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白鹤载着容潮穿过神魔交界处,进入魔界。容潮伏在白鹤脊背上,低声指引着它前行的方位。白鹤有灵,知道容潮急于到达目的地,一路飞过荒凉肃索之地,既稳又快。很快,白鹤带领容潮飞到一片结界前。

  白鹤落地后随即放下双翅,它回过头望向容潮,柔和的目光中是依依不舍,仿佛知道她已经做好再不回来的决定。

  容潮飞身下地后,侧耳去听,闻得四周一片死寂。

  六界里对于无烬渊的记载寥寥无几,而她此前也从未进入过无烬渊,她只是远远看见过那片土地。

  无烬渊远近数百里寸草不生,黄沙遍地,起伏的山坡地上,布满了一座座形状可怖、高低错落的血红土丘,宛如恶魔,沉沉地落在此处,傲然挺立。

  由于无烬渊四周一直布有结界,她此前也只能看见近处的景象。

  她指引的方位不会有错,白鹤自然也不会带错地。

  脚下的温热传入身体之中,容潮确认前方便是无烬渊后,回身轻抚白鹤羽翅,道:“从此刻起,你无须再为我领路。去吧,去你想要去之地。”容潮拍了拍白鹤,轻声道:“谢谢你。”话落,她转身朝前而去。

  白鹤看着她离去的背景,突然叫了两声。

  容潮闻声却不曾停顿,片刻后,白鹤展翅离去。

  少顷,容潮抵达结界前,她不敢再浪费一秒,旋即吃力地凝聚起一道灵力,去冲破结界。

  俄顷,结界破裂,狂风骤起,呼啸而来,飞沙走石刺破了她的肌肤,献血顺着伤口渗出,她顾不得这些疼痛。

  狂风之中,无烬渊里犹如狼嗥虎啸,鬼哭神号。

  灼热窒息感四面八方扑来,容潮知道再往前数里便会进入真正的无烬火,但她这副伤痕遍体的破败身体显然根本无法承受住无烬火。容潮额间已被汗水打湿,她眉头蹙起,下一瞬,她动用灵力,三魂七魄脱壳而出。

  随后她唤出断魂鞭,毫不犹豫留下肉身继续前行。

  容潮迎着烈风,扶着断魂鞭,步履坚定,凭着感觉走入无烬火之中。

  一踏入无烬火,随之而来的便是撕心裂肺的灼烧之痛,由外至内席卷而至全身。

  茫茫无边的无烬渊中遍地皆是生生不熄的红艳无烬火。

  容潮知道以她如今的灵力,最多一刻钟,她便要灰飞烟灭。

  可是她必须要找到太叔奕!

  容潮看不见周遭是什么模样,可烈火燃烧声在耳边连绵不绝。

  她忍着密密麻麻的疼痛,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艰难前行,急切地呼喊着太叔奕的名字,祈求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

  可是她找不到太叔奕!

  容潮的声音忍不住越发慌乱。

  她不想也不敢去多想,只好一直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喊叫他的名字。

  若是**还在,她的泪水一定已溢满眼眶。

  “太叔奕!”

  “太叔奕!”

  烈火之中,她忽然听见一道吐血的闷咳声。

  容潮连忙极力克制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去察探那声音由何处传来。

  麒麟浴火重生最忌闭关中断。

  朝穆如今仅能借助无烬渊尽量维持他的生命,一旦若有人闯入无烬火之中,打断他的闭关,他必将魂飞魄散!

