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重生]雍高帝纪>第100章

  “王上,怎么突然想着到外面吃了?”

  “这不是看你最近太忙,怕你又瘦了吗?再说了,”刘符拉过王晟的手,一面上楼梯一面低声道:“春闱揭了榜,还有一月才是殿试,你丞相再忙,还能连出来吃个饭的功夫都没有?”

  王晟笑着叹口气,“臣每日都要吃满两刻钟,吃饭的功夫自然多得很。”

  刘符忙打断他,“行了,这么多人,就别‘臣、臣’的了,让人听见,这饭就没得吃了。这家我常来,包你满意。”

  他在这里有专门的包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留好的,正带着王晟往那边走,路过某一间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张兄大才,堪比诸葛武侯!”

  刘符嘿然一笑,站住脚不动了,偷偷把门推开一个缝,想看看当世诸葛长个什么样。还未等他看清,便听到里面又响起一声,“诸葛亮,不过一欺世盗名之徒而已,何足道哉?”

  刘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下四周,见小二走过,直接拿走了他盘子里的酒,吩咐李七在外面守着,便拿着酒、带着王晟推门进去,笑道:“适才在下路过,忽闻惊人之语,知屋内必有奇人,贸然打扰,多有得罪。今特携酒来此,若各位高士不弃鄙陋,能否容在下二人与诸位同桌共饮,也好聆听教诲。”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一人坐在正首,书生打扮,红光满面,似乎意气风发,两人作陪,看样子也是读书人,面上隐隐有恭维钦羡之色,闻言并不答复,都看向中间那人,似乎要等他开口决断。他说话时,中间那人也在打量着他们,见进来的两人中,一人年纪不大,似乎刚过而立,下颌的胡须短而密,似乎刚刚蓄起,两道髭胡倒是精神得很,眉目疏朗,英气摄人。另一人稍晚进来,年纪稍大,身形清矍,脸上血色淡薄,似乎有病在身,看面容当在不惑之年,两鬓却已生出些白发,在那年轻人讲话时,他只在后面站着,并不作声,有些沉默寡言。

  “我看二位面相不俗,”正首那人笑着朝他们抬手示意,“既入此室,便是朋友,共饮何妨?请吧。”

  “多谢阁下。”刘符大喜,忙拉着王晟在案旁坐下,笑道:“方才在下听屋内有人以为孔明不足道,想来便是阁下吧?”

  中间那人抚须不语,旁人替他作答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刘符忙问:“何人?”

  “这可是这次会试的会元!”

  “天哪!”刘符惊叹道,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愣了片刻似才回过神来,忙殷勤地倒了一杯酒,“在下有眼不识泰山,阁下请饮此杯!”

  “不必那么见外,在下张元。”那人饮了一杯酒,笑道。

  “张兄!”刘符马上改口,摇头拍案叹道:“这可是咱们大雍第一年开科放榜,张兄便中会元,实乃人中之龙,足以……足以垂于青史了!前途不可限量,小弟再敬张兄一杯。”

  张元与他又饮了一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刘符边想边答,毫无滞涩,“小弟姓朱名复,乃是陇西人,久在边境,一直在和突厥人做些马匹生意。这次驱马贩来长安,正好寻故友来此喝酒,”他指了指王晟,“我这朋友姓王,名五三,是个教书先生。咱们朝里褚大夫的小儿子,改了官制之后入朝为官,做到户部郎中的褚和褚郎中——那就是他的学生。”

  能做褚和的先生,那就是与御史褚于渊有所交往了,张元忙朝着王晟举杯,“失敬失敬!先生必是大儒,如何不以真名姓示人?莫非是看不上张元么?”

  王晟坐着不动,“在下饮不了酒,还请张兄见谅。”

  刘符摆摆手,笑道:“张兄从未听过我这朋友的名姓,便道他是故意隐匿身份,实在是冤煞我二人了!张兄有所不知,我这朋友当了二十年的先生,就教出来褚郎中这一个出头了的学生。”他拍拍王晟的肩膀,“就这,我估计还是靠的褚家的家学渊源。不说啦,每次我一说,我这朋友就翻脸,来,张兄,我俩再来一杯!”

  张元哈哈一笑,和他又饮了一杯,“朱兄可真是个妙人。”

  “张兄是大才,可有一样,小弟觉着奇怪。”刘符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不瞒张兄,小弟整天和那帮突厥人打交道,没正经读过多少书,但也听说诸葛武侯,那是一等一的人物,张兄怎说他是欺世盗名呢?”

