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醒来时没见到长孙隐, 披衣出了卧房。
“师父?”
长孙隐烹了茶,招呼裴俦过去小炉边坐下。
裴俦眼还红着,神色恹恹, 乖乖坐在炉边时, 长孙隐瞧得有些恍惚,竟觉得面前像是十三四岁的小裴俦。
他拨着茶叶, 道:“你昨夜犯了梦魇, 可BaN是没睡好?”
裴俦神色微僵, 他对昨晚大哭之事有些印象,本以为那也是梦里的画面,听长孙隐这么一说,他怕是扎扎实实地闹了一回。
“我……”
长孙隐定声道:“景略, 你有心事, 且已思虑成疾。”
裴俦不言。
长孙隐微叹一声,视线转向天边, 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沦落到了剑门?”
裴俦怔了怔。长孙隐的来历他多多少少知道些, 前朝皇家御用的铸剑师, 所铸兵器无不是当世顶尖。哪怕如今江山易主,他亦能凭借一身本事飨皇家供奉, 却舍弃无上荣华,来这不起眼的西南小山村过活。
“我常常在想,自己来这人世一趟是为何。我师父是铸剑师, 师祖是铸剑师,我便继承他们的本事与意志, 为皇室铸了一辈子的剑。后来皇城被破, 任我所铸刀剑再如何锋利, 也没能挡住敌军。我那时方知, 铸剑无用,防得住一时的刀兵,却防不住人心。
“城破之后,我最后看了一眼倾颓的宫城,头也不回地离开,浑浑噩噩流浪多年,从此走到哪儿歇在哪儿,这双腿也是在路上得罪了人被打断的。直到流浪到了剑门,认识了你父亲,相谈甚欢,索性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裴俦,道:“景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对我来说,前朝曾经的辉煌便是我走不出来的心魔,我不敢说已经完全放下,只是,已经不会再畏惧了。
“景略,你亦如此,与其畏惧逃避,不如直面本心。”
师徒二人没再言语,听着茶水的沸腾声,静坐良久。
约莫过了半日光景,裴俦终于动了,他哑声道:“师父,徒儿记得您儿时为我铸剑用的玄铁,似乎还剩下一些?”
他站起身,向长孙隐行了个跪叩大礼,道:“徒儿……请师父再疼景略一回,最后开一回铸剑炉。”
裴俦在剑门待了两日,只身回了趟江城。
吴卫一众人就埋在都御史墓不远处,裴俦携了香烛纸钱,先去都御史坟前拜过,然后依次在那二十余个坟头前三跪三叩。
最后到了银心墓前,裴俦从怀里摸出一把饴糖,轻轻放在石阶上。
他摸着冰冷的碑沿,眸色朦胧,道:“银心啊,若是有来世,我来做你哥哥吧,带你吃遍世上美食,看遍世间风景,好不好?”
无人回答,连他的话也轻飘飘地飞散在空中。
裴俦祭拜过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剑门,与师父告别后,坐上了回邯京的马车。
马车照例在城门处停下接受检查,裴俦行了一路,胸中有些气闷,便准备掀帘下车透透气。
他刚出马车,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城墙下,有一人驾马而立,姿态风流,唇角微勾,一双眸子直直看进他眼里。
裴俦站在马车上,与他两两对望,竟无端生出些久别重逢的心绪。
他眼眸微动,俯身下了马车。秦焱见状也下了马,提步向他走来。
裴俦开玩笑道:“怎么,还专门来迎我不成?”
秦焱唇角笑意愈深,道:“自然。就怕裴大人瞧不上秦某。”
裴俦连声道:“不敢,不敢。”
秦焱端详着他,视线逡巡在他左耳附近,道:“怎么晚了两日,一路可还顺利?”
裴俦吩咐小厮先将马车赶回去,自己走路回府,闻言道:“还成,与师父多年未见,想再多聚些时间,便多耽搁了几日。”
“怎么不把他老人家接到邯京来?”
裴俦眼睫微动,道:“师父在剑门生活惯了,且他腿脚不便,不宜长途跋涉。”
秦焱点了点头,瞧着裴俦侧脸,二人对话同往日没什么分别,他却没来由地觉着,裴俦情绪不大对。
城门处来了一列长长的车队,正挨个接受守城京卫的盘问。这番动静属实扎眼,裴俦不禁看了过去。
为首之人一身褐色锦袍,约莫三十余岁,也不下马,正等着下属去京卫处呈阅关牒。
许是二人的视线太过明显,那人偏头看了他们一眼,视线不着痕迹地从裴俦身上掠过,在秦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浅浅地收了回去。
守卫核对过关牒,便放了行,车队缓缓驶入了邯京城。
秦焱在他身侧淡淡道:“那是岭南总督桂存山的副将桂垚,你没见过。陛下宣桂存山入京述职,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只派了自己的副将前来,实在是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可偏偏景丰帝就是不能拿他怎么着。
裴俦诸多思量都在一瞬间,闻言只是淡淡道:“回家吧。”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秦焱揶揄道:“回家?回你家还是我家?”
裴俦怪异地瞧了他一眼,想说“各回各家”,又觉得人家这一大早地专门来城门口接他,这么做不大地道,便改了口道:“要不今日我做东,请你去桃花源吃一回?”
秦焱便笑了,道:“荣幸之至。”
桃花源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二人到时,连二楼的雅间都没了。
裴俦在大厅里环顾一周,放弃了让老板加张桌子的想法,打算拉着秦焱去别家,刚转过身就被人叫住了。
“景略!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让人带个信儿!”寇衍正与户部一群同僚在桃花源吃酒,中途出来放水,瞧见裴俦,提着衣摆便冲下了楼。
他一把搂过裴俦肩膀,哥俩好地把人带着转了个圈,准备回楼上去,道:“我跟兄弟们在楼上吃酒呢,你也来,我带你认识认识!”
