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珏活了二十年, 自认不算是没有见识,可当他风尘仆仆地赶了几千里路回到京城,竟看到妹妹和发小大半夜站在自己寝殿里,一个拿蜡烛一个搬箱子, 正鬼鬼祟祟往外走的时候, 还是感觉这一幕荒谬得过于失真。

  尤其是在他看清他们抬的, 居然是闻清澄的衣箱。

  “谁让你们来的!”

  “哥……哥哥哥哥……”先反应过来的是钟婉宁,“你你你你,怎么, 回来了?”她想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脸颊再怎么使劲,最后只挤出了一个只有如厕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们……我们就是想你了, 来, 来转转……转转……”钟婉宁说得大言不惭。

  更可怜的是楚齐,他手里还搬着那个沉死人不偿命的箱子,到这个时候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有用气声问钟婉宁:“那……这个,怎么办?”

  他故意不去看梁珏, 不是不想, 是不敢。

  他觉得现在梁珏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自己大概会被梁珏一刀封喉。

  结果他不问这一句还好, 说完之后反而提醒了几步开外的梁珏,他皱着眉, 大步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形被烛火扯出一个很长的影子, 看上去诡异又恐怖。

  “把东西放下!”

  楚齐被梁珏的语气吓得一哆嗦, 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祖母哄他睡觉讲的故事:如果天黑前还没有睡着,等到太阳落山,就会有一个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怪物爬进屋子,用利爪将不睡觉的小娃娃抢走。

  这个故事在幼小的楚齐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成年之后每次天一黑就觉得又怪物要来敲他房门,今天要不是钟婉宁让他这个时辰来东宫,他是打死都不会来冒这个险的。

  楚大公子两股战战,竟吓得把箱子直接扔到了地上。

  钟婉宁一看他这德行,不禁痛心疾首,怒其不争,心想今天还不如自己行动,就不该多余叫上楚齐。

  她欲盖弥彰地抄起旁边茶杯:“哥,你……渴不渴?”

  然而下一刻她眼睁睁地看到梁珏拿起了桌上的纸。

  彻底完了!

  钟婉宁心中大叫不好,她方才和楚齐只想着把箱子搬走,完全忘记了闻清澄让她转交给梁珏的那页纸还放在桌上,她本想着等出去就烧了的。

  比起他们半夜来搬箱子,那张纸才是最可怕的……

  偏偏楚齐不长眼的,手里没了箱子闲得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地上爬起来,讪笑说:“哎这里怪黑的,我给咱们把灯点上吧。”

  这下可好,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梁珏眼里。

  他盯着纸页,却像是看不懂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那一笔一划,既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

  梁珏第一次注意到这笔字是那次在上舍的学室里,谢元提着闻清澄的答纸给所有人看,说那是他见过最秀美飘逸,清劲拔俗的小楷。

  为了欣赏,谢元甚至双手将那页答纸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反复端详。

  就是那时,梁珏看到了那页纸,是怎样一个人,才能写出那样秀逸而摇曳,既洒脱却又不失阴柔之美的字呢?

  衬无人注意之时,梁珏偷偷瞥了眼闻清澄——沉浸在梦乡里的他眉目舒展,像是做着什么美梦,带着红痣的唇边留着一抹笑。

  那一刻梁珏心中闪过四个字,字如其人。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写出那样的字。

  此时想起,梁珏突觉一丝心惊,原来他注意到那个小伴读的时间,远比他自己想的要早。

  或许从暗夜里那次惊鸿一瞥开始,梁珏就已将那个小伴读看进了眼里,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心绪大乱以及春闺一夜……

  梁珏闭了闭眼,强行把思绪拽回来,又重新看回了那页纸——似账册又似笔录。

  闻清澄竟将从他入宫那日起,得到的每一笔赏银、月钱连同赏赐的物品一起,全都记下来了。

  而其中的大部分,梁珏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看到这张纸页的时候,梁珏感到非常怪异,就好像他的小东西,他亲密无间,朝夕与共的小伴读站在他面前,再跟他谈一笔买卖。

  大酲太子手里握着这天下多少人的荣华富贵,一纸朱批甚至可以随意动用国库里的银子,哪还会在乎“大酲三十二年四月初十,赏银五百”或是“大酲三十二年五月二十,获赏白玉貔貅一只”这种无用又无聊的小恩小惠!

