“那是因为丞相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心无二虑——陈尚书恐怕还差了一些吧。”

  “鞠躬尽瘁?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坐上我这个位置,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可单单观其行还不够。鞠躬尽瘁是‘行’,矫饰伪行也是‘行’,如何分辨?”

  刘景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之后,闷声道:“这么说来,王兄不还是猜忌丞相么!”

  “罢了,不难为你了。”刘符忽然神色一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让它从你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碎得一点不剩,我才能说与你听。”

  刘景抿起嘴,准备听一段宫廷秘辛,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

  “自古权臣可以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可以清廉俭朴、家无余财;可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可以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总之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权臣必要结党!必要盘根错节以图自固、党同伐异以求自安。”

  “党从何来?一是亲族,二是故吏,三是同道。丞相孤身事国,无有亲族,可暂且不表。门生故吏如何结为朋党?一是放权,二是施惠,三是恩护。王景桓任事多年,若是放权于下,任门徒属吏便宜行事,得掌事权,对其多加照拂、提携,若有人犯错,再为其稍加遮掩,谁人能不对他感激涕零,引为‘恩相’?至于同道,我替你做一件事,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你我二人在朝堂之上相视一笑,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朋党结成,便是朝廷中的又一个小朝廷,众人皆唯其马首是瞻,待到时机成熟,或是登高一呼、或是黄袍加身,何愁大事不成!”

  他话音一转,“可这些王景桓偏偏一样儿都没做过,他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亲自过手,属吏没有半点私权,只是照章办事,这么多年,他从没破格提拔过一人,也从不替人说情,重臣之中,只与褚于渊算是有些交情,可褚最是刚正,襄阳陷落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弹劾他的便是褚于渊。若是他人为相十年,不说是尾大不掉,也早已是盘根错节,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让人等闲不敢下手,可他却还孤孤零零、干干净净。我今天罢了他的相,明天朝臣找我吵一顿,后天再吵一顿,一月之后,声音就小了;半年、一年、五年之后,可能就无人再提此事。罢免了他,确实能翻出些水花,可只是声音响罢了,于我全无一丝威胁,所以我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他,危急之时连军权都敢交到他手上——你也知道,给他军权,他可是不需朋党就能拿捏我的性命了。”

  刘景微微张着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哥,可是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信任丞相,就是因为……因为信任他,没想到你竟想了这么多。”

  刘符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是同你想象中的一片赤子之心而失望了?”他摇摇头,看向案上的桑葚,“从前我因为丞相只知谋国不知谋身而对他大发雷霆,嗯……那还是称王时候的事儿呢,后来读了萧何下廷尉、徒跣而谢故事,心中不是滋味,又送了丞相一块白壁,让他以此为信,其实一块白壁又能什么用呢?那时候我倒确实是‘赤子之心’,对他赤诚不假,可对周发这般的人同样也掏心掏肺,以为我若诚心待人,他人必不负我。如今周发反迹已露,自不必提,可提防了周发,还会有张发、李发,我若仍是如此,将来总有一个要让我吃苦头——为国者,总还是不做赤子的好。”

  刘景点头,“王兄所言甚是。”他仰头想了想,忽然道:“等等——刚才不是在说,限制丞相每日政务的事么?”

  “哎,刚才算是白说了,你说我从前夸你聪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刘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缩减了丞相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可政务一直就是这么多,他从前总是动不动熬到深夜,如果没有时常出去掏个鸟蛋、摸只河虾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忙不完。忙不完,就少不得要放权于下,这样反而更易笼络人心、结为朋党,成了棵大树给人遮阴纳凉。所以我才说,我这样做是因为信任他。”

  刘景脸色一红,“我刚才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里而已。王兄自称信任丞相是因为他从不结党,现在却因为信任他而主动给他结党的机会,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有什么好矛盾的?”刘符不甚在意地道:“从不吃螃蟹的人,难道你将螃蟹放在他手上,他就会吃么?”

  刘景疑惑已解,捧过桑葚吃了起来,“我记得之前你听说百姓拦住丞相车架,还有点闷闷不乐呢。”

  刘符怕又弄脏了手,忍住没吃,只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不要翻旧账。”

  刘景又吃了一阵,动作渐渐慢下来,“无论是赵、齐,还是南梁,宰相似乎都不像我大雍一般权重。”

  刘符点头,“不错。我放重权给丞相,其实是逆势而动了。”

  “嗯?为何逆势?”

