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澄心头陡然一颤。

  梁珏极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

  最开始他进宫的时候, 梁珏觉得他蠢笨粗鄙,就叫他蠢东西,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似乎根本都不重要,后来经过太学相处、秋日宴, 以及之后种种, 发现这个伴读其实极为聪明, 机敏,对事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又乖巧温顺, 于是便很自然地改了口。

  现在每次叫小东西的时候, 梁珏的语气都带着七分戏谑三分调侃,只是他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 那个称呼其实不像是在叫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像在唤一个小动物——似乎只是觉得可爱和逗趣所以才留在身边罢了。

  而此时梁珏与平时叫闻清澄的时候态度完全不同,突然连名带姓这么叫出来,在场的三个人都感到了周围气氛一瞬间的紧绷。

  梁珏向来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喜怒哀乐都不会表露在面上,强大的气场会迫使人们失去探究他的兴趣。

  但闻清澄现在甚至不用多加探寻,就已经明了梁珏现在的态度——他在生气。

  同样注意到他神色不对的梁琛走过去, 也俯下身闻了闻帕子, 然后皱起了眉头:“这味道好奇怪。”

  很酸,还带着一点刺鼻的味道, 让人很难忽略。

  他也同样看向了闻清澄,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这么奇怪的味道肯定不是梁珏帕子上原本的气味, 而加上消失的血迹, 肯定是有人用了某种方法, 企图消灭证据。

  而有道理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闻清澄。

  梁琛直起身,他甚至嘴角勾起笑了下,总算看见这个狡猾的伴读露出马脚,就仿佛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终于落进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样,是即将收获战利品前的兴奋和紧张。

  “这是不是你干的?”梁琛直接逼问。

  “你会配香,甚至可以配出和贵妃生前用的梨木香一般无二的味道。”梁琛顿了下,“你还会修补和制作铜器,万事万物在你手里都能变成其他形态。所以对你来说,洗掉一条手帕上的血迹也很容易吧?”

  这会房间里的梨木香气还未散尽,可此时的气氛与夜里时的旖旎截然不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闻清澄方才曾有过一瞬的慌乱,其实不是因为所做的掩饰即将被揭穿,而是想起从穿书以来这段时间的辛苦,突然有种就在这里将所有坦白,就让一切全都结束的冲动,那样他就可以亲手揭下自己的面具,让梁珏认认清楚,这么久以来所有的都是一场戏——他的深情,惶恐,温顺和乖巧全都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但当面对在场梁珏和梁琛两个人的审问,闻清澄又重新冷静了。

  他不能这么快认输,他还没有报复完梁珏,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甚至没存够银子能让他出了宫之后还能逍遥快活,所以他还需要再撑一下,用这层外壳去保护自己。

  “不是。”闻清澄声音很轻地说,“我夜里都在和殿下……”说着就去扶了下自己后腰。

  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将陪床这件事说了出来,旁边梁琛眉头立马跳了下,作为弟弟,他对自己哥哥的房事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对象是这个狡猾多端的小伴读。

  梁珏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但脸色没变,还是依然阴沉着:“但孤记得,你起来燃过香。”

  “嗯。”闻清澄点点头,看着香炉,“是殿下最爱的梨木香,为殿下安眠。”

  “叫阿泽进来。”梁珏没在跟他说什么,转而对着门口道。

  阿泽还以为是让他进来收拾屋子,进来的时候还挺乐呵,可一看梁珏和梁琛的神情就知道好像不对。

  倒是闻清澄微垂着头,开门时带进来的一股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他还伸手去理了下,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阿泽莫名就觉得公子这个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怜,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唉……想来也是,公子作为伴读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说到底连他这个小厮都不如,他起码不用出卖自己,而且到底还有老穆陪着,日子总还是过得去的。

  亏了公子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要遭这么多罪,受这么多苦。阿泽越想就越觉得心酸。

  “昨天轮到谁值夜?”梁珏问。

  “老……老穆。”阿泽脱口而出,心想坏了,别是丢了什么东西要找老穆算账吧,便赶紧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夜里也起来了一次。”

  “看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阿泽越说越害怕,肯定是出大事了,可怎么一大早什么也没听老穆提起呢,是不是他一不留神睡过去了所以误事了!在慌乱中,他忽然瞧见闻清澄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什么:“哦对,我起来的时候看见闻公子了。”

  这个答案恰好就是梁琛想要的,他似是大功告成,夸张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梁珏:“二哥,怎么样,这下你该信了吧?”

  “你都看到什么了?”梁珏压低眼眉盯着阿泽,口气也变冷了,“把你见到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阿泽已经认定必是老穆失职所以太子和八殿下才会找他来盘问,这会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话说得更不利索:“我、我看到闻公子在伙房…”

  “……一个人……”

  梁琛急道:“干什么?”

  “在……找吃的!”

  梁琛压根没想到这个答案:“你说什么?”

  阿泽非常笃定,拍着胸脯又说了一遍:“我都看到了,他在啃馒头,一边喝冷茶一边啃干馒头,看得我都噎得慌!”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后面这些纯属阿泽临时杜撰,他为了活跃气氛,替老穆掩盖失职的事实,做出了一系列拙劣而又无用的行为。

  “叫老穆来。”梁珏听完道。

  不愧是比阿泽年长几岁,老穆进来的时候显得沉稳得多,他对着梁珏和梁琛一一行礼,然后等着被问话。

  “你昨晚当值,都看到什么了?”

