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丘,玉虚宫。主神太叔奕无声出身于空旷的宫殿中,他立于玉虚宫之中,尽收昆仑丘外一举一动。

  他看见重置后的昆仑丘外,六界安定。

  他知道这便是她想要的。

  “我好像,有些喜欢上你了。”

  她熟悉的声音仿若在宫殿中回响,太叔奕第一次察觉到他此刻是失落。

  太叔奕在宫殿中站了许久,回过神时,他发现他心中所想的皆与她有关。

  尽管他对六界众生的生活并无欢喜,但因为她,他发现他不再厌恶入六界。

  “我好像,有些喜欢上你了。”

  少顷,宫殿中回荡起一道清冷而落寞的声音。

  太叔奕意识到他不由自主道出口的话后,微微一怔。

  他在宫殿内沉默许久。他知道在如今她的记忆中,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

  她自然不可能再喜欢他。

  或许他们的相遇只是偶然罢了。

  但是他不想就此放弃,他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须臾,他敛起目光。

  少顷,宫殿中生出一棵混沌树。

  一只琉璃盏出现于太叔奕身前,下一刻,他将他所遇她的一切贮藏于琉璃盏中。

  太叔奕垂眸看见琉璃盏中盈盈笑着的她,他将它挂于混沌树上。

  他走到宫殿一侧,将泥人收起。

  下一瞬,他来到昆仑丘外。他封印了他有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也封印了有关他自己的一切记忆。

  这一次,若是他还能遇见她,爱上她,他便会想起这一切。

  同日,九重天水神洺汐来到昆仑丘外寻子。

  百年前,永元四万三千五百十九年二月初八。九重天诞下一只五彩凤凰,时四海八荒彩霞溢漫,仙神庆贺。凤雩生即化出人形,实为罕见,各界惊叹。天帝凤旻见其随母神天后元姀五行主水,故为其取名为雩。

  而与此同时,一直以身体抱恙为由对外宣称闭关实则已身怀有孕的水神洺汐为躲避各界视线,至神魔交界处,于同日,诞下一子——一只断翅的五彩凤凰。

  自六界始,未有知昆仑丘全貌者。

  传闻昆仑丘有宫阙——名玉虚,宫有主神,可知万物,无所不能。

  但至今未曾有被证实。

  为寻求生机,正值虚弱的水神洺汐无奈之际携子前往昆仑。

  未近,天地间暴雪起,狂风舞,不可再行。

  水神洺汐惊恐之余将子弃下离去。

  百年后,天帝欲于其子凤雩百岁生辰宴上加封其为太子,水神洺汐对此自是不满意,她不禁想起她的儿子。如果他知道他们也有一个孩子,那么他是不是便会娶她了?

  尽管她知道她的儿子几乎没有再活着的可能,但她仍旧不愿放弃这最后的一丝希望。

  洺汐再次踏入昆仑丘的边界。

  越是临近昆仑丘,越是寸步难行。正当洺汐打算放弃折返时,她看见大雪纷飞中有一位身姿单薄的少年。

  她走近才看清站在雪地中的少年,她先是被他的容貌惊艳,随后才注意到他的神情淡漠,似乎有些无措与迷茫。

  她心中不禁对他的身份起疑——他到底是谁,为何她会出现在此?

  她发现她竟看不出他的修为,更看不出他的本体。

  洺汐试着与他沟通了几句,可是他对她很是疏离,仅是很冷淡的告诉了他的名字,并不曾再出声回应她别的问题,他的目光里似乎还有些防备他。

  洺汐随即想到——这位少年应该是失去了记忆,对于六界一无所知。

  旋即,她不禁生出了一个心思。

  她友善地笑着,试着靠近他,声音温柔而亲切地告诉他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太叔奕闻声却并没有对她放下戒心。

  洺汐一步一步地假意带着关切向他解释——他是她的孩子,从今往后,他都无需再流落。

  面对她的和善,太叔奕漆黑的瞳孔中的眸光微动。

  他没有记忆,看见眼前的女子双眸含泪,怜爱地望着自己许久,不断为百年前迫不得已选择与其分离而道歉。他没有吱声。

  他虽然不知道她口中所言是否为真,但他确实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于此刻她的关切,他开始尝试着去相信她。

