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尽头海天相接, 浓郁的夜色里凭空冒出一尊高大的神像。

  轰隆!

  闪电劈开黑暗,斜插过海面, 照亮浪花上翻涌的鱼鳞, 也照出张胖子身后余娘娘惨白的脸。

  雪白的脸庞,艳红的裙裾,焦黑的神座, 在夜幕下对比分明。余娘娘端坐在嶙峋起伏的神座之上, 凝神细看,才知那神座全然由婴儿焦黑的尸体垒就, 神座和奢靡衣衫之上那些精美的花纹则是一片片密密匝匝的鱼鳞。

  神像的大半身躯已然现世,仅剩下神座背面的一小部分仍徘徊在暗处。

  余娘娘双手捏诀搭在膝头,银盘般的脸瞧着团融喜庆, 但她嘴角提起的诡异笑容和那畸形凸起的额头,还是叫姜荻喉咙干涩, 脊背僵硬如铁板, 一时间动弹不得。

  啪嗒、啪嗒, 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在树叶上,鱼腥味又重了。

  余娘娘霍然睁眼, 双目重瞳, 瞳孔竟也是鱼鳞的形状,她檀口一张, 伸出长舌,舌苔上鳞片像鱼鳃一样斜斜竖起,往下一勾,就要把张胖子裹进口中。

  “胖子, ”姜荻抿唇, 双手持枪扣下扳机, 大喊道,“跑——!”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炸响,白毛人偶少女闪现,扛着张胖子连滚带爬往姜荻身后狂奔。

  砰砰砰!

  烧灼弹犹如烟花散落,火星四溅,弹壳丁零当啷掉落一地。

  余娘娘纹丝不动,烧灼弹的火星烫在她身上,居然毫发无伤,只溅起水花点点,高温令水汽蒸腾,黑暗中的神像都扭曲了。

  哗啦——

  疾风骤雨。

  鱼腥味充斥在场所有人的鼻腔。余娘娘像是这时才注意到姜荻,眼眶里无数只瞳仁紧盯向他,视线聚焦在他一人身上,笑容越发狰狞。

  “是你。”余娘娘的声音缥缈恢弘,威压迫人。

  姜荻像被钉在原地,拔腿想跑,可小腿跟灌了铅似的分外沉重,双眼瞪得溜圆,眼头充血,眼球兀自徒劳转动。

  “姜荻!跑啊——!” 雨势渐大,水汽濛濛,土地公的呼喊,张胖子焦急的催促像隔了一层薄膜,闷闷地闯不进姜荻耳中。

  姜荻心下懊恼,他明明没有对付余娘娘的能耐,瞎逞什么英雄,这下好了,死定了。只是可惜,在死之前不能再问顾延一次……

  “走。”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姜荻后背一暖,腰上一紧,被顾延单臂拦腰抱在怀里。

  顾延紧搂住姜荻,下巴抵着姜荻发旋儿,右手紧握龙牙刀,凌空划出月弧,刀风荡开濛濛雨水,如拨起层层涟漪。

  轰隆——

  蓝紫电光照亮霜白刀身,随着一声龙吟,龙牙刀刀势已至,卷起余娘娘的长舌,顾延手腕一抖,刀身斜向下劈去。

  余娘娘似若未觉,鳞片密集的舌根一松,淌出腥臭的粘液,她目标明确,长舌往下一舔再度攻向姜荻,见顾延没有退却的意思,无数只鳞片状的瞳孔闪烁,索性咧开嘴角,就要将二人一道吞噬。

  顾延眼底寒光乍闪,右臂肌肉隆起,将龙牙刀架在他们二人和余娘娘之间,瞄准余娘娘喉咙眼里颤栗的小舌,就要将龙牙刀投掷进去。

  但是那样,免不得要付出些许代价……

  眼看顾延的手快要进入余娘娘的攻击范围,姜荻头皮酥酥地一炸,舌根发麻,瞬间清醒:“顾延!你特么发什么疯?!”

  下一刹,姜荻闭上双眼,随着咿呀一声鹤唳惊动九霄,再睁眼时,他惶恐的琥珀色眼眸隐隐有绿光闪烁,脸颊覆上羽状花纹,身披黑白相间的鹤翎羽衣,身体轻盈如风,气场锋利强大,已然进入乩童起乩的状态。

  【白鹤童子·羽衣】,这是姜荻压箱底的保命道具,只剩最后一次使用次数,本想留在游神当晚使用,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姜荻倚在顾延怀里,指尖轻轻一动,就卷起狂风,裹着他和顾延一道往后退去数米,又腾空而起,与余娘娘在悬崖之上闪转腾挪。

  他和顾延的默契有如灵魂共振,不须言语,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图——以攻为守,在道具生效的一分钟内,用疯狂的进攻找到余娘娘的破绽,从而逃出生天。

  一时间,呼呼的风声、羽翼挥动的呼喇声、铮铮的金石声、砰砰的枪响、余娘娘兴奋的尖叫交相呼应,短短数秒,双方就已交手数十次。

  “我去……”张胖子大头朝下,被人偶少女扛在肩头,看着姜荻的模样不由咂舌,“真牛啊,这也行?”