  可偏偏此时看到,梁珏只觉纸上的每一笔都像是用小刀刻在他的背上。

  ……等等,这里,梁珏的目光在纸页上定住:

  “秋日宴,盘金彩秀绛纱袍一件”。

  梁珏像是突然反应过了什么,他扔了纸,大步走去楚齐扔下的大衣箱前,一把掀了开来,因为用力过大,那口用纯乌木打造的,平日里得足足两个小厮才能抬得动的衣箱差点被他整个掀翻过去。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不光没有绛纱袍,其他的任何一件衣裳都没有。

  看到这一幕的梁珏竟倏地松了口气,他本以为闻清澄是让楚齐和钟婉宁来替他收拾东西的,看来并非如此。

  既然东西在,人早晚也会回来。

  梁珏感到心口这些天堵着的石块轻松了不少。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珏转头去看。

  却见钟婉宁和楚齐两人突然在不远处站定,脸上齐齐堆着讨好式的笑容。

  而他们的身后,赫然放着另一只木箱。

  “让开!”梁珏冷着脸走过去,居高临下地命道。

  无论钟婉宁还是楚齐都没见过梁珏这个样子,虽然他这个人虽然经常对周围发号施令,也常常板着脸十分冷漠不好接近,但作为他的妹妹和发小,钟婉宁和楚齐倒是没领教过他发威的时候,以至于听到他的话时,都不由抖了下,然后下意识般地让到了旁边。

  梁珏打开箱子的瞬间,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分明没有发火,甚至神情都和平日不差分毫,但钟婉宁和楚齐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无可挽回,两人心里同时跳出这个反应。

  箱子里,梁珏看到的是那些他从前熟悉或者不那么熟悉的东西,然后他一用力,竟将巨大的木箱救过头顶,顿时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了一地,而最上面,他看见了那件盘金彩秀绛纱袍。

  纤尘不染,华丽璀璨,亦如当初他送给闻清澄的时候一样。

  “什么意思?”梁珏竭力克制着语气,“是不是他让你们来的?”

  “哥……是,是这样……这些是他整理好,让我们,替他留在这里的。”钟婉宁极度小心地选择着措辞,生怕一不留神就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梁珏本以为最坏的结果是人带着东西一起离开,但现在他竟发觉,原来人走了,而将那些东西留下了,才是最大的嘲讽。

  那算什么?

  物归原主?如数奉还?

  这一会儿功夫,梁珏看过了账单笔录,看过了他给过闻清澄留下的所有金银和赏赐,甚至看到了深夜擅闯东宫,企图拿走闻清澄所有东西钟婉宁和楚齐,居然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说不定闻清澄只是在这里住倦了,拿了东西想要搬出去,而对他的情谊,连同从前的那些细枝末节都做不得假。

  “他在哪?”

  钟婉宁用力咬了下嘴唇,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因为闻清澄再三嘱咐过,不允许她告诉任何人,连楚齐都不可以。

  “我……他,他不让告诉别人。哥……你就别问了,他,他可能一时不想回来。”

  “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钟婉宁为难地道,“哎呀哥,你就别问了,总之,总之他现在挺好的。”

  不想回来?别问了?挺好的?

  这几句话像是利刃,将梁珏心中残存的幻想一一急迫,顿时令他有种当众被凌迟的感觉,五脏六腑像在被尖刀来回剐蹭。

  强烈的屈辱与混合着痛感与恨意沸成一锅热油,反复在他心头翻滚。

  这位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低头,都敬他畏他,在他面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的大酲太子,竟然被他的小伴读这么轻易地,给耍了?!

  闻清澄,那个被他养在宫里的小伴读,好吃好喝地供着,养着,再有什么不满,再有什么情绪,怎么可以这样,一走了之,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余地都没有!

  “哥?”

  “殿下?”

  梁珏好像听不见身后两个人的声音,他直起身,飞快地头也不回朝门外走,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把那个胆大包天,不要命了的东西立即抓回来。

  他要折磨他,欺辱他,他要让他痛不欲生,把折损的尊严和威仪都成千上万倍地还给他!

  当啷——

  梁珏停住脚,不知踢到个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滚了一下,撞到了门槛上。

  是个冰罐,白瓷的。

  上面不知道蹭上了什么东西,看上去脏乎乎的。

  几乎是在眨眼间,钟婉宁和楚齐就看见梁珏颀长白净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捡起并将那只白瓷的冰罐生生捏成了碎片。

  浓稠的鲜血砸了一地,触目惊心。

  周围有尖叫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但梁珏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