  甚至,他也以为他便是那个本已逝世的孩子。

  对六界毫无意识的太叔奕,便这么被前来寻子的洺汐巧认做其已逝的儿子。

  那时对人心难测尚不太懂的太叔奕在心中决定原谅“母神”。

  他答应跟她离开。

  见状,洺汐很是高兴。不久,她带他离开了冰天雪地。

  “母子”历经百年的分别,但也仅在数月的相聚中度过了短暂的安定时光。

  洺汐为了使太叔奕是她与天帝之子的身份让六界皆知,以此施压天帝,故而她决定在凤雩生辰宴上再带太叔奕现身。只要她告诉众仙神,他是其子,纵使她不提他的生父,他们定然也会猜测他是她与天帝之子。

  为此,此后的一段时间,她并没有立即带太叔奕回到九重天。她将他安置于修道界里,并刻意叮嘱了他暂且不可让旁人知晓他的身份。

  洺汐告诉他,数月后,她会携他前往九霄云殿参加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兼册封礼,宣布其乃水神之子。

  尽管洺汐并没有告诉太叔奕太多有关于六界的事宜,但在修道界的这段时间,他却听到不少有关于六界以往与如今的传闻,其中便有九重天上他的“母亲”与天帝的传闻。

  这些日子里,他知道了六界里亲情为何物,看见那些合家欢聚的画面,他也不禁有些期待未来,他不知道他的从前,记忆中他便是独自一人,不知从何而来,要去何处,故而他对此还有些期待。

  他以为他今后也会是这样的生活——与父母团聚,其乐融融,再不会漂泊无依。

  他的“母亲”告诉他,只是他还有一位哥哥,而他的“父帝”如今十分偏爱他,甚至尚不知他的存在,他只有努力修炼成仙成神,这样他的父帝才不会忽视了她与他。

  因为相信洺汐的谎言,彼时的太叔奕目光坚定答应她,他一定不会让她与他的“父帝”失望。

  后来他才发现他那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天真地选择相信她。

  他对于这六界并不甚了解,但他发现这六界里有叫“书籍”的东西,上面记载了许多事,可以帮他了解这六界,故而他常常会看一些书籍。

  他看见书上说“兄友弟恭”,他甚至考虑起为了他的“父帝”得知他的存在后,不因他而为难,他不禁思考起洺汐向六界宣告他的身份后,他如何凤雩相处,他如何做才不会让凤雩厌恶他。

  可不久,他才发现此前他的考虑都是多余的,是可笑的。

  因为他的“父帝”从未考虑接受他,而他的“母亲”竟也只是欲利用他来获得凤旻的许诺娶她为妃。

  而那时,母神提出向六界宣告他的身份时,他心中竟有一丝温暖的感觉,他也想有一个正式的身份清清楚楚面见世人。

  可随后太叔奕才明白洺汐此举不过是想让天帝与其相认,阻止凤雩的太子册封礼。

  但天帝并不曾由此打算,“母神”希望落空时,太叔奕心中对情亲的失落却无人顾及。

  见凤旻尽管明知太叔奕是他们的孩子也不肯娶她,洺汐不禁对太叔奕一番出气,毫不犹豫将他抛弃,随后她将他赶走,再不顾他生死。

  洺汐陷入天后的为难境地时,她不知他也因她陷入了六界的歧视中,她不再想到她还有个“儿子”。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他的母亲不似他在修道界看见的那些母亲——无论何时,她们都亲切对待自己的孩子,甚至遇见危险时,她们也誓死护卫他们。而他的“母亲”却这般对待他,她往昔待他的关切似乎全部是假。

  他失落地离开九重天。

  很快,他听到许多嫌弃、恶骂他的声音,他也遇到许多陌生者的为难与追杀。

  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想离开六界,回到那片雪山中。

  六界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一定要找到。

  纵使百年内,再无人去关心他的存在。

  但他并没有选择逃避九重天暗地里的打压,为了存活下来,他流浪于六界。

  人情世故,他并不理解,也感受不到。

  在这百年间,纵使他面对再多的磨难——他被逼入魔界,落入魔族手中,他一次又一次被辗转买卖于魔界一都十城之中,被虐待,被谷鹏下魔蛊、被命令、甚至被折辱,他依旧不愿意离开六界。

