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了不少懂兵械的人看过,俱无结果,在下想起上次在您这儿铸的剑很不错,便想着来请教一下您。”

  有这么请教人的吗?

  张大眼珠子转了转,暂时没吭声。

  裴俦又道:“张老板,莫要觉着不想惹祸上身便缄口不言,为了破案,刑部有的是手段,在下虽不忍张老板受苦,奈何我等奉蔡尚书之命行事,不可违背,怕是……”

  他还未说完,那张大便哀嚎着答应了。

  裴俦轻笑,暗道这蔡起辛的名字是真好用。他挥了挥手,寇衍便将人放开了。

  张大缓过气,咕噜咕噜一口茶下去,道:“你们真是刑部的人?”

  裴俦道:“您也看到这位的身手了,这可是在捉拿无数案犯的过程中练出来的啊,在我们刑部,除了蔡尚书,大家最怕的就是这位侍郎大人了。”

  寇衍黑着个脸不说话时,倒真有刑狱官那股味。

  张大自觉地离他远了些,冲裴俦道:“您那断箭我做不了,材质与制式都是大渊寻常样式,只是那箭身上刷的油,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怎么不同寻常?”

  张大叹了口气,道:“小的就不瞒您了,小的不是邯京人士,家在舟山洞阳港,我儿时那边总闹山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便跟着几个伴当,干起了私铸兵械的行当,这东西山匪需要,当地官府往往补给不及,也从我们这儿买,久而久之,便造就了如今这身本事。”

  他顿了顿,又道:“做箭的木头无非是柘木、檍木、柞树这几样,加工的过程中又加以火燎、蒸煮等工序,方增强其韧性,使用的时间便更长久。而您的这一支,并未经过我所知的任何一道工序,反在其上刷了一层特制的桐油来保质。”

  裴俦转了转那支断箭,小小的一截木头,竟然有这么多文章。

  那张大又道:“这样的箭,我只见过一回,它不出自大渊任何一位工匠之手。”

  张大的声音沉了下去,他道:“大人,这支箭,应是来自南洋。”

  裴俦微微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邯京小酒楼。

  两人还未用过晚膳,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

  寇衍抓了双筷子敲桌子玩,见裴俦闷着不说话,拿筷子头戳他。

  “说话,你怎么想?”

  裴俦伸手一薅他筷子,寇衍哎呦一声躲得急,裴俦扑了个空,面色自然地缩回手,平静道:“很乱,你容我先捋一捋。”

  寇衍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盼望着菜赶紧上。

  有只灰白相间的鸽子落在了雅间的窗沿上,裴俦瞧见了,冲寇衍道:“你这么饿的话,我看这鸽子长得正肥,不如寇尚书亲自动手,就在这里将它烤了吧。”

  寇衍收回脖子,道:“鸽子?哪儿有鸽子?”

  他顺着裴俦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变了变。

  寇衍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那鸽子歪头打量着他,也不逃走。

  他抓起鸽子,从它脚上解了什么东西下来。

  裴俦回过神,打量了一下那只肥硕的鸽子,有些艰难地道:“从前送信的不是海东青?”

  这么肥的鸽子,飞得起来吗它?

  似乎是为了印证裴俦的疑惑,寇衍摘下信后,一把将那鸽子放飞了,哎,人家不仅能飞,还飞得四平八稳。

  “今时不同往日了,裴大人!”

  寇衍坐回去,将那纸条展开,道:“自你出事后,秦焱严查邯京上下,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他愣是一个也不放过,海东青的目标太大,我们被截过几回之后,便都换成了这种极其普通的鸽子,是个人见了都会是你刚才那个反应,不会太上心。”

  裴俦沉默了。

  听到秦焱带着三个大营的人全邯京找刺客时,说他不震惊不为所动,那是假话。

  “啧。”

  裴俦见他神情有异,问道:“何事?”

  寇衍皱着一张脸,将纸条递给他,道:“定国公要办寿宴,时间就在两日后。”

  裴俦也愣了,道:“我没记错的话,定国公府似乎没办过寿宴?”

  “是后来没办过。”寇衍特别强调“后来”这几个字。

  说罢他往后一靠,叹息般道:“景丰十四年冬,定国公过寿那日,正是他那对儿子儿媳殒命之时。”

  大渊秦家,可谓是满门忠烈。

  秦权随开国皇帝推翻前朝戾帝,建立了如今的大渊朝,前后历经两任皇帝,直到刘宝融登上帝位,定国公秦权才上交了兵权,回家含饴弄孙。

  秦家人皆自小习武,通读兵书,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到秦焱父亲那一代时,同样出身武将世家的母亲也随夫上了战场。

  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许是秦权觉得秦家到如今只剩下秦焱这一个独苗苗,把人宠得骄纵了些。

  秦焱——名副其实的邯京小霸王,每日里带着一众纨绔正事不干,不是斗鸡走狗就是酒肆花坊红袖添香,长到十八岁时又不知抽了什么风,随军去了西北,那时大家都等着看这秦大纨绔的笑话,不想人家战胜归来,一跃做了西境参将,自此再无人敢在暗地里说秦家一句不是。

  旧事早已蒙尘,当日的纨绔小霸王已经成长为总督将军,为大渊镇守国门边疆。

  寇衍瞧裴俦,道:“去?不去?”

