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请问道长, 他还有多久才能醒过来?”

  “这……得看裴小友自己的意志,贫道能做的已经做了。”

  裴俦昏昏沉沉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似乎还听见了寇衍的声音。

  错觉吗?

  寇衍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披星戴月地赶过来接人, 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境况,这下可怎么办。”

  裴俦觉得自己仿佛在泥潭里沉了好久, 有股力道一直将他往下拉, 不把他溺死不罢休一般。

  他身处一片混沌之中, 听不见看不见周遭的一切,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至不久前,有股特别的清冽气息不知从何处涌了进来,闻之使人头脑清明, 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

  加上寇衍不知抽的什么风, 这会儿蹲在他耳边像个老妈子似的,言语之间一股子泫然欲泣的味道。

  裴俦眉头微动, 彻底醒了。

  他对上寇衍那双清澈又愚蠢的大眼, 好一阵嫌弃。

  “行了……”裴俦一开口, 声音嘶哑不已,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忙清咳两声道:“你堂堂郎中,像什么样子!”

  寇衍立刻就精神了,把他扶起来靠着床背。

  裴俦瞧见不二, 还未开口,不二便冲他行了个道礼, 微笑道:“小友, 久违了。”

  裴俦掀被下床, 问道:“此番又是道长救了在下?救命大恩, 裴俦实在无以为报……”

  不二扶住了他,笑道:“无妨无妨,贫道与小友有缘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窗户上落下一只海东青,寇衍听见声音,忙走了过去。

  裴俦犹在同不二寒暄。

  不二见他恢复得不错,一腔想说的话在舌尖滚了滚,试探着道:“小友可知将你送来此处之人是谁?”

  裴俦微怔。

  不二深吸了口气,他一个修行之人,是真的做不来这种事啊啊啊啊。

  “正是那……”

  “景略!”寇衍拿着个纸条过来,担忧道:“秦焱已经先你到达了邯京,照理说你应该同行才对。为免落人口实,我们恐怕要立刻出发了。”

  裴俦接过信看了看,亦是沉了脸。

  他并没有多少行李,简单收拾过后,不二将他们送至山门。

  “道长若是日后来了邯京,裴俦定当设宴以待。”

  不二笑呵呵道:“一定一定。”

  趁着寇衍先去驾马车,不二想了想,又道:“小友将行之路,绝不简单,可是想好了?”

  裴俦定定地瞧着他,须臾才道:“万死不辞。”

  不二叹了口气,道:“那便预祝小友得偿所愿,一生平安。”

  “多谢。”

  寇衍在催促他上车了,裴俦站在山门处朝山上瞧了一眼,眼底带了些萧索之色。

  “道长珍重,来日再会。”

  随后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回京之路。

  梓中布政使赵观文同江城知县窦如松贪污赈灾银,勾结山匪,滥杀灾民草菅人命之事,震惊朝野。

  大渊外忧内患的情况下,竟出了如此惨案。

  直至裴俦回京,踉跄着跪在殿中将此行艰辛一一陈述,吏部、礼部、都察院等部的大小官员听得纷纷红了眼眶。

  他将二人罪行陈情完毕,又摸出一柄短剑放置身前,请求还那位随行京卫和都御史一个公道。

  裴俦深深顿首,稳声道:“江城流民、京卫、都御史大人一共二十九条人命,无辜横死,万望陛下为他们主持公道,裴俦……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他说这话时,秦焱正站在边上瞧着他,面无波澜,看不出喜怒。

  景丰帝一瞬间像老了十几岁,疲惫地靠在了龙椅上。

  除却景丰帝与点到臣子的对话,殿中静得针落可闻。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出列,拱手道:“臣在。”

  “按照七品官员家眷的规制,拟出章程,安抚枉死的江城百姓。都御史追封瑞亲王,葬于皇陵,家眷依礼安置吧。”

  “是。”

  一片寂静中,裴俦倏然出声道:“陛下,都御史大人没有家眷。”

  众人默了默,都悄悄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这死里逃生的左佥都御史,说这无关紧要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丰帝揉着眉心,不言。

  裴俦向前膝行两步,红着眼道:“都御史大人孑然一身,自为官以来一心督法,家中父母早早去世,至今无妻无子。”

  他声音颤抖起来,带了些固执的意味。

  “陛下,都御史大人他,只是要一个公道。”

  秦焱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殿中众人视线在那瘦弱文官和九五之尊之间来回几番,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景丰帝道:“照朕说的去做,今日都先退下吧,左佥都御史留下。”

  文武百官依言退出了承和殿。

  秦焱经过裴俦时,眼神闪了闪,却没有停留。

  最终连随行宫人都退了下去,承和殿中只余裴俦与景丰帝二人。

  裴俦始终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面前那柄短剑。

  他听见景丰帝疲惫的声音从高处传了下来:“起来吧。”

  裴俦没有动作。

  景丰帝幽幽道:“你在威胁朕。”

  裴俦叩首道:“臣不敢。”

  “江城知县和赵观文皆已判了秋后处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臣之所愿,不过是亡者昭雪,恶人获惩。”裴俦使劲掐了掐手掌心,痛清醒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些,不至于在景丰帝面前露怯。

  “他二人亦不过是他人棋子,陛下,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景丰帝倏然低笑几声,道:“景略,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裴俦还想说什么,景丰帝冲他摆了摆手道:“退下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来见朕。”

  裴俦在宫门处碰上了秦焱。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见裴俦来了,冲他招了招手。

  念及江城二人也算是共患难过,论起来秦焱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裴俦略微收拾下心情,冲他扬起笑容。

  “秦将军在等人啊?”