  谷鹏本是见他天赋上佳,灵力异于寻常修道者,欲训他为其杀手,奈何他发现太叔奕纵使宁愿甘受魔蛊的折磨也不肯向他低头,替他杀人。若是寻常妖魔仙神,不服他管教,他便直接了结了他,但他有些舍不得太叔奕的天赋灵力,最终不得不转而让他帮他夺取各界灵器好为已所用。

  那时,太叔奕也不明白为何看见那些无辜者死于他之手时,他会犹豫。

  于他而言,入正入邪并无区别。

  后来,他才明白——他贪念六界不愿离开、不想对无辜者下手,皆是因为她。

  在柴桑山,容潮不知道的是,在她未曾主动靠近他时,他便已经见过她了。

  柴桑山附近种有各类果树,可谓是四季皆有果实可食。后山的桃林便是其中之一。

  六月天,蜜桃成熟,香甜味儿飘荡于整个果园,熟透的蜜桃从桃尖便可撕去皮,留下完整的蜜桃,入口即化,汁水丰富。

  只是那里是柴桑山的贵客方可进出。

  太叔奕入柴桑山本是为了灵器,桃林与柴桑山放置灵器的楼阁相近。

  那日他入楼阁找灵器,出来时为避开院中的守卫便选择了从后山离开。

  太叔奕知道那里这几日仅有一些仆役在采摘果实。而凭他们的修为,他们是不会发现他的。

  他入后山的桃林不久,便看见到一位少年模样的人随意地坐在桃树上剥桃子皮,其眉目慵懒而楚楚谡谡,青丝及腰而轻绔淡弱,宛如碧水中天然去雕饰的一株玉莲。

  对方刻意隐起了灵息。

  太叔奕察觉到他修为不低,便未再靠近。

  在柴桑山修道者灵术大会上,容潮主动靠近他时,他因为洺汐对他的利用与抛弃的缘故,加上他百年来所受六界各方的歧视与孤立,他对于容潮的突然主动靠近他,他不禁心怀戒备与困惑,他害怕容潮与洺汐一般,不过都是别有目的的接近他。

  只是不知为何,他渐渐发现他并不是那么排斥她的靠近。

  甚至当她决定放弃他离开时,他会有失落感。

  三年后,当他听闻九溪宫学无涯恰逢五百年一次的招收学子,且帝君等几位宫主有意让其弟子们在此届学子中选取徒儿的消息后,尽管明知他入修道界后,必定会引来诸多非议、再次遭受他们的歧视,他迟疑后还是决定来到她身边。

  只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告诉她他喜欢她时,他却听见她告诉他原来她对他的好,都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他失魂落魄离去。

  不久后,当他得知她受伤后,尽管那时他认定她并不曾喜欢过他,不过是一直在利用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回到九溪宫见她。

  而他甚至因为害怕她认出他而会赶他离开,而隐起了身份留在他身边。

  当他在无烬渊中看见她魂飞魄散的那一刹那,他方想起了一切。

  他知道无论她是否喜欢他,他都已经喜欢上了她,并且再无法改变。

  她是他之所来,也是其心之所留。

  但那一刻,他也明白,他重置六界,他改变原本她的结局。但这一世,他依然无法改变她死亡的结局!

  此前,太叔奕并不在意岁月。于他而言,无生亦无死,过去与未来似乎并没有区别。

  而此刻,他却是无比在意生死,在意岁月。

  他知道,他的每一次重置六界,她都会忘了他。

  但他不想她忘了他。

  此后,在无烬渊,在紫柏山,甚至在这里,他一次又一次的重置六界,只为了她。

  他知道只要他想,他便可以知道她未来的一切。但他也知道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会影响到她的未来。后来,他甚至会犹豫,会不敢去看她的未来。

  纵使他永远也不能告诉她他是谁,他也不在意了。

  他只要他平安喜乐。

  无论重置六界多少次,他都绝不改变。

  纵使要陷入无尽的重置循环方可与他相伴,他也绝不再与他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