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里关于凶兽的介绍, 大都会在最后加一句“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就是说,食人的妖兽大多会发出“婴儿”一样的叫声。

  人类有慕强心理, 但对于比自己弱太多的, 同样会生出保护欲,自以为“强者”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被柔弱的生物所吸引。

  而妖魔之所以会这么做,目的就是为了降低人类的警惕心。

  等人类发觉出不对时, 已是为时过晚。

  普通的凡人自然分不清楚, 婴儿的哭喊声与妖魔为蛊惑人类所发出的叫声的区别。

  但在专业人士的耳朵里, 那细微的差距便会被无限放大。

  按理说游神祭时, 很多受民间香火的神官神像在此,有神灵压阵,妖魔鬼怪不敢造次。

  然而这次出来的游神, 全都是地府阴官,后面还有很多“夜叉罗剎鬼”, 搞得整个街道都鬼气森森的。

  阴气重时, 自然而然就容易招惹来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在雾气升起的那一刻, 景澄就知道自己是大意了。

  他知道在古城里隐藏的妖魔肯定会有不少, 却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

  他心里一沉,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都微微色变。

  恐怕今晚上有一场硬战要打。

  原本是抱着游玩的态度来参与游神祭,所以他的桃木剑并没有带在身上, 身上也只有几张破魔符篆,对付一两只妖魔还好,可看现在的情况, 恐怕是不行的。

  雾气越来越浓了, 景澄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与人群仿佛被雾气隔开成两个世界。

  对面的热闹渐行渐远,连声音都几不可闻了。

  那些游人们面带笑容的脸逐渐扭曲, 僵在脸上,就像是刻意画上去的一般的不自然。

  景澄心下了然,他是被带入幻境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咬了下舌尖醒神,两眼微闭,一手结印,口中低声念“开天眼咒”。

  “……天地日月,照化吾身,令吾通灵,九窍光明,急急……”

  就在他开口念咒语的时候,忽然的,一个极其有存在感的脚步声,传到景澄的耳中。

  来人穿着皮鞋,迈着悠闲轻快的步伐,脚步一下一下地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那熟悉的步伐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景澄的心上,令景澄心里微颤,险些忘记自己要做的事。

  直到那人在靠近他三步远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听见那人沉沉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唤了一声:“灵素。”

  他的声音微颤,隐含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仿佛怕吓到对方,又带着深深的克制,显得古怪而压抑。

  一听到这个声音,景澄差点咬到舌头,即将要念完的咒语顿时戛然而止。

  他猝然转过头去。

  ……

  秦炎见景澄头也不回地就往前冲,挑了下眉,心说他的小师父是不是害羞了?

  然而秦炎一想到景澄在平时与他的相貌不符的老成与庄重,又觉得不太可能。

  景澄这个人一向爱憎分明,喜欢和讨厌都表现得很明显,绝对不会给别人一丝一毫妄想的机会。

  这也是秦炎一直不敢对景澄说出自己的心意的原因。

  天知道他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些什么,睁开眼后才知道是空欢喜一场,然后失落片刻,早早起床洗漱,再若无其事地跟对方打招呼。

  压抑的时间久了,有时候秦炎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上辈子就习惯于痴等一个人,以至于这辈子年纪轻轻就练就成老僧入定一般的佛系。

  不过更多的时候,秦炎觉得自己就快要疯魔了。

  比如现在,他竟然看到一个与景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一个陌生的女人,还对那女人展开笑颜。

  两人有说有笑地交谈,似乎关系很亲密的模样。

  秦炎揉揉眼睛,是他眼花了吗?

  景澄不是去找陈先生了吗?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鬼使神差地朝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却没有发现,就在他的脚踩在地上时,肉眼看不见的层层波纹从他的脚底朝着四周荡漾开来。

  下一秒,他也踏进了幻境。

  也许是熬夜后的疲惫,也许是游玩时的身心放松,亦或是思维被景澄和那个陌生女人所占据。

  他们是什么关系?

  秦炎没有意识到自己主动走进了妖魔原本给景澄下的圈套。

  薄雾弥漫,鞭炮声与铜锣声还有游客们的欢声笑语正离他远去。

  有细碎的说话声音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听不真切。

  好在他听不清楚,若是听清楚恐怕会吓个魂不附体。

  浓雾里,几双猩红的眼睛若隐若现,它们贪婪的渴望的目光看向秦炎的身影。

  “……他这辈子居然是纯阳命,还是至阳之体。”

  “嘶——我闻到了我闻到了,气息纯净,还是个童子身哩……”

  “如果我们吃了他桀桀桀桀……”

  “我只要他的心肝肺,剩下的归你们怎么样?”