  “宰相之权即为外廷之权,若削之过甚,明君雄主自可大权独揽,可从无一朝能代出明君,凡有常君、庸君、昏君,无力主政时,又不可能再将权力还给外朝,自然要倚仗内廷,到时就是宦官弄权、外戚干政,历代未尝有不由此而衰者,除去南北五代之外,亡于宦官外戚的,总比亡于权臣之手的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可那又怎样?权力总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最一开始三公坐而论道,怕三公权力太大,于是设尚书台;后来见尚书台权力太大,又设中书门下;中书门下权力大了,就又设枢密使、设同平章事,如此循环往复。每每觉着外廷的权力大了,总是不厌其烦地从内廷中再推出一个来与之抗衡,可没过多久,就又会挣出一个“真宰相”来。但无论如何,总有一样不变——宰相权力总是层层下放,六部事权愈重,而宰相的手越来越短。”

  “若说我一点不曾削丞相的权,却也不实。毕竟大势如此,总有它的道理,说此话时我大可做一个局外人,同你高谈阔论,可真去做的时候,我就是局中之人了,总要为子孙打算。我大雍丞相,不可能代代都如王景桓一般,那些秦砖汉瓦虽好,却也没法拿来盖今日的房子,若是一味崇古,谁知会不会成下一个王莽?前些年我改了官制,六部既立,丞相便再无属官,其实无长史诸曹,何谈为丞相?只是我喜欢“丞相”之称,才仍旧要人如此称呼罢了。”

  刘景放下桑葚,“哥,这些太难了,我可想不通。”

  刘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还想不太明白,总担心一步踏错,遗祸千秋。”

  “总之丞相车架再被拦住,你不会再不高兴了。”

  “又来!”刘符不满,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忽然高深起来,“景儿可知,为君者也有高下之别?”

  刘景摆了摆手,“臣弟可不敢知。”

  刘符哈哈一笑,随即板起脸道:“我和你说正事呢。丞相为善政,百姓多之,君之下者闻之而喜,这就叫少智;君之中者闻之而忧,这是多疑;君之上者且喜且忧,能御而用之,才算恰到好处。”

  刘景知他又要借此自夸,于是一脸揶揄地问:“如此——王兄必是这‘君之上者’吧?”

  刘符摇摇头,看向窗外,见王晟正远远地朝着他们走过来,看了一阵,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我自然不在这三者之中。”

  刘景一愣,又问:“那王兄闻之,作何反应?”

  刘符答道:“我闻之而喜。”

  说完,他撇下一头雾水的刘景,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景桓!”刘符一面大步去迎,一面朗声喊道,没有一点久病缠身的样子。

  “王上,”王晟对他一揖,随后从袖口中拿出一份军报,“代州、庐州已反,青州也有异动。”

  刘符接过,却不展开,“嗯,意料之中罢了,从长安发出的信也都截下来看过了么?”

  王晟点点头,在袖口中掏了掏,又掏出一沓书信来,刘符大奇,扯着王晟的袖口便要探身往里看,“景桓,给我看看你的袖口怎么这么能装……”

  王晟无奈地扯了扯袖子,“王上要如何处理这些书信?”

  刘符放下他的袖口,却拉住他手不松开了,“自然是当着大家的面烧了,显得我胸襟博大,不计前嫌,让他们痛哭流涕,再无二心。”

  王晟颔首,随后便听刘符又道:“不过烧之前我得偷偷看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趁我生病勾结外臣,夺我刘氏江山。”

  王晟笑问:“王上这病该好了罢?”

  “嗯……”刘符沉吟片刻,“他们说我的嘴唇今天有点发紫。”

  王晟方才不曾注意,这时定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一下子担忧起来,“王上又有哪里不适?”

  刘符不答,凑过去很是亲了他一阵,王晟尝到一股桑葚味儿,明白过来,因着说不出话,只得无奈地捏了捏刘符的手,却引得刘符亲得更欢。过了好一阵子,刘符放开王晟,打量了他一阵,笑道:“景桓,你这会儿嘴唇也有点发紫。”

  王晟闻言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刘符却先道:“别担心,议事之前,我先赐他们每人一盘桑葚吃。”

  这一天,百官在下午时突然被叫去宫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盘桑葚之后,传说已寝疾的王上忽然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正首,痛心疾首地道:“诸位,代、庐、青三州反了。”

  于是群情激昂,纷纷请求平叛。

  刘符既在,这场叛乱自然平定得十分容易,就如同桌案上溅了几滴水,拿手指一抹便轻轻巧巧地擦去了。梁预却仍是称了帝,消息传入长安时,刘符正同王晟、蒯茂和陈潜一同纵论世事,接过报告只冷笑一声,放在一边。

