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当头, 整个邯京都在缩衣减食,裴俦一等人自然也是轻装简行。

  二人雇了辆马车,加上一个驾车的京卫, 一共三人, 低调地从邯京出发,前往江城。

  从邯京至江城一路往西, 约莫五日路程。

  裴俦和京卫换着驾马, 日夜兼程, 一路换了三匹马,将路程缩至两日半。

  第三日是个大阴天,马车已经行至江城郊外十余里的官道上。

  裴俦不容拒绝地将京卫手里的缰绳接过来,让他去马车里睡了, 自己驾马。

  他眼下亦是微微青黑, 幸而从小习武,倒也不比那京卫疲累多少。

  都御史在邯京几十年, 不知多久没这般不要命地赶过路, 两日下来, 整个人都变得疲倦潦草,哪里还有平日里拿人断案那股精气神。

  官道被大雨冲过, 泥泞不堪,马车在不平整的大石上碾过,被颠得慌。

  都御史本来半阖着眼睛养神, 这一上一下的,简直快将他早上吃的干粮给颠出来了。

  他使劲压下喉间泛起的酸意, 掀开车帘去看。

  “景略, 现下到何处了?”

  裴俦专心驾马, 头也不回地道:“大人, 已经进入江城地界了,再有半日路程,便可至江城城门了。”

  都御史瞧了瞧天色,天边已聚起了小团黑云,是大雨的前兆。也不知他们能否在下雨之前赶到江城。

  在雨天赶路,更添凶险。

  裴俦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因而根本不敢稍停,铆足了劲儿往江城赶。

  巳时二刻,京卫伺候了都御史干粮,又打开车门,递给裴俦水囊。

  “大人,我来驾马吧,您先吃点东西喝点水,此处离江城已经不远,不必太过忧虑。”

  裴俦缰绳未松,只冲那京卫伸出一只手。

  京卫低头瞧去,只见素白的手心已勒出几条血痕,手指也磨破了皮,细看的话,能看出那惨状之下,有些薄茧。

  这是常年习武所致。

  京卫匆匆扫了裴俦一眼,只看到他专注肃穆的侧脸,微凝着眉,鬓边挂着细汗。

  他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将水囊递到裴俦手中。

  裴俦喝了水,正要递回去时,一只利箭骤然袭来,他身体比意识更快,微微闪避了一下,那支箭便穿过水囊直直插在了泥地里。

  京卫抽刀出鞘,一连挡下好几根箭矢。

  裴俦把缰绳在手掌上绕了几圈,偏头去看。

  一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匪,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器,大约有二十余人。

  他们一群人驾马追赶,很快将马车围了起来。

  裴俦暗中叫苦,三人俱是布衣素服,连马车都是从拉货的脚店买的旧物,这伙野匪不知怎么就瞧上了这毫不起眼的他们。

  为首者是个满脸刀疤的男人,恶狠狠地道:“不想被射个对穿的就给老子站住!兽走留皮,打老子地界过,也不知道孝敬孝敬?”

  有眼尖的小匪瞧见了京卫手里的刀,高呼道:“他们有刀!他们不是普通人!”

  刀疤脸挥挥手叫来一个瘦弱男子,指了指京卫,只见那瘦弱男子神情变了,在刀疤脸耳边说了什么。

  刀疤脸举起了大刀,道:“你们是官府的人?”

  裴俦面色不变,道:“兄台可是认错了?”

  刀疤脸道:“我这军师从前在官家手下做事,认得他那把刀是军中制式。说,你们偷偷摸摸来江城是要做什么?”

  裴俦偷偷与都御史对了个眼色,平静道:“我们是周边郡县的百姓,听说朝廷派人来江城赈灾,因而来此求助。”

  那刀疤脸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周围小匪们也笑作一片,似乎是在嘲笑裴俦的天真。

  “赈灾?”刀疤脸笑得扭曲,道:“若是真有人赈灾,我等何至于沦为山匪?那江城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裴俦尚在思忖他这话,又听那刀疤脸道:“横竖你们去了也活不成,不如就舍己为人,让兄弟们饱餐一顿吧!”

  说罢一哄而上,刀刀往二人身上招呼。

  电光石火间,京卫拔出短剑扔给裴俦。

  裴俦接过,短剑出鞘,一下就割断了离他最近那人的手筋。

  见手下受伤,刀疤脸大怒道:“你们果然是会功夫的!小的们一起上,别让他们活着离开!”

  裴俦与京卫对视一眼,翻身上了马车顶,山匪们涌过来,他便凭借着地势灵巧闪避,同时割伤他们某些部位,让山匪暂时失去伤人的能力。

  京卫则是毫不留情地出刀,邯京卫的训练何其严格,一连斩了几个山匪,也没落在下风。

  刀疤脸见状,沉着脸调转马头,偷偷绕至众人身后,拉弓引箭,箭尖对准了那京卫。

  裴俦一脚踢开扑上来的山匪,就瞧见了刀疤脸,他冲京卫吼道:“危险!闪开!”

