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京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裴俦的调任文书下来了,定在冬月初三,离现在一月有余。

  裴俦拿着那文书看了好久,又宝贝似的收了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连抓到曹子华闯祸时,都觉得这张惊慌失措的圆脸实在蠢得可爱。

  张衡水见了这幅情形,哭笑不得,喜忧参半。

  此时,户部。

  寇衍从上月末起便忙得脚不沾地。

  桌案上的案卷垒成了小山,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主事们往主位望去,只能看见寇衍紧皱的一双眉毛。

  和其他一眼就能看出熬了大夜的官吏们不同,寇衍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面上并无多少疲惫之色,除了鬓边飞了几缕乱发,看上去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寇尚书。

  主事们见了都纷纷敬仰不已。

  赵岭刚从礼部回来,甫一进门,一个小主事端着一垒册子疾步进来,差点没把他给撞翻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这,这堆文书有些急,急需尚书大人批阅!我我我……”

  赵岭无奈地抓住他双肩,手上使力,将这舌头都捋不直的主事转了个方向。

  “还不快呈给尚书大人?”

  “哦哦哦!”

  赵岭眼睁睁看着寇衍被文书案卷淹没,这下整张脸都看不见了。他叹了口气,略微思索一番,出了门。

  寇衍是被一阵茶叶的清香唤醒的。

  彼时他终于能歇口气,便枕在案上趴了会儿。

  寇衍一抬头,案上多了杯清茶,他重重地嗅了一口,端起饮尽了,这才终于找了回了些生气。

  “方山银毫,哪儿来的?”

  赵岭正在替他整理桌上的卷宗,道:“礼部张大人前些日子送的,我记得大人似乎好这一口。”

  寇衍不语。

  他于茶之一道上并不精通,只是与那人厮混久了,早也喝晚也喝,时间久了,便也只习惯饮这一味了。

  “张尚书不是只爱饮那雨前龙井?”

  “哦?”赵岭诧异偏头,笑道:“大人倒是好记性,这方山银毫,是他那宝贝学生所赠,他又转赠于我的。”

  寇衍蓦然想起昨日黄昏柏门下,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称谓,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又斟了一杯。

  第二杯茶下肚,寇衍揉揉手腕,起身站了起来。

  “快未时了,今日的文书我已批阅了大半,剩下的你代我拿主意便是。我得去大理寺一趟,晚些回来。”

  赵岭一句“是”才出口,寇衍已经迈出了大门。

  赵岭看在眼里,也只能无声喟叹。

  寇衍到时,大理寺门前有些热闹。

  石狮子前停了辆刑车,漆舆正遣人将案犯带下来,那案犯一身囚服,须发凌乱,垂着头,面目埋在乱发里,叫人看不真切。

  寇衍看这人手上脚上都带了刑枷,犯的案子看来不小。

  打量了这犯人片刻,寇衍目光又被那一抹素白吸引了过去。

  冬日渐寒,文武百官都早早穿上了朝廷制的冬衣,漆舆也不例外,一身白裘圆领袍,领子处缀了圈白毛,天气冷,许是在外面站久了,嘴唇都有些发紫,显得一张脸更苍白了。

  漆舆侧头交代事情时,寇衍望见了他发红的鼻尖。

  大理寺卿站得十分笔直条顺,一头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往下是隐在白毛领子中的后颈,还有那精瘦的腰。

  姑娘家的腰都没这么细吧?

  看起来瘦弱得紧,不知道握起来是什么感觉。

  寇衍这厢还在胡思乱想,那厢却变故骤生。

  那沉默的刑犯行至漆舆身旁时,乍然暴起,将刑枷高高举起,对着漆舆的脑袋就要当头砸下。

  大理寺在刑具制作上怎敢偷工减料,这副刑枷用精铁所制的刑枷砸下去,大理寺卿的头上势必要多个洞了。

  漆舆反应过来飞速地后退,但这濒临绝境之人,其蓄力一击往往带着超出常理的力道。

  漆舆闪避不及,眼看就要与那几块利物来个亲密接触。

  下一瞬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拦腰抱着跳出了几步,耳边同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寇衍用手臂替他挡下了那攻势,又一脚将人踢翻了。

  “大理寺平时就是这么做事的?你们大人脑袋差点让人开了瓢,全都聋了瞎了吗!”

