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是个极其“恋旧”的人,许多对他很有意义的东西,都会好好珍藏起来,比如儿时父亲写的札记,张衡水赠他的字,学子送的笔……他不爱大富大贵之物,偏偏在这些东西上割舍不得。

  裴旺之前交予他的“遗物”,大半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秦焱将那盒子拾了起来,拿起那只泛黄的纸风车。

  有风从窗户灌进来,拂过风车,吹得哗啦作响。

  “这般望着我做甚?这风车可是你亲自交予我的。”

  他?什么时候?

  秦焱斜斜瞧了他一眼,嘀咕道:“裴大人记性真差。”

  他似乎不怕裴俦跑了,慢吞吞地去点了灯,又招呼裴俦坐下。

  裴俦没动。

  秦焱摩挲着风车,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还记着那女娃名字吗?”

  裴俦恍如初醒。

  不二并未在那锦囊上大做文章,银线绣心,银心。

  竟如此简单。

  银心,银心。

  裴俦闭了闭眼。

  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的愧疚、无能与追悔莫及。

  是昔年孤枝无依的孱弱文官没能挽救下的枯骨,是他的罪孽。

  裴俦撑住书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深深地低着头,道:“秦鹤洲。”

  秦焱举风车的手颤了颤。

  “你到底要什么?”

  没有回应。

  下一瞬裴俦便被人轻轻揽入了怀里,他挣扎了一下,暂时没动。

  “景略,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好开心……”

  秦焱头靠在裴俦肩膀上,嗅着那股好闻的水沉香味,红着眼,神情餍足。

  念卿若狂的模样。

  他把那个风车塞进了裴俦手里。

  “你要刘奕做太子,我随你了。你要清流主政,我也随你。你要的都拿走,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别再抛下我了好不好?”

  这语气像是求着要糖果的小孩子。

  裴俦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两人还是官职不高的少年郎,只能跟在各自的上属官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时候。

  裴俦怔怔地望着他。

  随即他攥紧手里的风车,推开了秦焱。

  “调令已下,三日后我便会离京。”

  他缓了缓呼吸,又道:“秦将军,请不要再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裴某确实曾视你为知己好友,可这么多年过去,你我也各自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我……”

  “裴某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前活得不自在,如今只想为自己活。秦将军若是看不惯……大不了让裴某再死上一回。”

  一阵静默。

  “秦将军倘若觉得裴某这条命还有存在的必要,便请高抬贵手,放过裴某。”

  秦焱偏过头去。

  裴俦拱手行礼,道:“秦将军若无他事,裴某告辞了。”

  一直守在屋檐下的秦四见裴俦走出来,却没看到秦焱的身影,心下奇怪,仍旧一路跟着,看着人出了府。

  等他回来时,就见秦焱怅然若失地坐在书案后,埋着头,双手撑在额间,喃喃道:“怎么可能放过……”

  知己好友?

  呵。

  一枕黄粱,沧海桑田。

  裴俦压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人,照理来说两人是政敌,但正面刚的时候极少,更不用说现在他已经死了,身份是裴小山。

  只好放了一堆狠话赶紧匆匆溜了。

  调令早已下了,他总不能更改皇帝的旨意。

  裴俦骤然想起秦焱看他时的神情,夹杂着悲恸、惊喜,似乎还有些……后怕?

  这又是演的哪出?

  裴俦躺在床上,拿着不二的锦囊观摩,不停摩挲着那银线绣字。

  瞧着瞧着,眼前蓦地显现出那日的场景。

  小小的,瘦瘦的银心,躺在他怀里,抱起来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裴哥哥,阿娘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我是不是快变成星星了?”

  银心攥紧了他胸前衣襟,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她道:“变成星星后,我就能在天上看着你们,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银心……”

  下一幕,那气息微弱的女娃竟骤然暴起,猛掐住了他脖子,面容狰狞,恨声道:“全都怪你!要不是你自傲误判,要不是你贪功误时,我阿爹阿娘他们怎么会死!我怎么会死!是你杀了我,杀了我们!你这个凶手!凶手!”

  裴俦几乎被掐得喘不过气,睁开了眼睛。

  他像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随后用手臂横在脸上,遮住眼睛,恸哭出声。

  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

  这夜裴俦又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上次那个看不清脸的少年。

  裴俦提着一颗心,生怕他继续上次没做完的事。

  那少年却只是扶了他手,牵着他走出房门。

  裴俦脑中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疼,他顾不上旁边的少年,抱住头蹲了下去。

  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瞬间向他涌来。

  裴俦愣了,这分明是《我有鸿鹄志》的原文场景!