  他飞身过去,仍旧迟了一步,那箭直直扎在了京卫心口位置。

  裴俦将人拖进马车给都御史照看,来不及担心,便捡起那京卫的刀,下车屈身,横刀一扫,一连断了五个山匪的脚筋。

  裴俦听着周遭一片哀嚎之声,虎口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瞧了一眼,虎口裂了条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京卫的军刀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

  擒贼先擒王,按裴俦的武功,越过这群山匪直取那刀疤脸项上人头不是问题,奈何马车里还有个不会武功的都御史,还有半死不活的京卫。

  等他拿了人,他们多半也做了山匪们的刀下亡魂。

  谁能料到这小小的江城之行,竟如此凶险?

  裴俦深吸了一口气,从衣摆上撕下块白布,缠在虎口处,牢牢握紧了刀柄。

  刀疤脸瞧出他兵器不合手,冷笑一声,让剩下的人一起上。

  裴俦挥动钢刀,将涌上来的山匪割伤或是将人踢出去,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

  不妨那刀疤脸口中的“军师”仗着个子矮小瘦弱,嘴里叼了把短刃,偷偷摸摸地绕后上了马车,掀开了车门。

  都御史手中没有兵器,只好拿车内的木枕冲他砸过去,“军师”侧头躲过,狠狠地盯着他。

  裴俦横刀将山匪逼退,听见动静回头,就见那“军师”手中短刃对着都御史直直扎了下去。

  裴俦目眦尽裂地跑过去,道:“不!”

  一柄剑比他更快地插进了“军师”后心,“军师”维持着狞笑的神情,倒在了马车里,又被都御史一脚踢了下去。

  来者大约是山匪的两倍,都是普通百姓打扮,那刀疤脸见敌不过,忙带着人灰溜溜跑了。

  裴俦和都御史一起将京卫扶下马车,查看他伤势。

  他不懂医,在身上找到了上回没用完的伤药,手放在那支箭上,想拔又不敢拔。

  有人伸手过来将他手拿开,道:“他已经没救了。”

  裴俦怔怔地抬起头。

  这人穿了身短打,面容刚毅,瞧着裴俦面露不忍,道:“这支箭是冲着他命去的,你动作再快,也救不了他。”

  裴俦低头去试他脉搏,才发现,原来京卫早已经断了气。

  都御史拍了拍他肩膀,伸手把京卫的眼睛阖上。

  “在下吴卫,曾是这江城县衙的捕头,你们若信得过我,便同我们一同回江城吧。”

  裴俦和都御史一道在道旁挖了个坑,将京卫和他的刀一齐葬了,和吴卫一行人前往江城。

  三人谈话间才知道,原来自水患后,江城知县不仅不施放粮食救治灾民,反而嫌他们整日堵在道上碍事,竟派了衙役将流民们往城外赶。

  吴卫看不下去,将流民们聚集起来,在城里找了个隐蔽之处藏起来,平日里东躲西躲,靠挖城外的野菜树皮过活。

  只是撑到今日,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大伙儿便相约着跑远些,看能否找到更多物资,不想碰上了裴俦他们。

  他们在死去山匪的身上搜罗了衣物和吃的,虽然不多,但有胜于无。

  城门处竟无人值守,一行人顺利地进了城,只是遇上了巡城的一列衙役,众人寻了遮蔽物藏起来,等他们走远了才出来,跟在吴卫的身后,更加警戒。

  宽阔的街道上见不到人,板车马车随意地倒在路边,杂草丛生,吹过的风将竹灯笼吹得远些,酒肆的旌旗破败地晃着,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

  简直让人疑心这是一座荒城。

  二人跟着吴卫绕了许久的路,终于在大雨来临之前,到达了城东一处破败的庙宇中。

  一行人甫一进殿,便有个女娃娃飞了出来,声音脆生生的。

  “爹!爹爹抱!”女娃一张脸蛋红扑扑的,跟桃子似的惹人怜爱。

  吴卫解下腰间的刀,笑呵呵地将人抱了起来。

  “银心今天有没有听娘亲的话啊?”

  女娃扬起大大的笑容,道:“银心最听话了,早上喝了米糊,练了字,还帮着婶婶纳鞋底呢!”

  “是吗?”吴卫乐了,道:“银心这么小就会纳鞋底了?真厉害!”

  “那是!”银心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盯着正在擦脸的都御史和裴俦瞧。

  她伸出手指头指向裴俦,道:“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啊?”

  周遭默了默。

  “噗。”都御史先憋不住,笑出了声,惹得裴俦看了过来,一脸怨念。

  方才一同从生死场里逃出来,大家都脏兮兮的,没认真看。

  此时裴俦擦净了脸,褪下染血的外袍,换了身衣服,身韵气度便显了出来。

  流民们少有见过这般标致的人,都一个劲儿地盯着裴俦瞧。

  吴卫也多看了他几眼,冲银心道:“银心看错了,这位是哥哥。”

  银心却鼓起了脸,反驳道:“不对!他长得跟朵花似的,就是姐姐!”

  裴俦:“……”

  任哪个正常男子被比喻成一朵花,都不会太高兴。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过来,微微俯身与银心的视线齐平,道:“小银心可要看清楚了,我是哥哥还是姐姐?”

  他一开口,男子声线便暴露无遗,银心皱着眉头思索半晌,又笑起来。

  她冲裴俦伸出双手,笑呵呵道:“那漂亮哥哥抱抱!”

  都御史放肆地大笑起来,裴俦也无奈地笑了。

  一路以来那股压抑的心情,终于被这阵笑声吹散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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