  张元一笑,“世人读书,多是浅尝辄止,人云亦云,不能细究其中机要。其实波谲云诡,全在寥寥数笔之间,却是难有人能窥得其间奥妙。”

  刘符听得连连点头,一面不住称是,一面在桌子下面偷偷戳了王晟一下,于是王晟也点点头。

  张元便继续道:“譬如这诸葛亮,世人道他有伊、吕之才,又忠于汉室、鞠躬尽瘁,其实大谬!”

  “就从那隆中对开始说,世人说起诸葛,必然要提隆中对,以为其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隆中对是数十年之方略。他们又岂知,天下事瞬息万变,世事岂有几十年不变之理?诸葛只知因循守旧,不懂变通,只会照着这一纸对策行事,岂能不败?”

  “所谓方略,不就是能定数十年之国势的么?”刘符困惑道:“且不去论隆中对,只说我这朋友在褚大夫府中教过一阵书,一次听他谈起,说当年王丞相也是这么给咱们王上一顿讲,说先打哪再打哪,听说后来多少年间咱大雍还真是按着这个一步步来的,一点都没错。”

  “这个我也听说了,”张元神秘一笑,“但朱兄可知,是我大雍先打下来的这些地方,还是先有的这传言?”

  提出大略来,若是最后没能全部实现,那便一开始就是错的;若是最后一一实现了,则是后来附会上的,看来这人世间的道理,当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刘符也是一笑,随后恍然大悟,“张兄是说,这些是等打完之后,旁人才附会上去的,是么?我刚听说的时候,以为咱们丞相可真是个神人,”他愤愤地喝干一杯酒,“咔哒”一声搁在桌上,“他娘的,没想到是后来编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张元摇了摇头,“朱兄慎言,岂能对朝廷重臣出此不敬之语?”

  “哎……”刘符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又喝拉着他了一杯,一旁王晟抚了抚袖口上的褶,继续听他们说话。

  “所以啊,”张元继续道:“隆中对从一开始就提错了,诸葛又一直按着那个走,自然是要失败的。毕竟此人长于政事,短于军事,也是难免。”

  “等等,等等……”刘符又问,“不是有个什么武庙吗,我听说里面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什么白起、韩信、李靖……诸葛亮也在里面,怎么能是短于军事呢?”

  “朱兄,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元夹了几口菜,“我问你,皇帝最喜欢什么样的人?”

  刘符想了想,摇摇头,“我又没当过,上哪知道去?”

  “哈!”张元笑道:“那行,我告诉你,但凡是皇帝,最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些能干的、聪明的,而是忠心的、听话的,笨点也没关系,能做事就行。从古到今都是如此,皇帝喜欢愚钝的臣子,臣子也不喜欢机敏的皇帝,只因大家都清楚,人臣精明则难御,人主精明则难奉。所以啊,历朝历代都宣扬忠孝,诸葛亮才一直都能在武庙十哲里。”

  “噢,原来如此……怎么,诸葛亮打仗不厉害吗?我听说他那个八阵图,特别强,能用步兵方阵抵挡住骑兵。而且蜀国那么一大点的国家,居然能追着魏国打了那么多年,卤城一战还斩魏军甲首三千,让魏国的司马老儿畏蜀如虎。我记得他还有兵法传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将苑》吧,我以前还翻过两页——这个能说是短于军事吗?”

  “哎——”张元摆摆手,“朱兄不知,陈承祚就评价诸葛为: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诸葛亮若是长于军事,听从魏延的子午谷奇谋,早就攻进长安了,哪至于六出祁山,无功而返?一生北伐,却有何功绩?三国之中蜀国最先灭亡,其人恐怕不能不任其责。至于其兵法,我曾全文读过,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许多篇目都可见于《孙子兵法》。”

  “我粗人一个,别的不懂,但是子午谷还是听说过的。曹真不就想取道子午谷去打蜀国吗?结果遇上下雨,一个月才走了一半,让诸葛亮在另一头把防务修得好好的等他,后来没办法,曹真直接掉头回去了。子午道我以前去过,那地方险得很,都是悬崖绝壁,就靠着几条栈道勉强通行,魏延走子午道去攻长安,且不说要走多久,即便能按时到达,恐怕那些士兵也都累得不行,还怎么打仗?而且路上耗时那么久,魏军肯定在谷口早有防备,即便没有防备,真到了长安,可长安哪是单靠几千人能马上打下来的?我看他那子午谷奇谋——哎,是天方夜谭。诸葛亮担一国之重,没听他的,也是理所当然。”

  “朱兄倒是颇有见识,”张元矜持地一笑,“但恐怕也比不过在蜀国位至征西大将军、打过不少仗的魏文长吧?他说行,朱兄说不行——嘿嘿……”

  刘符一愣,摸了摸头,“嗨!我这人就这毛病,一喝酒就喜欢纸上谈兵,假装自己也是个人物,实际上也就指挥得动几匹马。来,张兄再干一杯!”

