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澄作为大司马案背后真正的主使的消息渐渐在朝中传了开来。

  随着大司马的落马, 朝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气氛,辰时的早朝一个个恨不得卯时就在大殿外候着。

  深秋的早上颇有些寒凉,众人哆哆嗦嗦地见皇上和太子都还未到,都在小声议论:

  “你们知道吗?据说真正扳倒大司马的人其实是东宫的那个伴读!”

  “伴读?不是秋日宴上被送进大牢了?”

  “就是他!后来据说是有太子和大皇子两位作保, 居然不但顺利从牢里出来了不说, 而且这次就是他拿到了殷家的证据, 一举揭发的!”

  ‘这招也太狠了!釜底抽薪,真是一点不留余地啊!”

  “以前都不知道东宫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真是个狠角色!”

  “啧, 这下大皇子党损失惨重啊!”

  “咳咳别说了, 人来了……”

  梁珏目不斜视地走上大殿,他不用听都知道这帮老家伙们在说什么——这大司马一倒, 朝中的局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来梁珏虽然贵为太子, 但其生母潼贵妃出身寒微,又无其他子嗣,对比母家实力雄厚的大皇子来说,看似坐拥太子之位,实则势单力薄。所以东宫一党在朝中除了梁琛之外其实并无其他有力拥趸。

  那些大皇子党的私下都说皇上之所以将储君之位不过是让给梁珏为梁缚铺路,利用他将朝政打点妥当, 好再将东宫之位易主。而且虽然梁珏拥有太子头衔, 但实际上至于好处,皇上其实都更偏向于梁缚。

  朝堂上的人个个都活成了人精, 大多只是嘴上不说,但时间一长七七八八也都看明白了, 明里暗里都在向梁缚倾斜。

  故而梁珏在朝中颇有些孤立无援的架势。

  可是秋日宴上, 再迟钝的人也嗅到了端倪, 梁珏指认梁缚作假, 虽未重创梁缚,却也给了他重重一击,后来尤其是皇太后对梁缚的态度明显大不如前。

  那些审时度势的朝臣们一见风头不对,纷纷开始调转方向,虽然有些还暂且保持缄默,但另一些靠着趋炎附势走到这一步的,甚至都已经开始对太子溜须拍马了。

  任凭周遭风云变幻,但梁珏倒好似对一切视而不见,没有对那些上杆子巴结的有什么好脸色,也没有借此机会赶紧笼络人心的意思。

  他还是他,早已在这种环境里变成了一只油盐不进的冷血动物,依旧和大多数人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看人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冷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着所有人,包括皇上在内,提起他的小伴读的时候,居然面上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一丝温柔,他说闻清澄是为了举发殷粟和遭到暗算,自己为了保护他所以才当场杀了殷粟。

  “闻清澄举发有功,故而儿臣请求,为闻清澄削去奴籍,封九品,入东宫!”

  几丈外的东宫之中,院落里撒进一束暖黄的阳光。阿泽拿来一封书信递给闻清澄,是宫外递进来的。

  ——书信的落款竟是沁淑。

  “闻公子,见字如晤。小女子万分感谢那日您的搭救之恩,特献上薄礼一份,此乃我亲手所做,还望公子收下。”

  那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银质梳篦,细腻的银纹包裹着梳背,边框上的莲花纹样边框将梳背分为三份,分别是镂空雕花,团花小样儿和一圈细腻的鱼皮纹。

  一看这把银篦就花费了沁淑不少心思,定是女儿家一点点用刻刀制作而成的。

  这个时代没什么趁手又方便的工具,真就只能靠两只手慢慢打磨。

  阿泽也看到了梳篦,不禁感叹了一句:“真是好精致!这么好看的梳子出去买都买不到呢。”

  原本闻清澄是想直接将梳篦退回去的,他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能不明白沁淑的心思。

  可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份感情,他只想早日脱去奴籍,将醉清歌的生意搞起来,然后自由地去过自己想要的快活日子。

  退一万步讲,他从小到大都没对任何姑娘动过心思,恐怕打娘胎里就是弯的。

  但他听阿泽这么一说,觉得这毕竟也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如果看见礼物直接被退回,大概会觉被驳了面子。

  “是很好看。”闻清澄拿着梳篦看了看,放在了旁边的架上,又道,“带个口信说谢谢她便是。”

