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别说是楚齐官家人出身的孩子从未听过奴婢私逃出宫这种事,就是从小到大叛逆任性喜欢我行我素的钟婉宁也被闻清澄的大胆和特立独行吓得半天没发出声来。

  钟婉宁看着楚齐,楚齐也看着钟婉宁,两个人仿佛被这个消息震得灵魂出了翘。

  一个在太子身边的侍奉, 所有人眼中的东宫红人, 皇后亲选的太子伴读, 陛下钦点的麟州特使,就这么……跑了?

  “你……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楚齐简直难以置信,下意识逼到了闻清澄面前, “那可是东宫, 是太子,你偷跑回来已是犯了大罪, 现在竟然还要私逃出宫。闻清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闻清澄赶了这么多天路已是疲惫至极,面对两位好友的质询更是觉得喉头干涩,舌头在嘴巴里回转不了,像是要和牙齿贴合在一起了。

  ——冰凉,比梁珏吻在他唇上时还要冰凉。

  在意识到自己竟在想梁珏之后,闻清澄下意识摇了摇头中断了思绪。

  他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轻声道:“我累了, 想先睡一觉,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吧。”

  说罢扯过缰绳,想起什么又回身对着钟婉宁:“多谢帮我寻的那处宅子, 等我安顿了就把银子给你。”

  钟婉宁有一肚子问话刚想说,就被闻清澄这句堵住了。

  他的口气里透出前所未有的疏离, 明摆了不想多说。而且闻清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 钟婉宁抿了抿唇, 将手里事先为迎接闻清澄准备的糕饼塞进了他怀里, 又沉默着看他上马离去。

  她虽然有一万个不理解闻清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她认识的闻清澄,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坚硬无比的心,他勇往直前也终究会所向披靡。

  作为朋友,钟婉宁能够给予闻清澄的,就是无条件的相信和支持。

  无论面对谁,在什么时候。

  “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楚齐没忍住嚷道。

  “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你我不行,我哥也不行。”钟婉宁非常坚决,“他有他自己的决定。”

  连日来的赶路加上近日熬得太凶本就体弱,闻清澄终于睡了这么多天的第一个安稳觉。

  虽然其间做了很多梦,夜半每次梦醒都心有惴惴,但他回来了,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而完全属于他的醉清歌就在旁边,那就是他的底气和力量。

  可就是这天夜里,闻清澄竟破天荒第一回 梦到了梁珏,他铁青着脸站在面前,不说话,然后如铁钳一般的双手神向他,发疯似的将他往床上拖,他想喊叫但喊不出来。

  惊醒后他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他第一次见梁珏时的重演,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这么久一切遭遇的开始。

  他以为早已已经淡忘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梁珏对他做的那些事像一根刺,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血。

  深夜,闻清澄坐在只有一个人的床上,额角突突直跳,眼眶有些发胀,他想哭,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恨梁珏,所以才会这样。

  若不是恨的话,又为何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那个人呢?

  可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却仍然没有快乐一点?

  夜长梦多。

  他决定等天亮了就想办法回东宫,他要尽快把所有东西都收拾了,把自己在那里的所有痕迹都抹平,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要把那个名字从他这里统统抹去。

  因为睡不着,他下床去拿自己从麟州回来一路背在身上的小包袱,里面有他算过的一笔账,是这些日子在麟州大大小小的花销,是他准备还给梁珏的其中一部分。

  另外所有的,包括和梁珏遇见以来他赏的所有东西,闻清澄都打算还回去。

  但就当他将布包刚解开一半的时候,手指就突然顿住了,因为里面掉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纯白的,不染任何污渍的手帕,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和一点几乎已经嗅不到了的梨木香一起,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落在了闻清澄手上。

  闻清澄先是愣怔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时仿佛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胳膊连带着整个身子向后撤去,动作大到几乎能让他自己摔倒。

  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突然让闻清澄感到一阵无名的恼火,随即想起这是最后那天筵席时,梁珏掏出来给他擦眼泪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最后会被他糊里糊涂地揣进包袱,又一路千里迢迢地带回京城。

  想到此,闻清澄甚至都能感到梁珏冰凉的手指触到自己脸的冰冷。

  怎么每次都是帕子,如此不合时宜!

  上次差点让他在梁珏面前暴露他和梁缚的事情,这次……这次又是预兆些什么呢?

  明明他距离那个人已经如此之远,可这帕子竟像是穷追不舍一般,像他的梦魇,无法摆脱。

  闻清澄闭上眼,不想再去看那白到反光的一块,像是怕它映出此时自己的样子,他的表情一定不太好,阴沉的,带着一点怨恨,虽然他也说不清这种情绪是因何而起,又是为何而生。

  他打开角柜,将帕子很用力地朝最深处塞去,像是怕还会看到一般,等塞得终于看不见了,又扯出几件衣服盖在上面,不让自己看到一点痕迹。

  天边终于泛起了青白,闻清澄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简单洗漱后他出了门,打算先去一趟醉清歌,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醉清歌都是钟婉宁帮着打理,闻清澄倒是不担心生意,主要是想去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整个京城还没有醒来,只有蔚蓝的天空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闻清澄抬头看看醉清歌的那块招牌依旧光洁如新,就像它刚刚被挂上去的时候一样。