  先前朝穆因朝姒意欲趁他闭关之际而夺其帝位,甚至将目光放到容潮身上,以人间为突破点,再次点燃神魔冲突,掀起大战,他在明知出了无烬渊会遭灵力反噬,浴火重生必将失败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去阻拦朝姒。

  他不仅为了他的子民,也为了她。

  可此刻当他缓缓睁开双眸,看见眼前火海中一身嫁衣的容潮时,他发觉自己竟有些欢喜。死前,他还能再见她。

  他目光中映着火海中身穿玄黑色与朱红色织就的罗裙的容潮,抿唇浅浅一动,随即心底涌起几分失落。

  她在朝着四方疯狂寻找、呼喊着太叔奕的名字。

  朝穆起身徐徐走向容潮,容潮身体微微一僵,她虽然看不见有身影在靠近她,可却能感受到有灵息在附近。

  容潮立马伸出手想要去触摸。

  容潮随即辨别出那灵息并不属于太叔奕,而是朝穆的,她动作一怔。

  他欺骗她、强夺她灵力修为、断她手脚、毁她双目,不过为让她成为一位废人,她被六界嫌弃、欺辱、耻笑,那些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容潮面容渐冷,双脚也不自地朝后退去。

  她恨他!

  她欲救他,可他却不过在利用她!

  是他让她一夜之间一落千丈,身处人间,犹落地狱!

  “他没有来过这里。”

  容潮听见熟悉的声音,脚步一顿,随即恍然,失意袭上心头。

  也是,就算她对六界宣布她的女儿身、她要与容花大婚,他也一直都不曾出现,又怎会如那仙君所言欲今日来此意欲为她复仇呢?

  那一次给她送去无影与乔湘关系的消息的,引她入鬼界,想来也是此人,不过是欲借无影之手除去她。

  又或许对方更早便图谋要她魂飞魄散了,只是她不知。

  容潮略一苦笑。

  她从来不会去往有人会想方设法让她死的方向上想,所以今日来六溪宫的那人告诉他太叔奕来了魔界后,她都没有去多想一下,那人是故意要引她来这里。

  如今她知道——他不再愿意见她,可她知他安虞便足矣。

  朝穆垂眸看向身前的容潮,这是他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盛装下的女子容貌。

  红绫遮去她受伤的双眸,他很想低头去亲吻她一次。

  朝穆看见容潮不再挣扎、放弃一切的失魂落魄模样,知道她所有的伤心都是因太叔奕而起,而她所有的恨意都是因他而生。

  她不知道,他此刻心中疼痛绝不比她轻。

  俄顷,朝穆蹙眉沉声道:“我送你出去。”

  容潮没有回复他,她听出他声音有些颤抖,便知他不对劲,随即她感知到他灵息极为紊乱,她微微偏头,用微弱的灵力去探他的情况。

  片刻后,容潮收起灵力,听见他靠近的声音,她后退一步,抬起手中的“断魂鞭”对准了他,没有要让他再接近她的意思。

  容潮淡淡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一次是否又在骗我?”

  尽管她明白她来此不过是被他人刻意骗来——只为她死,而朝穆此刻也没有必要再骗她离开——会让她活。

  可是她不想出去了。

  他不会回来,而她也不想每日靠着容胤、容花等人的照顾这般活下去。

  她感知着三魂七魄在渐渐湮灭,她只想就此死去。

  朝穆被容潮口中的“又”字戳痛心扉,他知道她怪他。

  可是没有时间了!

  朝穆动了动喉咙,吃痛冷声道:“这一次,我没有骗你。”说罢他不顾她指向自己的“断魂鞭”,让其穿入自己的胸口,来到她身前,便要去拉起她的手送她出去。

  可他冰凉的指尖刚触碰到容潮,容潮随即抽出“断魂鞭”,侧身避开了他。

  “容潮!你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容潮听着他有些恼火又有些命令的请求,任由灵魂被烈火灼烧朝着支离破碎而去。

  容潮忽然笑了下,道:“或许他们说的没错,我真的是‘救世主’,今日魔尊魂飞魄散不就是因我的闯入?”

  朝穆听着容潮有些开玩笑的自嘲声音,只觉口中干涩,目光微沉,随即意欲打昏她强制送她离开无烬渊。

  “我不想出去。”

  容潮猜出他意图,平静开口道。

  朝穆抬起的手闻声瞬间停止于半空。

  容潮忽然间有些不明白朝穆此刻为何还执着地想送她出去——救她吗?

  “如果活着不快乐,又为何一定要勉强她活着?”