  随着他身子的恢复,麟州之行的日期也终于定了下来,三日后便要启程。

  见时间还早,闻清澄打算出去一趟。

  说来也是奇怪,梁缚虽只是个皇子,寝宫却比之东宫来毫不逊色,在细节处还更显得华贵些。

  比如梁珏向来不爱花俏的装饰,所以东宫里面从窗棂到纱幔都极为简单,而不像梁缚这里,四周都是雕梁画栋,绣闼雕甍,处处都透出华贵精美之感。

  闻清澄刚被小厮带进去,就听见了宫内阵阵舞乐之声,夹杂在其中的是杯盏不断相交的碰撞,说这里是歌舞乐坊也不为过。

  沿着一路白玉石阶走过去,闻清澄一直走到里殿,好几个衣着清凉,身姿婀娜的舞女正在随着乐声起舞。

  “你们看看这是谁来了。”梁缚今日没坐轮椅,而是半倚在塌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两眼间的神色颇不清明,透着宿醉后的浑浊,“啧,太子身边的红人儿来了。”

  闻清澄像没有听见,径直走了过去:“殿下是没有收到我的信笺吗?”他站在梁缚面前,依旧有些病态般苍白的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地看着醉卧的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鄙夷,仿佛看着的是一条惹人厌的蛆虫。

  “你是我什么人,”梁缚手里拿着酒杯高高举起,在高空中倒下,酒水如瀑布般流进他张开的口中,喉结连滚了几下,随即呼出一口浓重的酒气,“凭什么来质问本王?”

  闻清澄冷眼看着眼前人,伸手夺过酒杯扔到了地上:“我以为,殿下是很渴望的,原来竟是我错了。”

  被夺了酒杯的梁缚也不恼,看着闻清澄半晌竟笑了起来,撑着上半身坐起,挪到桌边,又俯身捡起了酒杯。

  紧接着他用赤红的双目看着闻清澄,举起酒杯,然后闭上眼,在那酒杯上轻嗅了下。

  他的表情贪婪又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无上的美味一般。

  “好久没闻到了,唔……还是好香。”似是无比贪恋那股香气,他来回嗅闻着,像是要将那味道深深吸进喉管,肺腑和心窝子里去。

  “我是想来问殿下。”闻清澄每次见到梁缚就忍不住恶心,此时看他那副样子感觉犹甚,蹙眉问的时候口气有些遮不住的僵硬,“还想不想争!”

  梁缚猝然顿住,随即挑眉冷笑,然后他笑声渐渐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了凄厉的狂笑,他瞪着眼睛转向闻清澄:“若是有了东宫的位置,里面的人却不属于本王,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咆哮着,把旁边的香炉一把打翻,任由灰白的粉末四处飘散。

  “本王的东西就像这样,都要散尽了!”

  看着他这幅颓丧的样子,闻清澄心中觉得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宫里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人竟指望着这样一个人能坐稳大酲的江山,将天下所有人的生杀予夺都交到这样一个废人的手里。

  也许,那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一个懦弱无能的傀儡坐在龙椅之上,任由大酲的江山将被魑魅魍魉不断蚕食,四分五裂。

  对比起来,梁珏完全是一匹野马,不受任何人控制和影响,甚至在面对当今圣上的时候,当意见不和,他也依旧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妥协也不放弃,有时不惜闹得不欢而散,也从不依从。

  之于如今那些大皇子党来说,让梁珏坐守东宫,就相当于把满桌饕餮变成了一盘青菜,毫无油水可以瓜分,食之无味,所有人都会慢慢“饿死”,这场争夺之战的游戏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尽管人人都知梁珏比梁缚更加胜任太子之位,却仍站在梁缚一边,不断孤立梁珏,不是他们不知道谁更适合最高的龙椅,而是人人为己。

  他们与其承认梁珏是孤胆英雄,不如期待他有一天虎落平阳。

  当然对于闻清澄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谁去坐那个位置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名正言顺地脱离奴婢的身份,彻底恢复自由只身。

  而现如今两方都需要他,局面对他有利,他大可以一面委曲求全,伺机而动,一面与虎谋皮,利用梁缚和整个大皇子党的力量钳制梁珏。

  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切并不简单,但闻清澄就是想要看到鹬蚌相争,他要看到那些欺负过他的,对不起他的,甚至那些潜在对他有威胁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就像是钟婉宁种过的罂粟花,最艳丽的颜色也最诱人,却会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带入深渊。

  他等着这些人像一盘烟花,炸响在夜空的那一刻。

  “山中即将无主,接下来,就看殿下得了。“闻清澄俯下身,凑到梁缚脸颊旁边,吐出的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梨木香,”东宫能夺下来,还怕夺不来东宫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