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库房。

  石公平穿了身绣金红底的大氅,推门进来。

  这人身量较矮,面容并不出众,唯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些精明的意味。

  石公平随手拿起一枚银锭,翻了翻,道:“可都清点完了?”

  “回大人,一共五百两纹银,俱已清点完毕,待您知会一声,便送往洋商处了。”

  “抬走吧。”

  主事招呼仆从进来,几个大汉有的是力气,动作利落,几下就将箱子搬空了。

  石公平全程站在一旁看着,眼角眉梢都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忽有一人自院外行来,急色匆匆,见到那身红袍子,脸色稍缓。

  “大人。”

  “嗯,什么事这么急?”

  这人是工部侍郎钱横铎,邯京五大世家之末,入了工部,整日跟着石公平屁股后面转。

  他方才在外办差,听说有人拿了牌子来取库银,那小厮是新来的,不认识石公平,问及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钱横铎不放心,这才撂了手上的事急匆匆赶来。

  “无事无事,是下官弄错了。”钱横铎在心里把那小厮狠狠骂了一顿,面上却带着笑意,连连点头哈腰。

  他身量本就比石公平高上许多,这会儿低着头答话,腰背几乎与地面平行。

  这番作态似乎取悦了石公平,他大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背,又揪住衣服将人扳直了。

  “在本官面前不必拘着,只要你事做得BaN漂亮,本官必不会亏待于你。”

  “是是是,多谢大人。”

  钱横铎转转眼珠子,想起一事,道:“对了,大人,昨日那寇仲文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亲自跑到咱们库房来查东西。”

  石公平平静道:“可查出什么了?”

  “不曾,咱们从户部拨的银子都好好放着呢,寇仲文挑不出错处,只得打道回府了。”

  石公平哼笑一声,道:“狗急了也得跳墙呢,咱们要钱要得紧,数量又大,这寇衍坐不住也很正常。让他查,左右是查不出什么的。”

  “是是是。”

  “我记着这是最后一拨了吧?”

  “是的。”

  石公平又笑了,拢紧了大氅往外走去,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钱横铎。

  寇衍虽官居二品,却是个粗人,吃食上不似张衡水那般讲究,午膳都跟着其他官员们在公膳堂解决。

  裴俦如今是户部侍郎,自然也只能跟着他吃食堂。

  公膳堂内已是人头攒动,裴俦远远地便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这公膳堂内吃饭也有许多讲究。

  比如文官坐在东堂,武官坐于西堂。三品以上官员坐内堂里间的四人小桌,三品至五品官员坐大堂的八人圆桌,至于五品以下的,只能去台阶或是空地上吃了。

  裴俦跟着寇衍一同去了里间,赵岭今日告了假,房间里便只有他们二人。

  里间的隔音很好,几乎听不见外堂的吵嚷声。

  落座后很快有人递上食单,寇衍率先接过,照旧点了几个。

  他又将食单递给裴俦,道:“看看你想吃什么,先来个你最爱吃的辣子鸡?”

  送食单的是个年轻的小厨,愣愣的盯着裴俦瞧。

  裴俦看了看,将那食单递给小厨,道:“劳烦再加个家常的板栗鲫鱼汤吧,就这些。”

  寇衍倒奇了,道:“换口味了?还有,够吃?”

  裴俦喝了口茶,道:“你一人就点了五个菜,我再要得多些,其他官员们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饭。还有我的饭量并不大,谢谢。”

  寇衍讪讪地缩了缩头,公膳堂做菜自然是先紧着他们这些高官,方才他草草看了一眼,里间大大小小坐了十七八个吧,等里间的上齐了,外头的估计也饿得眼冒金星了。

  寇衍等菜等得有些无聊,想了想,同裴俦聊起了最近听到的一些消息。

  “刑部大狱又死人了你可知晓?”

  裴俦:“?”

  刑部大狱死个人不是很正常?

  寇衍表情鸡贼,道:“哎呀你不知道,死的不是普通人!死的那人姓蔡,是个蔡家人!”

  裴俦微惊。

  蔡家乃五大世家之一,刑部大狱死了个蔡家人,若是所犯之罪过重,倒也正常,可那刑部尚书蔡起辛,正是蔡家如今的领头人,对犯人敌人十分狠辣,对蔡家人却极为护短。

  死的这位蔡姓子弟竟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让他狠下心痛下杀手?

  “这人所犯何罪?”

  寇衍摸着下巴,道:“对外说的是贪了三百石。”

  说罢他又愤愤不平道:“我一年的俸禄都才五百石呢。他一个六品小官,竟然吃得下这么多!”

  有人敲门,寇衍瞬时收声,应了一句,小厨开门进来,将菜一一端上桌。

  寇衍吃了几筷子,又恨恨道:“你还在的时候整治了不少贪吏,你一走,这群玩意儿便又跳了出来。真是烧不完除不尽,可恶至极!”