裴俦顾及秦焱,忙道:“等……”
他一句话还未说全,寇衍搭在他肩上的手倏然被人拂掉,他亦被人扯着手臂拉了回去。
秦焱没注意力道,裴俦被猛地回扯,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他下巴上,不痛,但撞得裴俦有些发懵。
寇衍被推搡得差点摔了,站稳之后,气鼓鼓地就要发难,看清对方是秦焱之后,气焰骤歇,缩了缩头不敢再动作。
秦焱面无表情地看着寇衍,直到把他看得回过身,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才低头望向裴俦,温声道:“没事吧?可是磕疼了?”
他双手一直有意无意环在裴俦身侧,说着竟抬手去摸他额头,裴俦一怔,瞪大眼睛赶紧退开几步,道:“无、无事,左右四周没有空位,我、我们就同他们拼个桌如何?仲文,仲文?可还能添两副筷子?”
“啊?啊能能能!小二!”
寇衍听见自己名字,不敢去瞧秦焱,赶紧飞似的去寻跑堂了。
秦焱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瞧着裴俦。
看起来明明不似生气,裴俦却不敢直视他,没什么底气地请他上楼:“鹤洲,请吧。”
秦焱提步上楼。
寇衍寻了小二,见秦焱上了楼,又贼兮兮地靠过来,苦着脸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把他带来了啊?”
裴俦道:“我请他吃饭啊,哪知道没位置了,准备换一家呢,你就把我叫住了。”
他看寇衍还时不时往秦焱上楼的方向瞧,奇怪道:“你怎么那么怕他?鹤洲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
寇衍听他叫那声“鹤洲”,浑身抖了抖,瘪着嘴道:“邯京中有几人不怕他的?你跟他走得这么近,还不是怕他?”
裴俦瞪大了眼睛,惊道:“你哪里看出来我怕他了?”
寇衍神情嫌弃,道:“那你刚才讲话怎么结巴了?”
裴俦还想挣扎,道:“我、我那是……”
寇衍赶紧将他带着转了方向,道:“行了行了,别让秦世子等急了,不然要出大事的!”
若不是房中确实坐着他的同僚,寇衍简直疑心自己走错了门。
雅间里静得针落可闻,二人甫一进屋,秦焱的目光便凉凉地掠了过来。
户部主事们不约而同地离秦焱远远的,僵硬地坐在圆桌的另一侧,也不嫌挤得慌。
秦焱左右空出大约两人位,他冲裴俦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坐下。
裴俦使劲按捺下那股奇异情绪,尽量自然地过去坐了。寇衍则缩着头,坐到了裴俦与一众户部主事中间。
在场的户部官员中,就属他官职最高,本也是他做东请众人吃酒,新碗筷上来后,寇衍硬着头皮率先举杯,道:“今日有幸与秦、秦世子同桌而饮,寇某敬世子一杯!”
主事们也跟着僵硬地举杯,说着些祝祷话。
出乎众人意料的,秦焱竟一一回敬了。
主事们认得裴俦,见他岿然不动,纷纷好奇地看了过去。
裴俦正埋头吃菜,忽觉好几道目光齐齐放在了他身上,愣愣地抬头。
寇衍先回过神来,道:“唉你们不知道,景略他酒……”
他话未说完,秦焱便截了话头,给裴俦倒了一杯茶,道:“你酒量不行,这桃花源的白牡丹不错,清热养脾,尚可一饮。”
裴俦神态自然地接过,道:“多谢。”
寇衍及户部一众主事瞪着眼,皆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见秦焱视线又阴恻恻地飘过来,他们赶紧收起目光,开始搜肠刮肚地编理由。
“那啥,我家夫人今个儿身子不舒服,我还要带她看大夫来着,先走了哈!”
“我、我家后院今儿整修,没人盯着可不行,寇大人,裴大人,秦世子……下官先告、告辞了。”
“下官也要陪家母去皇极观祈福来着,告辞告辞。”
户部官员们果然雷厉风行,一盏茶时间便尽数撤干净了。
“奇了,怎么都赶在一天有事……”寇衍低声嘀咕,吃了一口辣菜,眼前亮了亮,拿起公筷也给裴俦夹了一筷。
“这个好吃,你尝尝。”
那是一块辣子鸡,自秦焱认识裴俦以来,少有见他吃辣菜,开口就要阻止,却见裴俦自如地吃了那块辣子鸡,面上带了笑容,满意道:“确实不错。”
秦焱微抿着嘴,握筷的手指紧了紧。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熟络得很,边吃边说笑,气氛渐渐就活跃了不少。
裴俦记挂着秦焱,也时不时地同他闲聊,秦焱嘴上应着,瞧着二人自在的模样,神色淡淡,怎么也扬不起笑容。
三人在桃花源门口分别时,裴俦以裴旺再见不着他要发疯为由,谢绝了寇衍邀他回家的好意,又目送他上了寇府马车。
秦焱瞧着他唇边笑意,轻声道:“你向来饮食清淡,我还以为你吃不得辣菜。”
裴俦微怔,旋即恍然道:“我从小就爱吃辣,只是那时候身体不好,师父不让吃这些油腻食物,这么多年也养成了习惯。要不是仲文,我几乎都要忘记这道美味了。”
秦焱敛了眉,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说话时一道马车飞驰而过,裴俦没听清,问道:“什么?”
秦焱带笑看他,道:“没什么。景略,等天气好了,咱们去京北山麓跑马吧。”
裴俦不知他怎么突发奇想要跑马,略一思索,应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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