  大理寺众人噤若寒蝉。

  寇衍身量比漆舆高了半个头,说这话时下颌几乎贴着他面颊,漆舆右耳都被震得发麻。

  大理寺少卿从庭内匆匆跑出来,见了这幅情形,厉声呵斥众人赶紧将犯人收押进去,又向寇衍连连点头哈腰致谢。

  少卿目光在横在漆舆腰间的那只手上掠过,吸了口气,咬咬牙,十分和善地微笑道:“寇尚书,现在可以,放开我家大人了。”

  寇衍:“……”

  漆舆咳了咳,站正后端端正正地回礼致谢:“事发突然,让您见笑了,此番多谢尚书大人。”

  寇衍一只手背在身后,只觉得手上的触觉久久不散,他细细回味着,闻言也不看人,高深莫测地回了句:“不谢。”

  少卿愈发觉得牙根痒痒。

  “寇大人是为了首辅的案子来的吧,请随下官入内廷,近来有些新的线索,可予大人一观。”

  “好。”

  寇衍在堂上等了一会儿,一盏茶凉,漆舆方才现身。

  寇衍眼睛往他袖口处扫了扫,停住不动了。

  漆舆随着他目光向下望去,才发现两边袖口处带了些血迹,想来是刚刚审犯人时不慎溅上的。

  漆舆笑了,道:“是下官疏忽了,脏了大人的眼,请勿见怪。”

  说罢解了护腕,唤人打了盆水来清洗。

  寇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动作,不说话,也没有笑。

  漆舆净手后,坐在了下首第三个位置上。

  寇衍瞧着他,悠悠道:“坐得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身上血腥味重,不好闻。”

  说罢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了,一抬头,寇衍已经坐在了他面前。

  漆舆有些无奈,顿了顿,将盒子转了个方向,将里头的东西拿给寇衍看。

  一支失了箭镞的箭,一张碎布,一页白纸。

  漆舆拿起那支断箭看了看,递给寇衍。

  “这支断箭没有箭镞,连箭尾处的印记都被刮去,目的很明显,就是防止有人查出其出处。”

  “材质呢?”

  “就是寻常的檍木,军中弓箭多用柘木而制,檍木、柞树次之,这支箭实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而且邯京中军械自有取用制度,下官亲自去兵部武库司核验过,弓箭进出调用的记录都对得上,这批刺客所用弓箭应不是出自兵部。”

  寇衍目光扫向另外两样证物。

  “这是从太师府侍从身上撕下的衣物,上面的脚印疑似刺客所留。”

  寇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漆舆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管刑狱的,经验多了,自有断案的一套方法,大理寺有位老仵作,验尸断案无数,多年以来不知帮着破了多少案子。”

  “这位仵作有个绝活,能从脚印分析出这人大致的身形体重,以及一些素日习性,从而找出这人行踪。”

  寇衍微微睁大了眼。

  “从踩踏的力度来看,这人必定身材魁梧。当然,既是刺客,武艺自然不俗。重要的是,留下这脚印的人大致身长七尺八寸,身量极高,邯京之中……”漆舆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寇衍脸色,又继续道:“……少有这般高大的男子,按这个方向查下去,只有几位是符合此特征的。”

  寇衍又看向那页白纸,挑了挑眉。

  “这是下官日前收到的一封检举信,信中言辞凿凿地控诉明威将军就是当日太师府前的主谋,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证物,从其笔迹来看,也无甚特别,下官只能留中,待寻到更多证据再一同呈上。”

  寇衍眨眨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信吗?”

  “什么?”

  “你相信是秦焱杀了裴景略吗?”

  这般直称一朝总督姓名,实为僭越。

  漆舆闻言只是垂了眼,淡淡道:“下官只相信摆到眼前的证据。”

  寇衍笑了,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

  漆舆也不赶人,默默将那些证物放回盒子里。

  寇衍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倏忽泛上些痛色。

  他听着身侧那人淅淅索索的动作,轻飘飘地道:“世上之事千奇百怪,你说,人死之后有可能在另一人身上活过来吗?”

  漆舆皱起了眉,道:“大人说的是,借尸还魂?”

  寇衍哈哈笑了一下,道“你就当我魔怔了在胡说八道吧。今日烦扰漆大人了,寇某户部还有事,先告辞了。”

  “您客气了,下官送您。”

  此时,一张与方才漆舆手中那封一模一样的检举信,正躺在定国公府明威将军的案头上。

  秦十六站在一旁,神情激动,看起来十分愤慨。

  “小人!保家卫国的时候巴不得将军挡在所有人前面,出了事就啥屎盆子都往咱们头上扣!呸,不要脸!让我知道这小人是谁,一定把他捆了暴打一顿然后游街示众!”

  秦四难得地没出声教育他。

  他望着主座上的人,想了想,道:“主子,这信纸并无甚特殊,笔迹也写得随便,是以属下调换出来时,大理寺也没察觉不对,怕是查不出什么。”

  “那就不查了,盼着我死的人不在少数,不差这一个两个。”

  这话听起来难免有些自暴自弃,秦四和秦十六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秦焱挥手让他们下去,他双肘撑在案上,将额头埋在掌间,似乎很疲惫。

  秦四使了个眼色让秦十六出去,自己却没动。

  秦焱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还有什么事?”

  “主子,您先前吩咐不必跟裴小山这条线了,但属下自作主张让十六多跟了几天。”

  见秦焱没有斥责,秦四继续道:“十六查到这位裴郎中日前已经申请外调,礼部尚书张衡水与户部右侍郎赵岭联名作保,他的调令文书已经下来了,下月初三调往……”

  “蜀中剑门。”

  秦焱霍然抬首。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渊朝的一尺按现代的24.2cm来算,考据出自三国时期度量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