  他不动声色,继续听陈潜高谈阔论,“王上伐赵,齐不来救,周发岂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长久之利比不上眼前之祸罢了。譬如六国合纵既成,秦人食不下咽,可过不多久便发现合纵之盟总是一攻即破,其实不足为惧。两国之盟,从无长久,何况六国?各国皆逐眼前之利,即便并非全部都是,但只要有一两国如此,合纵便难成。与秦相隔较远的燕、齐,秦人的长戟既然一时打不到身上,又岂会热心于合纵?于是两国之间各有征战,齐破燕都、燕掠齐地;而与秦接壤的诸国,若是因为合纵而得罪了秦,登时便有眼前之祸,求助于所谓的盟友,却未必会有援军,所以总是摇摆不定,比如楚怀王几次背约,反遭六国攻伐。秦人看破利害,稍稍分而间之,合纵便分崩离析。”

  刘符点头,“他国总是靠不住的,精兵劲弩才是根本。”

  “秦人胜在战场之上,却也胜在战场之外。”蒯茂突然道:“各国皆有变法,为何独在秦国大获成功?因秦久在西陲,固化尚轻,因此变法易行。而六国贵族老蠹,却仍然牢牢把持着国家,惯于享乐,从不知民之疾苦。六国中为秦所杀者达数百万人,致使土地荒芜,民生愈艰,庙堂之人却仍对其课以重税,刮取民膏,待民力一竭,国家自然便亡了。”

  “嗯,秦朝二世而亡,也有此中原因。”刘符一面应着,一面却想,陈潜好比纵横捭阖的策士,蒯茂则像是信奉民贵君轻的旧儒,同是六国之亡,经他二人之口说出,却有不同的原因。这便是所谓兼听则明,可他要咨问过多少人,才能窥到全貌呢?他按下心绪,想了一想,又问:“因此汉时三十税一,应当可说是善政了吧?”

  蒯茂答道:“不然。西汉时田赋三十税一,至东汉之末,更降至百中取一。但王上可知,田赋固然不多,却还有口赋、更赋、算赋、刍稿,百姓还需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百姓为避这种种赋税,于是卖身为佃农,为豪强力田,乃是十中取五。三十税一的利民之政,最后却反而利了豪强。文景之治历来为后世所称,殊不知在文帝、景帝治下,却有百姓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卖田宅、鬻子孙、隐匿山泽,谈何盛世?”

  刘符皱起眉来,“依你之见,赋税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那该如何?”

  “轻徭薄赋,当施惠于民。”

  “若是国贫民富,如何?”

  “臣未见有民富而国贫者。”蒯茂答:“王上若是意在取富于民,虽可一时充实国库,久后则国、民皆贫。若是还富于民,不与之争利,久后则国、民皆富。”

  刘符一时沉吟不语,又听王晟道:“王上,国之富在民,民之富则在土地。汉初崇黄老之说,行无为之治,虽为休养生息,却对民间兼并不加稍抑,任大户巧取豪夺,终是养虎遗患。若开放土地,使民得买卖,必致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豪强愈肥,而贫弱愈困。宜限民名田,塞兼并之路,为久安之计。”

  王晟此语落在实处,让刘符心中稍稍有了些底。他摆了摆手,“民田为国之大事,日后再细细议论。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诸公教我。”

  他沉吟片刻道:“新朝初立,为长治久安计,必行利民之政,这些在王公大臣桌案上面似乎千好万好,行之于下,却总有种种弊端。譬如三十税一,本为利民,可渐渐地好处都归了豪强,使得民生愈困。行至百年之后,必现积重难返之势。若能稍稍革之,则尚可苟延残喘数十年;若不能,则祸至无日,顷刻有覆亡之危。如何破之?”

  蒯茂先道:“魏氏篡汉,削宗室、倚权臣,传不数代,遂使司马氏坐大,便也为人所篡。晋篡魏而起,反其道而行,大封同姓,结果得天下未久,便有八王之乱,致使衣冠南渡,神州陆沉。隋灭陈后,杨广谥陈主为炀,而后身死江都,竟也得炀为谥。宋起于陈桥兵变,卧榻之侧便不敢容他人鼾睡,终致靖康之耻。是故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欲国祚长远,首先得国必正。”

  刘符问:“如何算是得国正者?”