  “朱兄是直爽之人,”张元脸上泛起酡红,是有些醉了,“诸葛亮不能用奇谋,还用兵不戢,穷兵黩武,使得蜀国民有菜色,实在害人呐。”

  “蜀国本来就小,不主动打别人,徐徐蚕食、创造变数、夺取人口,不就是坐以待毙了么?”刘符吃了几口菜,又问:“何况他死了之后,蜀地百姓都很怀念他,还自发地为他祭祀,到现在还有头缠白布为他服丧的习俗,要真是弄得民有菜色,百姓怎么还能这样?”

  张元哈哈大笑,对着左右道:“咱们朱兄的道理可真是多!”

  刘符也笑,“我这人天生就爱问问题。”

  “天下大势如此,岂是人力所能挽回?诸葛不识大势,逆天而行,妄图以一州之地夺取中原,岂不是痴人说梦?北伐劳而无功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是穷兵黩武。这么大点的国家,天天打仗,焉有不穷之理?”

  刘符点头,环顾众人笑道:“看来还是那个归心侯识时务,早早就带着燕地主动归降咱大雍了。”

  “但朱兄知道,诸葛明知北伐不能成功,却还是一次次北伐,是因为什么吗?”

  “为何?”

  张元不答反问:“现在的这个梁王当时伐襄阳是为何?”

  “这个……我实不知,”刘符转向王晟,“梁预为什么打襄阳?”

  王晟没料想刘符忽然转向自己,先愣了一愣,然后答道:“依在下看来,梁王北伐是为了提高其在国内的声望,以行其‘改天换日’之事。”

  “哎!”张元指着王晟对刘符道:“朱兄,你这朋友可是个明白人!”

  刘符和他又碰了一杯,“他是教书的,自然读得多,见识也多……不过这和诸葛亮北伐什么关——哦!张兄是说……”

  “对,李严一早就劝诸葛亮加九锡,诸葛亮假意辞让,说要是打回长安,十锡都受得,何况九锡呢。这可真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若是真让他打回长安了,那天下还能是他刘阿斗的吗?到时候诸葛亮就是第二个曹操了!”

  “那可真可怕。”刘符感叹道。

  “还有更可怕的呢,”张元问:“你听说过白帝城托孤么?”

  刘符点头,“刘备临死前把军国大事都交给诸葛亮,还说要是儿子能辅佐就辅,不行的话就自己当皇帝得了。诸葛亮哭着说他一定为国尽忠,到死为止。”

  “那朱兄以为,刘备当真是这么想的么?当真想让诸葛亮在他死后篡他儿子的位?诸葛亮也当真和他说的那样,要死而后已?”

  “刘备当然不可能让诸葛亮当皇帝,诸葛亮也不会接这个,”见张元点头,刘符摸摸胡子,“我看刘备这么说,其实是为了给诸葛亮一个凌驾众人之上的绝对权力,也是给刘禅和众臣提一个醒,能在他死后从制度上保证诸葛亮执掌朝政能正当合法,没有阻碍。”

  “你这可太想当然了,而且把人家当皇帝的和当丞相的给想的太简单了。”张元摇摇头,“哪有死了之后政权不给自己儿子,反而给一个外人的?刘备这么说,其实是试探,极有可能屏风后面就埋伏着刀斧手,他说完这句,诸葛亮一旦反应不对,马上就能结果了他!”

  刘符吓得放下筷子,“太吓人了!”

  张元继续道:“诸葛亮何等聪明,当然也知道如此,于是才有了那段对话,在刘备面前哭着表了忠心,刘备这才没有动他。”

  “可是把诸葛亮杀了之后,蜀国怎么办?不要了么?”

  张元愣了一下,片刻后缓缓道:“国家都不姓刘了,亡了还是不亡,又有什么区别?”