  裴俦没接话,动了几筷子,不经意道:“太子殿下最近怎么样?”

  寇衍落筷微顿,随即飞速夹了一筷子腰花,端起碗埋头刨饭。

  裴俦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置了碗筷,瓷器触碰到桌子时,发出不重不轻的一声。

  寇衍却飞速放了碗筷,嘴巴一抹,脚下一滑,连人带椅子整个滑到了最里面的角落,仿佛裴俦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听说你别问我!”

  裴俦瞧了他一眼,默默给自己盛了杯茶。

  “哦。”

  寇衍双手放在胸前,绷着一张俊脸,还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果然裴俦又道:“啊,上次在街上碰见大理寺卿漆大人,说是首辅的案子悬而未决,有些新线索问我去不去看来着……”

  寇衍哀嚎一声,败下阵来。

  他挠着头,满脸都写着无奈,道:“陛下已经关了他快一月了,还未松口把人放出来。立储过去多时,陛下也缄口不提让太子参政之事,朝中早已是流言四起,都说他这个位置啊……悬得很。”

  裴俦指尖微一点一点地叩着桌面,寇衍看久了,瞧花了眼,头也跟着点了起来。

  “我久不在内阁,听说如今那石公平称了霸王?”

  寇衍甩甩头,回过神,不屑道:“他也配!即便陛下对这群王八羔……咳咳,这群世家睁只眼闭只眼,那石公平是个什么德行,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儿能将龙渊阁的大权放给他呀!他就是,嗯,你以前常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自娱自乐!”

  他把椅子默默拖了回来,道:“刚开始是折损了两个小官吏,后来这老贼突然就消停了,开始变着法儿地上户部给我找晦气了!这事儿你也知道,也查不出什么不对啊。”

  裴俦点点头,倏然想起什么,道:“太子被禁足,那三皇子呢?”

  寇衍一拍手,道:“嘿,没想到吧,平日里变着法儿地针对人家的三皇子,这回竟然转了性子,也学着陛下开始求仙问道,还拜了陛下身边的衍微道人为师,几日前师徒俩离了邯京,寻访名山大川去了。”

  裴俦手指微蜷。

  寇衍观他神色,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小子是不是借口离京,暗地里却憋着坏呢?这你可就想错了,我们的人查过,三皇子离京确实是只带了那衍微,也没做什么其他的布置。且他们跟了一段路,两人一路上是光明正大地攀山渡水,谈天说地,挂口不提邯京的这些腌臜事。”

  裴俦道:“多留心些总是没错的。”

  “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相伴着走出公膳堂,吸引了一众大小官员的目光。

  他俩各自心里都装着事,无暇去听旁人的闲话。

  “咦,这不是礼部的裴郎中吗?怎么同寇尚书走在一起,他们认识吗?”

  “你的消息有些晚啊,现在该叫裴侍郎了,陛下亲谕,将他调去了户部。”

  “啧,寇尚书那个臭脾气,这位裴侍郎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那倒是……”

  “确实,一个文官,却比许多武官的脾气还差。”

  “我还被他指着鼻子骂过呢!他骂的那些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寇尚书一进门就绊了一跤,仿佛是谁在背后咒他。

  见裴俦甚至没有瞧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寇衍舔着脸,狗腿地跟了上去。

  他黏在裴俦身旁,左右晃荡,像只嗡嗡乱飞的蚊子,他道:“景略,准备何时去大理寺啊?捎上我成不?”

  裴俦凉凉地看着他,道:“漆大人只请了我一人。”

  “我能不能去,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裴俦提了提袍子,迈上台阶,道:“带上你,万一漆舆一个不高兴,不让我进大理寺门了怎么办。”

  寇衍哀叫道:“你怎么能这样?饭桌上你可不是这样的,你这是放了筷就不认人!”

  他其实想说的是“提了裤子就不认人”。

  裴俦再次听见寇衍这种强装文雅又狗屁不通的形容,颇觉怀念,哈哈笑出了声。

  寇衍也笑了,忽觉被一道目光牢牢攫住,刀子似的掠了过来。

  他转头去看,就见河边站了个人,正紧皱着眉头,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去,停留在他身上时,犹其冷冽,简直想将他剥下一层皮般。

  寇衍咽了咽口水,在那样的逼视下停了步子,不敢再上前。

  “应,应该是来找你的,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随即飞一般地逃离了。

  裴俦自然也看见了这人,他敛了笑容,缓步走了过去。

  他行礼的手刚刚抬起,就听见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人道:“你为什么要对他笑?”

  裴俦简直莫名其妙。

  这人上前一步,见裴俦要退,又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与我在一处时,总是沉着个脸,都没怎么对我笑过,你为什么要对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秦焱:好委屈哦老婆都不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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