  “嗯。”

  邯京的冬日十分冻人,裴俦进宫走得急,披风都没备上一件,此时被寒风一吹,虽极力忍受,还是冻得脸色发白。

  秦焱直接解了大氅,披到了他身上。

  裴俦一怔就要脱下来,秦焱却不由分说地扯住领口两边带子,在他脖子上系牢了。

  “秦某粗俗惯了,这点寒风还不及西境的十分之一。裴大人大病初愈,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做,可别再倒下了。”

  裴俦听他说得有理,倒是没再推辞,只是秦焱给他系带子时离得实在太近,一呼一吸正在他额头上,裴俦有些不太自然地侧过头去。

  也就没有注意到,秦焱唇边扬起的那抹狡黠明媚的笑容。

  “今日除夕,裴大人有约吗?”

  裴俦没反应过来,怔道:“啊?”

  秦焱似乎心情不错,笑道:“除夕可是个团圆的好日子,瞧裴大人这模样,怕不是没有让人准备?”

  裴旺最近回了老家,他府上人手本来就少,这下恐怕是真的没人准备。

  裴俦还没组织好措辞,秦焱又道:“赶巧前几日我府上下人多备了些食材,裴大人有口福了。”

  “啊?”

  裴俦这一天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直到迷迷糊糊跟着秦焱进了国公府,被人按在餐桌上坐定,对着那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时,方才如梦初醒。

  定国公秦权居于北座,冲裴俦举杯,声若洪钟,笑道:“裴大人请。”

  裴俦赶紧举起杯子回敬,讪讪道:“国公爷请。”

  见秦权一饮而尽,裴俦端详着那杯酒,思索着一闭眼一口咽下的可能性,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杯子拿走了。

  秦焱轻飘飘地道:“裴大人不胜酒力,爷爷您就别为难人家了,这杯酒,我替他干了!”

  秦权瞪了他一眼,倒是没生气。

  裴俦愣愣地瞧着他。

  秦焱一杯饮尽,又给裴俦舀了碗汤,使劲往他碗里夹菜,不一会儿,裴俦碗里就堆起了小山。

  “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府上大厨做的,我从小吃到大,外面可吃不到!”

  裴俦讪讪微笑道:“多谢多谢……”

  虽然知道他从前那副浪荡纨绔的模样是伪装,但这么平易近人的秦焱,裴俦还真不习惯。

  秦权轻咳两声,和声道:“小裴别见怪,这臭小子少有带人回来,好不容易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急切了些,你别多心哈。”

  “国公爷言重了。”裴俦没见过几次定国公,更没想到戎马一生的国公爷竟然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心中忧虑去了大半。

  他抬起手虚挡了一下,无奈道:“秦将军别再夹了,这碗就这么大,再加就装不下了。”

  秦权不禁捧腹,心情大好,又添了一杯酒。

  秦焱望望裴俦面前那堆成山的碗,也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裴俦又与秦权寒暄了几句,得知他与秦焱一样父母早亡时,叹了一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儿,日后亦可多走动走动,逢年过节的,无事便来陪我这老人家消遣消遣吧。”

  裴俦一一应下,想的是连定国公都亲自下场拉拢他了,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西境局势已定,三地水患亦已接近尾声,邯京之中气氛逐渐回暖。

  天边划过阵阵光芒,散作一缕缕璀璨花火,那是有人在放烟花。

  裴俦抬头时,一道绚丽花火正巧划过天边,也划过他眼底。

  秦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温声道:“景略,以后的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国公府过好吗?”

  裴俦赏着烟花,心情正好,闻言微侧了头瞧他。

  秦焱这人,其实很不错,多个朋友也不是坏事。

  于是他点了点头。

  秦焱扬起个大大的笑容,怕烟花声音太大盖住人声,他便凑近了,几乎贴着裴俦耳边道:“你也别将军将军地叫了,唤我的表字吧。”

  裴俦被那股热气冲得有些不自在,试探着道:“鹤,鹤洲?”

  他说这话时神情懵懂,脸颊也被四周的暖炉熏得有些红,整个人瞧起来软乎乎的。

  若不是顾着秦权在场,秦焱简直想将人搂进怀里好好揉上一番。

  最终他也笑着只是坐了回去,一同抬头去看漫天烟火。

  景略,我们岁岁都要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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