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神色淡淡, 道:“无他,各取所需罢了。”

  秦焱上前几步,眼神阴骘, 冷声道:“各取所需?你有何需不能来找我?”

  裴俦简直无言以对。

  原本以为几日过去, 秦焱能变得理智些,不想这厮竟越发无理取闹起来。

  裴俦不愿同他争吵, 转身就要走, 秦焱伸手将人拦了。裴俦心头火起, 一把将他拂开,秦焱却不依不饶地贴上来。

  二人在这狭窄的小巷里,来来回回过了十几招。

  秦焱接过他左手,牢牢压在肋下, 眸色森然, 道:“你要查梅家,大可来找我, 带寇衍那个废物做什么?”

  裴俦不言, 右腿前伸, 屈膝上踢,秦焱急急后退, 松了他手,目光幽深地盯着裴俦,道:“你这招是第二次使在我身上了, 你就不怕将来……”

  “怕你不举?怕你将来娶不着媳妇?哼,怕就不要乱发脾气!”

  裴俦看他似乎正常些了, 抓着空子就要溜, 秦焱却欺身而上, 一手掐腰将人按在墙上, 一手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拉高,固定在头顶。

  他力气极大,任裴俦如何动作也没挣开。

  “秦鹤洲!做什么!放开!”

  这个姿势过于羞赧,尤其是秦焱低头同他说话时,鼻息几乎就在他耳边,裴俦感觉一股热度正沿着他颈项渐渐攀升。

  秦焱心情极好,看着他耳廓一点点染上红色,刻意压低了头,薄唇微张,呼出的气喷洒在他耳畔,果见裴俦浑身一僵,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气急败坏道:“秦鹤洲!”

  秦焱不再逗他,离了他耳畔,借着身高优势,细细嗅着他发间滋味。

  “你今日来过国公府,为何半道却走了?”

  裴俦微怔,道:“我……”

  “别想骗我,十六都瞧见了,那小子厉害得很,过目不忘。”

  裴俦乍然被他这一问,竟忘了现下处境,不再挣扎,道:“我的易容术不如仲文,进出黑市这种鱼龙混杂之地,还是得他亲自来,他不放心我一人前往,说什么都要跟着来。至于阚镇抚,她不是你朋友吗?我随口提了提,她便一口应下了,我得了梅家把柄,她也在圣上面前得了功劳,岂不是两全其美?”

  秦焱心里最后一点烦躁也消弭掉了。

  他微微侧头,鼻尖轻轻触到裴俦发顶,道:“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裴俦沉声道:“公事公办,拉梅家下水,再不济,也要将梅怀香给办了。”

  “景略,你太急了。”

  急得简直不像他自己。

  裴俦沉默半晌,感觉他抓得没那般紧了,微微使力挣脱开来,侧身整理衣衫。

  秦焱逆光瞧着他侧影,悠悠道:“梅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次你抓了梅万宪,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邯京三营已尽入我手,若是再等些日子,我便腾得出手来帮你。”

  “不必,”裴俦声音很平静,淡淡道:“这是都察院的事情,没道理让你来兜底。”

  离开之前,他道:“鹤洲,我不强求你认可我的所作所为,也请你不要阻挠我,好吗?”

  没人敢在阚竹意眼皮子底下搞幺蛾子,次日上朝,梅万宪与一众男女被提到了大理寺,景丰帝下场亲审,百官旁听,世家一党纷纷白了脸。

  最终,梅家保大弃小,一众产业尽数充公,梅万宪终生不得入仕,至于梅怀香,依大渊律令判了处斩。

  梅怀香被接往刑部死牢的那日,梅延山亲自来了趟都察院,红着眼将脸色苍白的儿子送上囚车,又目送刑部等人离去。

  隔着人群,梅延山远远地瞧了裴俦一眼。

  极为冰冷、凌厉的一双眼睛,裴俦在那样的注视下,平静回望,丝毫没有让步。

  梅家遭此重击,接下来极长一段时间里,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寇衍拍着他肩膀,道:“今日过后,咱们与五世家是不死不休了。”

  裴俦笑望向他,道:“咱们?”

  寇衍强调道:“你别想撇开我!”

  裴俦笑而不语,再转头时,梅延山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定国公府。

  秦权接过秦渊手里的信打开来看,瞧着瞧着皱起了眉头。

  他问道:“阿焱那臭小子人呢?”

  秦渊想了想,道:“我刚刚在前厅碰见了世子,看方向,应是回了自己院子。”

  秦权走进秦焱院子时,正见一群小厮出来。他不经意睨了一眼,见他们个个手里都端了个托盘,放的都是华服衣饰。

  秦权奇怪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拱手道:“回国公爷,这些都是世子吩咐的。”

  “他要的?”秦权略微挑眉,道:“秦焱人呢?”

  “在卧房。”

  秦焱在镜前打量半晌,褪下了身上的朱红圆领袍,在一堆锦衣里面选了一件天青色宽袍,又配了相衬的腰封,继续揽镜自照。

  秦十六在一旁看得迷糊,不解道:“主子穿得这么隆重,这是要去杀谁?”

  秦四赏了他一个暴栗,没好气地道:“谁告诉你主子要去杀人?”

  秦十六揉着头,嘀咕道:“十哥说的啊,穿得越美,杀人越狠!”

  秦四恨恨磨牙,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将秦十逮过来好好说道说道。

  秦焱瞧了须臾,觉得这身甚合心意,挥手让人把剩下的都撤了。秦四领命出去叫人,正撞上进门的秦权。

  “国、国公爷……”秦四赶紧行礼,秦十六也正了神色,拱手行礼。

  秦权在房中扫视一圈,道:“你们先出去。”

  秦四不敢多问,拉了秦十六瞬息便没了踪影。

  秦焱收拾好周身,神态自如地过来给自家爷爷奉茶。

  秦权蹙着一双眉,上下打量着他,道:“你打扮得如此招摇,是要去赴哪家的约?”