  “噢,原来如此。看来千秋之业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比不上一家一姓的一亩三分地!哎……”刘符又和他喝了几杯,然后抓了把花生米在手上,“原来他们君臣二人这么猥琐,我原以为他们俩是千古君臣如鱼得水,举国相托心神无贰的楷模呢。”

  张元用力摇头,好像听说什么极好笑的事,打了个酒嗝,再开口时已是醉态可鞠,“我说朱兄啊,你是平时只和马打交道,不和人打交道吗?到了他们那个位子,脑子里想的、手上抓的,就两个字——权力。你以为当真有什么如鱼得水?把书吃透了,你就看得出门道了,什么白帝托孤,六出祁山,全都是为了这个。”张元敲敲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说别的,咱大雍上面那俩不也是以鱼水自居,朝野都知道,王上还当众说丞相是他之孔明——可实际上是这回事儿吗?”

  刘符一下来了兴趣,忙放下花生凑过去,也压低了声音,“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他见王晟仍正襟危坐,于是一把拉他过来,“快,你也听听,张兄这样的高论平日里哪能听得到!”

  “这你可说对了,平时你还真听不到。假明白的人道听途说,真通透的哪会轻易开口,我平日什么时候和人说过这个?今天我高兴,看咱俩也算意气相投,你算是捡着了!”张元又饮了一杯,见自己的两个朋友也凑过来,于是看了他们四个一圈,低声道:“你们可知道,咱大雍原先的右将军,是怎么死的?”

  刘符眼中一沉,低头吃了颗花生米,“不是在襄阳战死的么?”

  “对,是在襄阳战死的。”张元又问:“那原先的海齐侯刘德、海信侯刘凌,还有频阳侯刘卓、刘易之父子,都是怎么死的?”

  刘符一时语塞,见他答不上来,张元一笑,这次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门外的喧哗声盖过,“我告诉你,这些人全都是丞相弄死的,没有一个例外!你以为忠侯就是简简单单地战死的?当然不是。我就是这次会试的时候听说,是王上当时下令让丞相发援兵去救,丞相压下来,拖着没救,硬把忠侯活活拖死的。宰相派和宗族派斗了整整六年,忠侯这一死,我看宗族是彻底式微了,再没个斗了。”

  刘符沉下了脸,握着酒杯,杯里的酒泛起了几圈细细的涟漪,他将杯子搁在案上,似乎消化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神情一缓,看着王晟笑嘻嘻道:“要真是这样,王上岂不是被这个大奸相给蒙蔽了?”

  方才他脸色一沉时,众人不知何故,都觉心中惴惴,但不过片刻的功夫后他神情就又恢复如常,这几人酒意上头,丝毫未觉不妥,见状氛围重又轻松起来。张元又摇摇头,“你道王上昏得连这个都不知么?上面混出头来的各个都是人精,我能看出来的,他们哪能看不出来。要不是王上默许,丞相哪敢这么搞?你想想看,丞相在王上出征之后抗命不尊,丢了襄阳还损了大将,正常怎么可能是发配到太原、一年之后又调回来官复原职这么简单?贬官外放不过是二人之间配合着做戏罢了。”

  刘符面露困惑,“王上默许他杀自己家人做什么?”

  张元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吃惊,“你当天家的兄弟和咱们的兄弟一样么?不剪除宗族,他的这个位置,坐的稳么?丞相利用王上扩张权力,王上也利用丞相巩固位置,各取所需罢了。”

  “哦——”刘符给王晟倒了一杯茶,感叹道:“这可真是鱼水君臣了。”

  张元摇摇头,“只可惜玩的过了,收不住了。忠侯之死就是明证,王上拿宰相派去牵制宗族派的势力,却没想到这是为杀十常侍,放了董卓进京,宗族派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还手之力,而宰相派逐渐坐大,已经到了敢和王权叫板的地步,若是无人牵制,再过几年,还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呢,南梁的前车之鉴可是近在眼前啊。你道我大雍怎么今年突然开了科举?王上这是要再扶起来一股新势力,来再和宰相派抗衡。治国就好比端一碗水,端平端不平,这就要看手段了,等这次殿试结束,新人涌上来,嘿嘿,你就瞧好吧……”

  刘符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待笑得够了,刘符斟满一杯,站起身来对张元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兄有如此见地,一月之后的殿试必能高中状元,鹏程万里!”

  张元笑着摆摆手,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和他对饮一杯,“那就借朱兄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