  尽管容潮从不曾开口,可是她知道在荷花坞边,朝姒想要以绝后患,是要她魂飞魄散,而朝穆选择留下她的魂魄,不过让她成了废人。

  可他不明白的是,她宁愿死去也不愿失去一切的活着。

  就算那人没有设计故意引她来此,她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朝穆听见容潮的问题,正欲开口便见她又淡淡笑道:“我们今日便算两清了吧?”

  她无意他死,而他却因她而死。

  容潮说完最后一句话,灵识渐渐消散。她不再去想恩与怨,这六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残存的意识里只留下太叔奕青涩的面容。

  他是她此生唯一的遗憾,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欢喜。

  “你从不曾欠我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容潮却没有再去回应朝穆。

  火海中,她仰起头,再次嫣然一笑。

  朝穆立于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放松的模样,看见她面容上再次挂起梨涡,望着她凄凉地微微一笑。

  两千年前的人间远远没有如今这般繁华,帝都之外,百姓们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四处行乞者数不胜数。

  那是朝穆第一次历经千年浴火重生,好在一切十分顺利。可他离开无烬渊回到魔宫,才知道父帝已昏迷不醒,随后他走入父帝的宫殿,他看见了守在父帝身边心事重重的朝彦,可他看见他时却敛起心事,起身向他走来,对他灿烂笑了,恭祝他浴火重生成功。

  而那时的他最是厌恶他们母子,看见他的笑容,他只会更加讨厌他,他冷漠走过他身旁,视而不见。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闭关期间,九重天与魔界开战,父帝为护魔界,在此战中身受重伤,而此战燃起的源头,便是因他最为讨厌的那位女子。原来她是九重天的神女,名为乔湘,秦楚不过是她为隐藏身份盗取魔界秘辛来此后的化名。

  只是那一战,九重天的神仙并未占到任何便宜,他们同样死伤惨重,因为天帝并未获得魔界真正的布防图。

  不久,父帝召见他,听到这个消息,他很是开心,他以为父帝看清那女子的真面目后便会厌恶她和她的养子。

  可是父帝却告诉他,这一战,九重天之所以惨败,万千魔民免于死亡,皆需感谢神女乔湘。是她不愿意看见魔界出现更多的无辜者受伤,才给了九重天一份伪造的布防图。

  而他之所以能心无旁骛闭关,也是她为他挡去意欲闯入无烬渊的天兵天将。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父帝所言,他还是在听闻九重天剔去乔湘灵丹,将其贬入凡间后,来到她所处的人间。

  他向父帝隐瞒了乔湘被贬一事。

  荒凉的山岭下,拥挤的茅草屋一排排并列着,泥泞的隔道上坑坑洼洼,残留其中的雨水湿淋淋,老弱妇孺相互搀扶,凡人过往行走带起的泥土四溅。

  朝彦站在村庄前,看见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不禁皱起眉。

  人群中的乔湘很好辨认,尽管她已成凡人,容颜的状态没有从前那般好,却依旧气质温婉,端淑之中透着几分娇俏活泼。

  尽管她身处艰难险境之中,却依旧面带笑意。

  乔湘刚回到居住的茅草屋前,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过身看去。

  她衣着简朴,却难掩天资,她站在泥土上,亭亭玉立。

  朝穆随即瞧见她的手臂中挎着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绿色的杂草。

  乔湘看见朝穆,对着他温柔地微微一笑。

  朝穆走入村庄,思绪复杂,他也不知道为何他会来到凡间,走到这里。

  脑海中是父帝的声音:

  “是她为你挡去意欲闯入无烬渊的天兵天将。”

  乔湘主动走向他,朝穆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下,随后才望向她,抿了下唇。

  乔湘看出他依旧无法释怀他们之间的过往,不过他的目光里没有先前那般深厚的怨恨与厌恶,她已经很开心。

  乔湘笑道:“阿穆,你来了。”她的语气轻松而平常,好像他的到来如家人的到来一般,再正常不过。

  朝穆沉默了会儿,声音有些不自然道:“你来我们魔界不就是为了盗得秘辛,助九重天围剿魔界。为何要交出去一份假的布防图?”