  “这小子身上有那个天师的护身符保护,咱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先解决那个该死的天师,留下一个困住他。”

  ……

  七零八碎的声音离他远去,秦炎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似乎换了一个地方。

  他惊讶地看着面前老旧的街道,不是古城那种刻意作古的建筑风格,而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

  来来往往的行人具是百年前的打扮。

  有穿着长袍马褂的摊贩走卒,蹲在地上打盹的黄包车夫,有戴着前进帽风风火火满大街跑的卖报小哥,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跪在地上乞讨,伸出的手掌遍布黑泥。

  一个穿着旗袍的浓妆丽人摇曳生姿地从他面前走过。

  秦炎想要抓一个路人问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上一秒还在古城的游神赛会,下一秒就跟穿越似的看到了百年前的时代风貌。

  这真是太奇怪了!

  难道他现在是在做梦不成?

  然而他的手却穿过路人的身体,对方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反倒是他用力过猛,差点朝前摔个跟头。

  随后,秦炎便看见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张熟悉的……几乎在白天和梦里天天见到的一张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景澄的脸。

  比现在还要年轻两三岁,脸上稚嫩气更重一些,气鼓鼓的脸蛋看起来格外率真可爱。

  他看到“景澄”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和草鞋,头上梳着道髻,用一根竹简固定,后背背着桃木剑,一脸不高兴地大步朝前走。

  后面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急忙忙地拉住他,讨饶的口吻笑道:“不就是让你剪个头发吗?又不是要砍你的脖子,你怎么还生气了?”

  “景澄”竖眉瞪眼地回头:“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早知道你要带我来理发,我才不过来!”

  “我的大爷!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你看大街上还有几个留长头发的,我妹妹还是闺秀呢,她的头发都比你的头发短!你看,他们都在看你。”虽然看不清脸,可秦炎却能感觉到那少年定是一脸狡黠。

  胡说八道!

  秦炎沉着脸心想,明明是因为“景澄”长得好看,穿着打扮又很古怪,所以那些人才会偷看他。

  然而“景澄”却不知道,闻言立马紧张地转头看看左右。

  秦炎一直在观察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景澄”的目光与他对上,秦炎顿时心跳如擂鼓,不过对方的目光只是淡淡的从他身上掠过,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人。

  不知道那个少年又对“景澄”说了什么,总之到最后,“景澄”已经乖乖地被对方拉着胳膊离开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秦炎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下一秒,画面一转。

  “景澄”此时已是和那个少年同样的短发发型,两人似乎在一家旧式的宅院里。

  院子里有很多人围着他们,有老人,妇女,年轻人和小孩子,具是一脸紧张地看着院子中央。

  “景澄”站在院子中央,正在摆坛做法。

  他迈着奇异的步伐,一边舞着桃木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结束后,人群里蹦跶出来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少年上前,老妈子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给他擦干,又帮他捋头发,整理衣服。

  秦炎看到“景澄”定定看着少年半晌后,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不好好当你的富家少爷,天天跟个小跟班似的围着我转,不觉得屈才了吗?”

  那少年头也不抬地回答:“不觉得。”

  “那你总不能一直跟在我身后吧?”

  “一辈子又能如何?”

  “景澄”似乎顿了顿,末了低下头,嘴里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从口型来看像是在说“小媳妇”。

  那少年明明听见了,却故意扇扇耳朵道:“说什么呢?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景澄”似是一哽,偏头不说话了。

  秦炎想再靠近一点想要看清“景澄”的表情,却见浓郁的雾气将前方的画面笼罩,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

  再后来,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捧着一束花,沉默地走到一个墓碑前,墓碑后面是高高立起的坟包。

  秦炎虽然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他却能感觉到青年此刻的情绪。

  青年缓缓躬下身,将花束放在墓碑前的那一刻,深入骨髓的悲恸顷刻间就将秦炎淹没,令他痛苦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秦炎怔怔地看着对方心如死灰的面庞——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容。

  他是谁?

  ……

  而那边,景澄耳边听见有人唤他“灵素”,尤其是这个人的声音是那么的耳熟,令他神情微怔。

  转过头时,他看到青年版的连雪丰正款款朝他走来。

  景澄顿时愣在原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能看出来吧,青年就是秦小炎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