  裴俦还以苦笑,道:“我有得选吗?”

  “景略,下次换你来寻我吧。”

  没想到这下次来得如此快。

  这日又逢内阁集议,寇衍拿了折子就要往龙渊阁去,裴俦也随之同往,以他的品阶不能进去,只是站在外面等寇衍。

  他耳力极好,隔了三尺的距离,亦能听清里头大学士们的言语争论。

  裴俦神色自若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绯色官袍外罩了身宝蓝色缎底卷云纹的大氅,衣领处照旧蓄了白色绒毛,鼻头冻得有些发红,配上那张俊秀面容,叫来来往往的小主事们都看红了脸。

  等寇衍终于出来时,已然过去两个时辰了。

  两人随便寒暄几句,就往户部走,却迎面走来一红袍身影。

  来的人正是石公平。

  寇衍随意瞥了眼,当没看见。

  龙渊阁位列六部之上,有代皇帝批驳奏章的权力。内阁次辅只是虚职,照理来说,石公平作为兵部尚书,与寇衍位属相同位次,寇衍自然是不必向他行礼的。

  裴俦却不能一走了之,老老实实地向上官行礼。

  他微微弯腰,垂着眼,正准备起身,那身红色袍子就印入了眼帘。

  “咦,这位可是已故首辅那表侄子?”

  “回石大人,下官裴小山,如今在户部任职。”

  石公平恍然大悟,道:“噢,本官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眼神从裴俦脸上掠过,眯了眯眼睛,面上又堆起笑容,道:“户部那地方有什么好,被人压着何时才能出头,不如本官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将你调来工部如何?”

  “我与你表叔分属同僚,他这一走本官也是伤心了好久。本官与他从前有些误会,直至天人两隔也没能解开,实是愧对先首辅,小裴不如来本官跟前做事,本官定悉心提点你,替先首辅将这遗憾补上。”

  裴俦尚未回话,寇衍便迈着步子过来,手臂一展将人挡在了身后。

  寇衍吊儿郎当地往那儿一站,盯着石公平,嗤笑一声,道:“石大人,当着我面儿就要抢人啊?”

  石公平不笑了,道:“不敢,本官是在问小裴的意见,寇大人不必如此大反应。”

  寇衍又笑,道:“那好,我告诉你,他!不!愿!意!”

  说罢直接扯起裴俦,道:“我们走。”

  石公平冷了脸,道:“寇尚书平日里就是这般放浪形骸吗?将君子礼制置于何……”

  寇衍打断他道:“寇某是个粗人,比不得石大人君子端方。”

  他身量比石公平高上许多,说话间不仅毫无敬意,俯视这人时,眼底的轻蔑也暴露无虞。

  石公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怒气上涌,霎时便红了脸,吼道:“寇仲文!”

  寇衍挖了挖耳朵,不耐烦道:“我没聋。”

  石公平还想再发作,就听一个女声悠悠地传了过来:“呦,诸位大人好兴致,这冰天雪地的,站这儿聊天呢?”

  寇衍与她对上视线,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石公平看清来人,又火速换上那副笑面,道:“多日不见,阚指挥使风采依旧啊。”

  只见这女子一身柿子色缎底圆领袍,腰间挂了长刀,头发并未挽髻,而是高束成马尾,用五色的绳子缀着,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英气。

  此人名叫阚竹意,将门虎女,任邯京京卫二大营指挥使。

  这三品武官的身份石公平自然看不上,他畏惧的是这阚竹意背后的人。

  阚竹意的亲姑姑正是当今皇后,宫里宫外谁见了她都得敬上三分。

  阚竹意也冲裴俦点了点头,复望向石公平,道:“石大人无事的话,我找这二人还有些公事,先带走了啊。”

  石公平忙道:“阚指挥使请便,请便。”

  三人慢慢往户部走去,一路畅通无阻。

  寇衍已经望见了户部大门,他忍不住道:“就这?你要办的公事呢?”

  “哦,秦家老爷子过寿,秦焱让我请你们去赴宴。”

  阚竹意又冲裴俦面色严肃地强调道:“尤其是你,一定要去。”

  寇衍不可置信道:“就没了?”

  阚竹意见他一脸失望的样子,又道:“二营最近来了批新战马,你要是得了空,可以来找我赛上一回。”

  寇衍立刻就枯木回春了,道:“一言为定!”

  阚竹意一脸见怪不怪,告辞离去。

  裴俦见寇衍笑得见牙不见眼,悠悠道:“你一介文官,整日里就想着跑马射箭,难怪石公平说你‘有失君子风度’呢。”

  “我管那贪货怎么想!”寇衍若是有尾巴,此刻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他道:“要不是我……我才不来当这劳什子尚书,直接投了军去边塞跑马了!”

  他嘀嘀咕咕地进了户部,裴俦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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