  还不到开门的时候,店里就他一个人,他先是去了店铺后面的花畦。

  他还记得花畦被殷粟他们破坏得满目疮痍,几乎一株完整的花枝都不剩的时候,那次钟婉宁坐在这里哭得那么伤心,闻清澄承诺过一定要让殷粟将欠她的都还回来。

  时过境迁,殷家被抄,闻清澄作为受害人得到过一笔赔偿银,他后来将那笔银子全都给了钟婉。此时,他去麟州前帮钟婉宁将培育的那些花种均已盛开,如今看着满园姹紫嫣红,闻清澄像是松了口气,他做到了,没有对钟婉宁食言。

  同样,钟婉宁这些日子也将这片花畦打理得很好,她是爱花如命的人,这些花朵在她手里都像是有了灵魂,在阳光的喂养下一个个高昂着头,一片欣欣向荣,让人再也看不出当初被毁的惨状。

  “小澄?你跑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多休息会,这么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钟婉宁带着讶异道,从他身后快步走了过来,走到面前不无担忧地看看他,“你看你眼下都是青黑的,脸色也不好,去去去,回去歇着去。”说着就要把他往外推。

  “没事。”闻清澄努力挤出个笑来,“我惦记这边,就想赶紧过来看看。”

  “这里的事有我管着,你先别操心了,听我的,先回去歇着。”钟婉宁说着又要带他往出走。

  闻清澄皱了皱眉,却换了个话题:“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钟婉宁愣了下:“还……还有不少,最近虽然你不在,但你当时给我的那笔银子我都记在了账上,之前有些花我已经收了一批,女工们按照你的法子做出的胭脂卖得很好。”说着她用钥匙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账册,“喏,帐都是楚齐记的,都在这里了。”

  提到楚齐,闻清澄有意无意地朝旁边扫了一眼,随即两人都意识到,今天楚齐没来。

  “哦对了,他说……今日家里有些事,就先不来这边了。”说这话时钟婉宁有些躲闪,嗫嚅着道。

  虽然钟婉宁已经说得相当委婉,但闻清澄很清楚为什么楚齐没来。说到底他和梁珏从小一起长大,是梁珏最好的朋友,而且家里又在朝中身居要职,以后注定也是要走他父亲那条路的,以这样的身份和家世,现在甚至以后,都不应该再来帮闻清澄什么,毕竟如果一旦事情败露,恐怕整个楚家都要受牵连。

  “没事。”闻清澄笑笑,“他不来是对的。”然后有些歉意地又对钟婉宁道,“其实我也不该把你卷进来,帮我拿了东西,以后这边你也别来了,我另雇人就是。”

  “那怎么可以!”她立即道,用力摇着头,神情焦急又严肃,过来两手扶住闻清澄肩膀:“小澄,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为何执意如此,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至于我,”她耸耸肩,“在宫里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还能怕不成?”

  这句安慰听起来玩笑,但其实她早年在梁珏未执掌东宫之前,也没少受宫里那帮人的白眼,可后来她性格泼辣,和什么人都敢对呛,日子久了也没人真敢把怎么样。

  后来梁珏成了太子,众人又见她是楚家公子的心尖儿人,就真的没人能奈何得了她了。

  闻清澄看她那个样子,便也没忍住跟她一起笑了,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接过了账册,和钟婉宁看了起来——楚齐确实是算账的一把好手,他将醉清歌的所有账目,每一日、每一笔流水都记录在案,一目了然。

  迅速扫过一眼后,闻清澄轻轻松了口气,醉清歌最近这段时间的经营状况比他想象得要好,虽然比不上刚开业那时的火爆,但也是日日都有进账,日积月累的,这账上刨除本月的固定支出,居然还有有五千多两的结余。

  要知道眼下在大酲朝,京城里普通人家每月的支出差不多就是五六十两。有了这五千多两,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应该能撑好一段时间,闻清澄心下没那么慌了。

  接下来他要好好利用这笔银子,再弄出些新东西来,将彻底将醉清歌的生意做起来。

  见他看得认真,钟婉宁却在旁边叹了口气说:“咱们这账上看起来是还不错,只是最近生意明显不如之前。”见闻清澄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她接着道,“你听说虞波的事情了吗?”

  虞波动乱之事闻清澄在麟州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当时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能全然不顾。

  “怎么讲?”闻清澄问。

  钟婉宁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发愁:“是这样的,因为很多人盛传大酲要和虞波开战,若是如此,老百姓都担心之后日子不好过,所以都要勒紧裤腰带,谁还会来买胭脂呢?”

  闻清澄若有所思,这不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吗?虞波那边的寒雁扇了扇翅膀,连带着他这间京城的小小的胭脂铺感到了一股微风。

  可这风真的会让醉清歌萧条吗,能不能反其道而行,借力上青云呢?

  见闻清澄若有所思半天都不说话,钟婉宁当他难过,有意想调节一下气氛:“哎对了今天不知道你会来这边,早知道我就把金鸡带来了,你肯定想它了吧?”