  余娘娘看似高大笨重,但她视野无穷无尽,移动极快,肉眼难以捕捉,几乎在姜荻两次枪响的间隙,就足够她的神像辗转数个方位。

  “哥,”姜荻轻声喘息,嘴唇紧贴在顾延耳根,【白鹤童子·羽衣】很是消耗体力,他能清晰感觉到,体能和集中力随着心脏的泵动不断流逝,“如果一会儿我坚持不下去,你就带着江母和胖子下山……”

  顾延低眸看他,没有理会,刀尖在地上一点,抱着姜荻猱身踏上树梢,紧接着,凌空挥斩,往余娘娘的眉心劈去。

  姜荻闭了闭眼,知道说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纵使他们有一些话没来得及说清楚,有一处心结始终横亘在二人之间,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下对方。

  既然如此……姜荻咬紧下唇,在道具失效的倒数二十秒,涤尽最后一丝气力,取出他藏在系统背包深处的一件道具。

  如果用它的话,说不定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顾延余光瞥见姜荻的神色有异,瞳孔紧缩成小点,意识到姜荻想要做什么,在侧身躲开余娘娘攻击的瞬间,连忙出声制止:“姜荻,住手!同时用两个S级道具,你的身体支撑不住……”

  可是他们别无选择!

  姜荻咬紧牙关,攥紧的掌心浮现一团金光,顷刻间,一只古旧的丝质卷轴出现在他手中。

  【古神卷轴:是信仰,使神谓之为神。卑微的信徒,打开卷轴,聆听古神的谶言,抑或是成为神明本身。使用道具与古神等价交换,能短暂拥有等同神明的伟力。】

  【注:本道具为神之齿公会所属,S级,限定每三个副本使用一次。道具对体力和精神消耗极大,付出的代价不等,请谨慎使用。】

  顾延眉头紧皱,眼下姜荻正在施用S级道具【白鹤童子·羽衣】,已是请白鹤童子上身的起乩状态,要是再用上另一个沾惹神明的道具,等于以□□为祭祀器皿,同时供奉两位神明,姜荻只是血肉之躯,这么做,他的身体会被两股截然不同的神力撕成碎片!

  可是,一切发生在数秒内,顾延用龙牙刀去阻止余娘娘的攻势已是分身乏术,他来得及思考,却来不及阻止姜荻的冒险行径。

  “姜荻——!”

  嘎吱,喀嚓……姜荻听到细碎的嘎吱声,似乎是他们脚下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的睫毛被雨水沾湿,微微颤动,身形摇晃,感觉到顾延搂住他腰的胳膊一紧,心脏狠狠往上一提,随即,脚下一空天旋地转。

  什么?!

  姜荻方才意识到,他们站立的那棵巨树不知何时被余娘娘的长舌拦腰斩断,树干呻.吟着往前倾倒,距离悬崖边缘不过毫厘,余娘娘就在下头守着,他们要么跳下树梢与她死战,要么从悬崖上掉下去被锋利的礁石洞穿。

  眼前发生的一切像在被无限放慢,姜荻耳蜗内血流轰鸣,头皮紧绷,必须在千分之一秒内做出决策。

  该死!姜荻攥紧手中的卷轴,手腕战栗,在即将抖开卷轴的瞬间,忽然听到一声惨厉的尖叫:“余娘娘!我的女儿,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嗬啊啊啊——!”

  沉睡多时的江母不知醒来了多久,看到余娘娘,她衰朽腐败的身躯陡然迸发出恐怖的力量,仇恨、痛苦、懊悔,每一分负面的情绪都像烈风一样推动着她挥舞双臂,身形扭曲,往余娘娘神像前爬去。

  江母的动作很慢,呼吸微弱,步履蹒跚,瘦弱的身躯在高大的神像下有如蝼蚁,在场的数人,在之前的几分钟里竟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余娘娘的目光都未曾为她停留,只一味紧盯姜荻、顾延,贪婪的目光在无数只鳞片瞳孔中烧灼。

  然而,当江母踽踽到余娘娘身前时,一切都变了。她挡在神像和姜荻二人所站的大树之间,如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伸出枯枝般的双臂拦在余娘娘跟前,海风呼喇作响,将她面口袋般的睡衣吹鼓,整个人摇摇欲坠。