  闻清澄心里瞬间抽了一下——他昨晚从走出房门到回来,整个过程当中都没有看见老穆,因为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每日守夜者都是临时由太子指定,其他人都不知晓。

  如果昨夜老穆当值,他的房间就在伙房旁边,那么他没看到闻清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回殿下的话。”老穆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面对梁珏这种难伺候的主子从来也是不卑不亢,无形中给他的话语平添了几分说服力,“昨夜并无任何异常,只看见闻公子约摸四更天的时候去了趟伙房。”

  这说辞同阿泽的一样。

  “然后呢!你看到他做什么了?”梁琛又问。

  “他同阿泽说了几句话,然后没过多久就回房了。”

  于是梁珏干脆叫了楼下伙房里的伙计,他吓得两股战战,说的确今早伙房昨天剩的馒头都没了。

  “好了都下去吧。”梁珏挥手示意老穆和阿泽。

  阿泽还是忧心忡忡,深深地看了老穆一眼,但老穆就像没看见,退出门去之前连头都没抬一下。

  闻清澄知道这是老穆怕他们二人对视会让梁琛他们看出破绽。

  因为闻清澄在伙房待了那么久,老穆也一定都看到了,但方才竟斗胆在太子和八皇子面前愣是替他都瞒下来了!

  ——不愧是全东宫最可靠的男人!

  这时闻清澄才感到自己背脊的汗都把衣衫浸湿了,两只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快要能滴出水来。

  “那这也不能说明他,”梁琛指着闻清澄,“没有对这块帕子动手脚!”

  “嗯。”梁珏简短地应道,但很快就又接了一句,“但也不能说明他动了手脚。而且——”他顿了下,语速很快地说道,“退一步说,即使这块帕子没有被动过,也只能说明梁缚有一块染了闻清澄血迹的手帕,这本身也不能表明闻清澄同他有任何关系。”

  然后他随手将帕子撇在了桌上,对梁琛道:“孤以后不想再看到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了,身为皇子,孤劝你也少凑这个热闹!”

  无话可说的梁琛一把拿起帕子,他其实有诸多不明,一是那么多血迹是怎么能够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二是想不通梁缚为何能与这个伴读扯上关系。

  他不像梁珏会这么轻易就相信闻清澄的鬼话,但这件事大概只有等回了宫里才能仔细去查了。

  这个小伴读绝对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单纯!

  “请殿下恕罪。”等梁琛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了闻清澄和梁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听得出来带着哭腔,似乎还有些抽噎,“是我考虑不周,才惹得你们兄弟不和。”

  但下一刻,他竟撞进了宽厚而结实的男人怀里。梁珏这么冷酷的一个人,胸膛里竟是暖的。

  “昨天叫你多吃点非不愿意,居然大半夜自己去啃干馒头。”

  闻清澄刚准备好一大段装可怜的话都没用上,闭上眼睛,渐渐放松下来,轻轻靠了上去,闷着声音说:“是昨天殿下……太厉害了,所以才、才会饿。”

  “那你这会有没有吃饱?”

  “嗯……”闻清澄抬起浓密的睫毛看着他,仿佛泛着波光的双眼里满是对眼前人的柔情蜜意,“有点饿……”

  梁珏忍不住去掐了把他的脸蛋,玉扳指立即在他白嫩的皮肤上留了道红印。

  但闻清澄没有躲,而是蓦地扭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属猫的你。”梁珏阴沉了大半天的脸终于笑了起来,顺手捏捏他下巴,“这会不下雨了,陪孤出去走走吧。”

  其实周围也没什么可逛的,只有一片林子,下过雨的地上还坑坑洼洼的。

  闻清澄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还有几下差点滑倒,得亏梁珏离他近,及时扶住了他。

  “殿下不想问我什么吗?”

  闻清澄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若非如此,梁珏没必要非带他在这种荒郊野岭踩泥玩,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实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想要审问他罢了。

  梁珏没有否认,他领教过这个伴读的机智,也知道他很敏锐,既然已经被猜出本意,也没什么瞒的必要,就索性单刀直入地问:“你和大殿下是什么关系?”

  “上舍同窗。”闻清澄答得非常迅速,一边握着梁珏的胳膊,然后抿了下唇,有点委屈道,“所以殿下还是在怀疑我。”

  梁珏没有否认,但他不知为什么也不想承认,便只道:“东西怎么会在他那里?”

  “殿下好生没有道理。”闻清澄推开梁珏,竟像是有些恼了,“那可是殿下的帕子,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别说我那会连能不能保住小命都不知道,就算是见过那帕子也是殿下的,殿下不好好收着,我怎么知道。”

  ——哟?小伴读居然跟他生气了!

  说完闻清澄就往林子里快走了两步,像是要丢开梁珏。

  “等会,走那么快干嘛!”梁珏快走了两步追上闻清澄。

  闻清澄回头瞥了一眼,就这一眼竟蓦然觉得梁珏这个样子有点像金鸡,大概是几日不见想那只小没良心的了吧——哼,这一人一狗,都是来跟他对着干的。

  就在这时,他余光远远瞟见了一个人,唇上的红痣若隐若现,正躲在一棵树后面抻着脖子往这边瞧。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闻清澄停下脚步,又主动过去拉住梁珏的手,咬着嘴唇说。

  他都不用正眼去瞧就知道远处那个人此时的表情一定不太好,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当谭沂看到那两只手跟用了胶水一样黏在一起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大概比这林子里的任何一棵树看上去都要更加苍翠。

  ——绿,惨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