  秦焱似乎心情不错,语气轻快地道:“这您难道猜不到吗?”

  “小裴?”

  秦权抿了口茶,忽道:“你与他,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秦焱脸上笑意不减,道:“怎么,不是您老人家让景略多来国公府走走的?”

  “那是以前……”

  “如今并无不同。”

  秦权搁了茶碗,低声道:“‘秦鹤洲!”

  秦焱充耳不闻,将腮边一缕遮挡视线的碎发捋至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侧头看了看天色,惊道:“都这个时辰了,景略该等急了。”说罢提袍便要跑。

  秦权站起身,道:“那裴俦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但他如今做了皇帝的刀,你们走得近,终究不是好事,你难道看不明白?”

  秦焱停步,微微侧身,轻声道:“那又如何,我不也是陛下的刀吗?”

  “你怎么能一样!你是秦家世子,是未来西境二十万将士的首领,终有一日要回到西境!”

  秦焱沉默良久,转头瞧着秦权,没什么表情地道:“爷爷,我有时候觉得,您同陛下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们一个没问过我想不想从军,自小便不许我上战场,一个没问过我想不想打仗,强征我去西境抵御金赤人,我都一一应了。只这一次,我想要一个人,想为自己争取一回,便不行了吗?”

  秦权瞧着他,眼前蓦地浮现出一些旧时光景。

  九岁的秦焱闹着要骑大马,不顾劝阻地摔了大半年,硬生生练出了一身好马术。

  他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只知奋力争取。

  秦权敛了眸,道:“阿焱,今时不同……”

  秦焱回过身,背对着他说道:“景略该等急了,爷爷,孙儿告退。”

  桃花源。

  早知桃花源生意好,常常人满为患,裴俦早几日便定好了雅间。

  那日过后,秦焱不知怎么耍起了赖皮,硬说上次与寇衍一同吃的那顿饭不作数,要单独请他一回才行。

  裴俦“理亏”在先,想着那日众人拼桌委屈了这位世子爷,无奈便应下了。

  上元节已过去几日,有三两差役结伴上街,将大道两侧的红灯笼拆下来。秦焱到时,裴俦正倚在窗边,盯着差役们的动作出神。

  秦焱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瞧了瞧,笑道:“在看什么?舍不得这满街喜红啊?”

  裴俦回神,笑着摇头。

  二人在桌边坐下,裴俦递过食单,道:“挑你喜欢的点。”

  秦焱莞尔,笑道:“裴大人这点俸禄,不怕被秦某狠宰一番吗?”

  他今日特地穿了身大袖宽袍,还是照旧半披着发,以发绳衬之,此时灿然一笑,倒真称得上是丰神俊朗,叫裴俦看得怔了怔。

  触及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揶揄,裴俦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猛灌了一口茶。

  罪过罪过,他怎么会看一个男的看呆了眼?!

  一桌菜很快上齐了,裴俦草草看过,发觉其间有不少辣菜,讶异地看向秦焱。

  后者很自然地往他碗里添了一筷辣菜,温声道:“你不是爱吃辣菜吗?这些都是桃花源近来的新菜色,尝尝。”

  裴俦心底一暖,颔首吃了,眼前一亮,道:“不错不错。”

  他并不擅长夸赞,遇到称心的人或事只会说不错,久而久之,秦焱也知晓这“不错”二字,是裴俦能想到的最好的夸赞。

  秦焱盯着他吃得微鼓的腮边,面含笑意地饮尽了一杯酒。

  二人边吃边聊,心照不宣地不谈朝政,只说风月山川。

  酒茶已过三巡,裴俦思忖着措辞,从桌下摸出了一方锦盒。

  “鹤洲,我有……”

  天际一朵烟花炸裂开来,将夜幕映得如同白昼一般,也淹没了裴俦的声音。

  二人的注意力俱被吸引过去,裴俦起身凑到窗边,奇道:“上元节已过,怎么还有人放烟花?”

  跑堂小二正进来添酒,闻言道:“公子不知道?工部石侍郎的父亲过七十大寿,排面可大咧!一百多响烟花,得放上一整晚呢。小的在这邯京待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

  五世家之首的石家,行事果然嚣张。

  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却默契地选择不提。

  “景略,你刚刚想同我说什么?”

  烟花似流星般持续开放,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裴俦将那个锦盒递给了秦焱。

  “我回剑门见过师父,给你带了件东西。”

  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很有重量,秦焱没有急着打开,他摩挲着盒面,目光灼灼地望着裴俦,道:“给我的……礼物?”

  礼物?这么说好像不大贴切?裴俦也说不出个其他,纠结片刻,只好道:“算是吧。”

  秦焱打开锦盒,里面俨然放着一柄剑,他眸子微亮,将剑拿了起来,抽出剑身打量。

  不同于灵钧的薄韧轻巧,这显然是一柄重剑,剑身长度与重量都较普通重剑多出不少。

  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不,这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秦焱看着他,眼底黑如墨漆,烟花声骤然变大,他放下锦盒,向前凑近几步,说话时裴俦几乎感觉到了他喉间的颤动。

  “景略,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了。”

  裴俦微惊。

  秦焱笑道:“老头自我爹娘去世后再不过生辰,我怕他伤心,索性也陪着不过了。可是景略,以后有你陪着我,我年年都过生辰好不好?每一年的今日,都这样过好不好?”

  他眼底的殷切再不经任何掩饰地流露出来,烫着了裴俦,叫他不敢作出任何答允。

  很多年后,裴俦想起那一日找借口落荒而逃的自己,只能在当事人的调笑声中羞愧掩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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