  提到金鸡果然闻清澄果然面色缓和了,点了点头。

  钟婉宁略立马道:“这样吧,你现在不方便到处走动,就在店里待着吧,我回去接金鸡过来。”

  这许久不见,加之金鸡本来就认主又热情似火的性子,没等钟婉宁把它搁在地上,它就一头扎进了闻清澄怀里,伸出舌头看上去是要把这过去近两个月没舔的份子全都补齐,舔得闻清澄无奈,只好摸着它头顶的毛让它安静一会。

  于是金鸡脑袋一歪,就躺在闻清澄怀里斜着眼睛瞟钟婉宁。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最近白疼你了!”钟婉宁伸手佯装要打它,结果它嗷的一声直接把小脑袋钻进闻清澄衣襟里去了。

  闻清澄现在不如在东宫的时候,那会手边总有吃的,随手就能喂它,但这会闻清澄腾出只手来,居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娃娃。

  那娃娃是他回来时在路边买的,当时路过市集,看见这个娃娃孤零零地躺在摊上,绷着张脸都不笑,看上去凶巴巴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太吓人了,那摊主临近收摊了,就剩这个娃娃还没被卖出去,看着闻清澄站在那一直盯着它看,于是就干脆便宜卖给了他。

  得了玩具的金鸡高兴地打了几个滚儿,小土狗倒是不挑,这么奇怪的布娃娃也玩得怪起劲儿的,叼在嘴里又啃又咬,一会就让娃娃上面沾满了口水……

  “小澄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钟婉宁问,“我是说,回……东宫。”

  “尽快吧。”闻清澄顿了下,抬起头看她,“我想越快越好。”

  事实上回东宫的事情其实比闻清澄想象得还容易,巡防的一看是钟婉宁的步辇,根本没有拦下来的意思,于是那乘步辇顺利带着闻清澄进了东宫。

  这会宫里的下人们基本都去歇着了,闻清澄走进寝殿,他东西并不多,因为大多数物件都是后来梁珏派人给他添置的。

  他回来主要是为了那个匣子,闻清澄把沉得需要两只手搬才能抬动的匣子一点点地从原本自己那屋挪到了梁珏的寝殿里,然后把上面的锁头拿了下来,好让别人能打开。

  然后将其余东西都打包装好,最后他看到的衣箱里是那件秋日宴上他穿过的盘金彩秀绛纱袍。

  那次他穿着袍子,被梁珏一路抱回东宫,最后又被他亲手脱了下来……

  袍子依旧很美,美得夺目。

  闻清澄的眼神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然后将它完整地叠好,铺在了衣箱里,如同其他所有梁珏送他的衣服一样。

  说来也有意思,他跟了梁珏这么久,梁珏送他的东西除了那匣子里的银子就是衣服,他那人好像对打扮闻清澄有什么执念一样。

  闻清澄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这些五彩斑斓的布料,贵的便宜的,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需要拿走的东西比他预想的要少,还有一些带不走的他打算扔掉。

  最后他将一张纸留在桌子上,那上面将他入宫之后得到的所有赏银和物件都列得一清二楚,竟详细到连每月的月银都列出来了。

  “……你确定要这样吗?”这次连钟婉宁也忍不住了,“小澄,你是伴读,按月领银子,干嘛要都退回去?”

  “我没做什么,就不该要这个钱。”闻清澄淡淡道,“而且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做伴读了,银子就当是还他了。”

  其实这算是闻清澄的一点执念,他讨厌那些月银就像是厌恶自己奴籍的身份一样,只有奴婢才需要领月银,那些银子就像是一个个钉子,要将他牢牢按在奴婢这块砧板上面,抬不起头来。

  所以将银子退回去,就算是他自己将奴籍的这个身份脱去了。

  钟婉宁欲言又止,生生把一句“他哪需要你还”咽了下去,她现在也知道了,闻清澄在打定主意后是不会改的,就像他当时说会让殷粟赔她花圃一样,言出必行,一定会说到做到。

  太狠了!钟婉宁心里倒吸好几口凉气,想着自己那个冷面阎王哥哥回来之后看到这些的场景,一瞬间都两眼发黑,不由觉得楚齐让她回老家躲躲的提议其实也没那么不可理喻,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甚至帮凶,人生第一次那么不想见自己的哥哥。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哥他说一声吗?”钟婉宁底气不足,却还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肯定在到处找你。”

  百里之外,连着找了闻清澄几天连觉都没睡的梁珏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只身站在贺家医馆的门外。

  他的伴读找不到了,方圆百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影。

  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出事了怎么办?让人拐跑了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

  梁珏越想越急。

  那日烟火熄灭,结果他一扭脸,在筵席上没看到闻清澄,以为趁他没注意小伴读回了客栈,结果回去就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那个他做的沙盘孤零零地放在中间。

  连包袱,衣服甚至熏香都拿走了,什么都没剩。

  已经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有结果,现如今梁珏无论心里有多么别扭,嘴上再怎么不承认,贺昶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如果等会在贺家看到那个小东西,梁珏恨恨地想着,心头憋着好大一口气,就是硬扛也要把人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