  “吊民伐罪,则得国正。”

  刘符不置可否,看向陈潜。陈潜笑问:“王上既遍览史册,岂见不亡之国?”

  刘符未料到他能如此说,一时怔住,将目光又投向王晟,期待从他那向来一往无前的丞相口中得到些什么,却听王晟开口道:“凡为国者必以前朝为鉴,以求不循其覆车之轨,袭其善政,革其弊病,又要小心矫枉过正。定立祖宗之法,既怕后人有违法度、枉费一片苦心,却又怕其因循守旧、全然不知变通。至于万代之世——王上恕臣愚钝,以臣之资,实无能为也,但尽人事而已。”

  刘符闻言默然良久,似是有些低落,片刻后忽地神情一缓,拿起一旁的急报递给王晟,让众人传看,“对了,刚才收到消息,梁预准备在建康称帝了。”

  王晟哂然,读过之后递给了一旁的蒯茂,“偏居东南,而窃据神器,取祸速也。”

  蒯茂接过,看也未看便又传给了陈潜,看向刘符道:“梁王在此时僭号,是急于居正统之位,欲以天子之尊号令王上。”

  “如此最好。那就等他称帝之后再发兵南下,”刘符一笑,跃跃欲试起来,“我可还从没擒获过皇帝呢。”

  陈潜忽然伏地道:“王上!前朝失道,致使天下土崩,群寇蜂起,海内惶惶,兆黎涂炭,咸思康宁。大王起兵靖乱,荡涤中原,带甲百万,楼船千幢,士民仰望,有如父母。宜应天道、顺民心、正君位、即洪业、定海内,以江山社稷为计,不可谦拒天命,失万民之所望!”

  刘符摸着胡子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见王晟的两道目光利剑般地扎在身上,想起旧事,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咳了一声,上前扶起陈潜,神情真挚地逊谢道:“寡人德薄,恐忝帝位,怕天命未许,不敢僭之。”

  陈潜并未多争,只顺势站起,默契非常。

  这日之后,在大雍境内,景星庆云、凤凰元龟、太白黄气、河图洛书,种种祥瑞就如同说好了似的,忽然如雨后春笋般从各地一齐涌出,直让人目不暇接。

  当此之时,百官殷殷送上劝进表。这份奏表被从宫中退回时,上面多了龙飞凤舞的八个红字:虽欲受命,只恐脚痛。

  这份奏表刚一出宫便落在了王晟手里,据说这位大雍丞相当时便拿着它入宫去了,一刻钟后,带回了工工整整的新的朱批——“天下未定,贼寇未平,声教未被四海,实不敢从。”

  应了天,还需顺人。于是在这之后,各地的热心百姓纷纷上书朝廷,哭天抢地地请求大王即皇帝位、露布天下。浩浩声势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直到某日朝会上,百官复请,刘符推辞不过,终于一拂袖道:“罢了,就依众卿所奏!”

  七月,刘符燔燎告天,即皇帝位。

  王晟送他至坛下,目送着那身着帝冕的背影拾阶而上,缓缓登上高台——一如十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的雍国,割据一方,三面受敌,地不过二州,兵不过十万,无赵山川之险、无齐鱼盐之富。

  而如今,那一轮红日,正随着那拾阶而上的脚步缓缓升起,向上走呀、向上走呀!登上这高台,升上这中天,扫尽残星,荡开雾霭,光昭天下,让每一处泥淖都得见天光。

  百余年的长夜,不知湮没了多少疮痍呻吟,今日却终至破晓之时——

  终至破晓之时!

  刘符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缓缓回过身来。

  王晟心跳如鼓,伏地而叩,百官山呼万岁,声动四野。

  “景桓!快帮我把这帽子去了,沉死了……”刘符一屁股坐下,将旒珠晃得叮当乱响,扯了扯王晟的袖口,催促道。

  “王上,别动……”王晟抬手去抽玉笄,“冕冠哪能这么晃?”