  裴俦等那阵疼痛过去,才在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这才发觉周围的一切似乎有些模糊,因为在原文中,这时候裴俦眼睛受了伤还没养好,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那少年搀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今日似乎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二人正站在一颗粗壮的大树下,少年扶他坐了,又几下爬上树去。

  裴俦抬起头,只能看见黑色身影在一缕缕红色间穿梭。

  顷刻,少年跳下树,往他手里边塞了两个东西。

  裴俦拿起来闻了闻,嗅到了浓烈的柿子香味。

  他心情也好了起来,习惯性道了声谢。

  那少年的动作却僵住了,怀里的柿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裴俦不解地抬头,也看不清少年神色,不过他似乎不大高兴?

  他有些无措地站起身。

  那少年倏忽往后退了几步,道:“景略,你要小心。”

  裴俦道:“小心什么?”

  “玉皇将临,景略,要小心啊。”

  玉皇?玉皇观?还是在指代当今皇帝?

  裴俦又往前走了几步,语气有些急迫,道:“什么意思?你能说清楚些吗?”

  那少年却不再言语,一退再退,直到化作一个黑点消失。

  四周天旋地转,裴俦彻底醒了。

  裴俦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他初到大渊时,原主才十二岁,放在现代甚至还是个初中生。

  刚开始几年,他确是按照书中的情节在走,还抱着一种只要完成了原主的“使命”,他兴许能回到原来世界的愿望。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与周围之人的牵绊愈深,裴俦行事更多是追随本心。

  同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书中许多重要情节,他渐渐也都记不起来了。

  不必像个提线木偶般将故事线走下去,裴俦安之若素。

  不想竟在这种时候记起了些许。

  难不成是在暗示他,重来一次,就要将原本的故事线走完吗?

  那要是走不完,总不能再死一次?

  裴俦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可惜的是,这一晚任裴俦再怎么努力入梦回忆,他没有再做梦,也记不起更多关于原书的情景了。

  难不成,这情节的触发还需要什么特定的条件?

  次日,裴俦早早放了衙,杨忠和孙一肖约他去吃茶听戏,为他践行。

  邯京中新来的戏班子,今日上演的原本是狸猫太子的戏码,因着要迎合景丰帝追求长生道,生生换成了《蟠桃会》。

  杨忠也没料到他们突然换戏,同那班主理论良久无果,三人一合计,也就将就看了。

  三人说着些各部近来的逸闻趣事,也十分得趣。

  台上乐声骤高,将观众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正唱到众仙向王母献寿礼那段。

  裴俦百无聊赖地看过去。

  一个穿着金灿灿戏服的老生正走上前,怀里端着个硕大的金元宝,是“财神爷”。

  这“财神爷”口中唱着词儿,将那金元宝献给了座上的“王母”。

  “王母”尚在唱词,还未接过,一旁的“吕洞宾”却动了,耍起了他那把木剑,不顾其他人给他递的眼色,迈着四方步便挽了几个剑花。

  台下观众也很买账,连声叫好。

  那“吕洞宾”步子迈得愈发快了。

  见他不按台本来,台上其他人也傻了眼,权当是给“王母”表演,纷纷耍起了自己的拿手绝活。

  一时间可谓是群魔乱舞。

  那“财神爷”苦着脸,捧着个金元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吕洞宾”没注意他位置,耍着剑嚓嚓嚓地走过来,正要戳中他脑门,“财神爷”下意识将手上的东西举起挡住,那剑尖霎时便将那金元宝戳了个大洞,洞后露出一脸惊恐的“财神爷”。

  “财神爷”和“吕洞宾”齐齐傻了眼。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财神爷’你那金元宝不够硬啊,被人家一柄破剑就给劈开了!”

  “什么金元宝!就是个假货!下次换个真家伙事再来吧哈哈!”

  “敢情今日演的不是‘蟠桃会’,而是‘吕洞宾’大战‘财神爷’?”

  “哈哈哈哈哈!”

  裴俦本来在看笑话,听着众人的笑言,却电光石火间忽然抓住了些什么。

  金元宝,献王母。

  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他告别了二人回到郎中府,仍旧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刚一迈进大厅,便怔住了。

  厅里堆了无数礼品,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他从前最喜爱的,其中有些还少有人知晓。

  裴俦眼尖还瞧见了陇南的方山银毫,他前世极好这一口。

  看那分量,够他喝上一年了。

  他正要叫来管事问话,却见一人匆匆忙忙地进了府。

  裴俦定睛一看,竟然是张衡水,赶紧迎了上去。

  张衡水有些急,气都没喘匀便拉住裴俦,焦急道:“陛下刚刚撤回了你的调令,户部侍郎家中遭难,乞骸骨回乡去了,着你调任户部左侍郎!”

  裴俦看着那御笔文书,又望向厅里那堆成了小山的礼品,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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