  乔湘闻声眼帘微垂,转过身,目光带着暖意看向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那儿传出几道稚嫩的欢声笑语,小小的身影在街口穿梭,时来时去。

  乔湘的目光落到一位穿着青色罗裙的女孩儿身上,女孩儿掉了一颗门牙,却笑得很是烂漫,她跟在小伙伴身后,呼着气小跑着玩游戏,灰尘泥土溅到衣服上、脸上也并不是很在意。

  朝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那位穿着粗布裙在阳光下开朗笑着的女孩儿。

  女孩儿很快跟在小伙伴跑远,穿进另一条巷子里,身影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容潮。

  “她很漂亮可爱吧?她叫‘秦兮’。”

  乔湘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向他介绍起那位小女孩。

  “她和阿彦一样,生来被抛弃,却笑容烂漫。”

  天空渐渐转阴,阳光被乌云遮去。

  天地间一片寂静。

  朝穆察觉到有一波属于九重天的灵息在逼近此地,他抬眸看向乔湘。

  乔湘明亮的目光渐渐变淡,笑容却不曾褪去,显然她也看出天地间的变化并非只是一日之中常见的多云转阴。

  九重天不会让她再活下去,她早已知晓。

  朝穆声音微凉,生涩道:“你和我一起回魔界吧。”

  乔湘闻声眼底微热。

  见乔湘不回应,朝穆生硬解释道:“他们不敢追入魔界,父帝……他也不会想你死……”

  乔湘收起动容,笑了笑,抬眸对他道:“我虽然没有交出魔界布防图,可却令千万天兵天将为此而亡,于那些无辜的同族而言,我是背叛者。我无法做到毫无愧疚地活下去。”

  说着她看向小女孩跑进的巷子方向,道:“我不想他们再因我而遭到屠村。所以,我不能再回到魔界。”她知道,秦兮发现她消失不见,一定会哭泣。

  朝穆没有再开口劝她离开。

  乔湘道:“九溪宫青帝太皞有一颗万年冰灵芝,它可以治愈你父帝的内伤。去见他,他会给你的。”

  朝穆面露犹豫,他始终无法对她道一声谢。

  乔湘看出他所想,半开玩笑道:“如果你实在想感谢我,那以后就替我多来人间看一看兮儿吧。”她相信,如果朝穆愿意接触秦兮,以秦兮乐观的性格,一定可以让他不再感到那么孤独。

  那一次,朝穆没有答应她但也没有拒绝她。

  后来他处理完魔界琐事,回到人间想要找到她,却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身影。

  再后来,他隐藏身份进入九重天的管辖之地。

  星辰下,闹市里,一凶恶之徒围堵欺辱尚未修成人形的妖兽,朝穆微蹙眉头,随即发现有一道灵光先他一步,那恶徒顿时浑身抽搐疼痛难忍,寻找对他出手者,顺地滚爬求饶。

  他顺着灵光投来的方向回身抬眸望向酒楼,楼上少年模样的修道者面色淡然,月白色发带与乌黑长发随风而起,她手中握着酒壶,坐靠在围栏上,看着那恶徒打滚吃苦,烂漫笑着。

  尽管她用灵力隐去她的身份,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只是她比儿时更加纤瘦,眉目间带着英气,举止灵气十足,尽管目光清澈,却也多了几分心思。

  看来她已非凡人。

  片刻后,那恶徒竟以为是他对自己暗地里出招,忍痛摇晃着站起身来,拔刀咬牙切齿冲向他。

  朝穆并未唤出灵器,目光微冷,抬手嫌弃地召来街边桌上残留的一只筷子果断利落插入对方喉中。

  恶徒未待反应过来,顷刻间已张口无言,他捂着脖颈,鲜血四溅,万般痛苦倒地迎接死亡。

  容潮并不惋惜那恶徒之死,反倒有些意外那少年灵力的深厚,他竟然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他的道行。

  容潮随即来到朝穆身边,对着他盈盈一笑,道:“公子今夜替天行道,我请你吃饭吧!”

  她的声音轻盈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