  他将玉笄拿在手上,忽然愣了一愣,随后有几分赧然地道:“陛下恕臣方才失言。”

  “听你唤了我十年的王上,忽然改了口,还怪不习惯的。”刘符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刚才冷不防听你叫‘陛下’,我还以为是在叫别人呢。”

  “陛下莫要以此玩笑。”

  “陛下、陛下……”刘符嘟囔着,“普天之下可以有两个王,却不能有两个皇帝。”

  王晟替他摘去冕冠,递给赵多,“陛下欲伐南梁,何必急于一时?梁帝老迈,昔日剪除异己,以政变夺位,眼下更有诸子争立,人心动摇,其在位之时暂且无事,伺其身死,梁国必定大乱,届时南下,事半功倍;且南梁偏安东南金粉之地,不出十年,必定人无战心,再难与我抗衡;又我大雍人口倍于南梁,数年之后,则强弱愈明。不如暂且休养生息、令士卒习于水战,伺时而动。”

  “景桓放心,我沉得住气。”刘符笑道:“听你之意,似乎未战便先料定胜败了。”

  “陛下可知,我大雍如何有今日之天下?”

  “大概是……”刘符想了想,突然背起书来,“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

  “王上这会儿怎么又谦逊起来了。”王晟失笑,“王上灭魏,在于智胜,灭赵在于勇胜,灭齐在于器胜。其余诸人,如郭淮、赵垅等,皆不足道。至于梁国——则是势胜,若王上不急于一时,臣保十年之后,东南必入雍土。只是灭梁容易,治梁却难。南北分裂久矣,南人有故国之思,不可掉以轻心。”

  刘符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忽然听王晟又道:“是陛下,臣又叫错了。”

  刘符拉过他的手,笑道:“除了蛮儿,你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陛下不喜欢被唤‘蛮儿’么?”

  “有的时候……”刘符脸上一热,“其实也喜欢的。”

  王晟微笑不语。

  刘符看了看他,忽地精神一振,拉着他站起身,“景桓,你随我来!”

  王晟被他拉着向殿外走去,“陛下要带臣去何处?”

  “含元殿。”刘符头也不回地道。

  王晟愣了愣,虽不解其意,却也没再多问,随他一同登龙尾道入含元殿,站定了才问:“陛下何意?”

  刘符向四面一指,“宫中我最喜欢的去处,便是这含元殿,站在含元殿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总是让人襟怀一畅。”

  王晟环顾四周,点了点头,知他还有话说,于是并不出声。

  刘符果然道:“昔日始皇以冲龄践位,而后横扫六合,苞括宇内。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于是刻石纪功,以彰威德。至今读来,让人仍觉热血翻涌,不免汗出如浆,有以自省也。至于汉唐,则更是烈火烹油之盛,一时不可尽言。如今我都于此,我大雍又待如何呢?”

  王晟含笑望向他,“千秋之业,赖今日之肇基,全看陛下欲待如何。”

  “我啊……”刘符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远处,“我要的可多得很。”

  “愿闻其详。”

  刘符看向远处,忽然高声道:“我要南梁之人,心惊胆裂,仰我鼻息,纳地献玺,俯首称臣。我要登临泰山,沉碑东海,照明天下,恩布宇外。我要封狼居胥,勒石记功,净洗胡沙,四境无尘。我要地图所及之处,九州四海,皆是我大雍疆域;地图之外,四夷一家,累世称藩,万代宾服。我要穷荒极域,皆为良田阡陌;遐方绝壤,俱颂甘棠之歌。我要给我大雍子民世世代代永不磨灭的骄傲和胆气,让从今往后一千年,我“大雍”二字,依然光华灿烂,与天地而同寿,共日月而同辉!”

  王晟怔然地望着他,脱口而出道:“王上……”

  刘符却似不曾听见,飞扬的神情渐渐敛了,也转头看向王晟,喃喃道:“可一千年后,景桓,你我又在何处呢?”

  说罢,见王晟久久不语,刘符默然片刻,忽然自顾自地诵道:“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位年轻的帝王拉着他的丞相的手,转头看向他处,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只今惟有鹧鸪飞……”

  他望着远山横亘不绝的连绵青色,从那满腔磅礴慷慨的豪情之中,忽地萦起一抹怅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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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撒花!

  这里要特别感谢我的朋友陈二汪,每次写完一章我就会给她发一章,逼她给提意见,很感谢她能忍耐到一百章!封面上的字也是她写的,厉害吧!(超自豪)

  感谢我的朋友谢七,第一批读者大概都是她安利来的叭!没有她的话我大概现在还在单机……

  还有所有的评论、鼓励、安利,都十分感谢!

  这篇文从17年8月开始动笔,只在假期的时候码字,所以拖到上周才写完,每个假期都不知道半年后还能否再坚持,完结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受限于水平和精力,本文存在许多漏洞、不足,但态度大体上还算认真,如果能带给大家一些快乐、感动和思考,就再好不过啦!

  我想讲述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可也许对于读到这里的人来说,故事还在继续。

  大家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