  余娘娘只用她数千只鱼鳞瞳孔中的一只,轻飘飘地看了江母一眼,而后伸出小车大的手,就要像碾碎蚂蚁一样朝江母拍去。

  姜荻目瞪口呆,喉头哽咽了一下想去阻止,可是他手中的卷轴即将展开,两股强大的神力在他胸腔内撕扯,根本无法分神。

  顾延也相差无几,右手刚收回刀势,还未及下一次出手,左臂要护着姜荻,脚下更要当心那岌岌可危的树干。

  只有张胖子愣了一下,高声大叫给自个儿鼓劲,催使着人偶少女,想要扑上去救下江母。

  然而,在人偶少女抵达的瞬间,余娘娘的巨掌已然拍下,姜荻闭了闭眼,不敢再看江母恐怖的死状。

  咔,喀嚓……

  细微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剥落、滑脱、倾颓。

  姜荻睁开双目,怔了怔,同样愣神的还有余娘娘,只见她的神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釉色剥脱,余娘娘眼眶里一只只鱼鳞眼珠也失去神采,像死鱼眼睛一样死气沉沉,神像如一座高耸的鱼鳞山轰然倒塌。

  雨水瓢泼,冲走腥臭的青黑鱼鳞,沿悬崖滑落,掉入汹涌的海水,被哗哗的浪涛卷入海底。

  树干轰然坠落,顾延打横抱起姜荻轻轻跃下,打断他使用【古神卷轴】,一个箭步冲到江母身前。

  江母趴伏在地,雨水拍打在她身上,身形枯瘦,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落叶。顾延去试她的鼻息,已然没了动静。

  “她……”姜荻抿嘴,茫然道,“她还活着吗?”

  顾延脸色微沉,摇摇头。

  张胖子吭哧吭哧赶过来,见姜荻、顾延还活着先是松了口气,再听到顾延的话,当即哭丧着脸:“江母死了?那怎么行?!没有江母,我们拿什么威胁那些老玩家?余娘娘的事还没完呢,这只是轰走了一尊神像,再过一天半,等游神开始,余娘娘的真身整个儿现世,我们拿什么对付她?没后招儿了啊!”

  姜荻听得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狂跳,刚想让张胖子闭嘴少说点,身体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软趴趴地滑了下去,要不是顾延的手兜了他屁股一下,他能直接摔在江母的尸体上。

  【白鹤童子·羽衣】已过时限,姜荻身上的鹤翎褪去,刺青黯淡,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气息奄奄歪在顾延怀里。

  在昏厥前,姜荻提起最后一口气,提醒道:“哥,江母的死讯别叫他们知道……”说完,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顾延环抱住姜荻腰身,下巴点了点他的额头,算作回应。

  雨势减弱,张胖子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张嘴尝到了一股苦涩的海腥味:“顾延,小姜这是几个意思?”

  “信息差。”顾延说,“江建业和孔夫人只知道江母被我们掳走,一时半会不会知道江母已死的消息,那么,这个筹码就对我们还有用。”

  话毕,顾延斜了张胖子一眼,眼神冷厉肃杀。

  意思是,他不介意地上多一具尸体。

  张胖子打个激灵,比出噤声的手势。

  顾延抱着姜荻起身,望向雾蒙蒙的树林深处:“还想要你的土地庙,就现在出来,否则,即使我们解决掉余娘娘,也会雇一辆铲车把那座庙给铲成废墟。”

  淫雨霏霏,地上的青苔隆起,钻出个皮肤跟树皮似的老头子,竟是打斗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土地公。

  土地公既不甘,又不忿,瘪着嘴杵着手杖问顾延:“你们在老夫的地盘斗殴,还把余娘娘引来,我没跟你们仨算账都算老夫宽宏大量,还想蹬鼻子上脸不成?……也罢,你还想做什么,一并说清楚罢!老夫且听听看,不一定会答应你。”

  见土地公这嘴硬的模样,张胖子喷笑出声。

  顾延冷冷瞥土地公一眼:“两件事,江母的尸体,你帮忙安置。还有一件,江家村游神时,我需要看见你出现。”

  “不可能!”土地公断然拒绝,“小子,那破庙我不要了,爱铲就铲去,让老夫跟那女人打擂台,你们玩黄雀在后?呸,想得美!喂,喂?!人呢!”

  土地公的呼唤犹在耳畔,张胖子左脚打右脚,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

  他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靴底又被湿泞的泥水粘住,只能边金鸡独立,伸手去够鞋子,边问顾延:“那老头子会听我们的吗?”

  顾延环抱姜荻,上衣脱下罩在姜荻头上,使他免于雨水侵袭。

  听到张胖子的问题,顾延本来懒得搭理,想了想,担心姜荻昏迷张胖子自作主张闹出麻烦,才言简意赅回答:“他会去的。”

  “也是,有人做打手抢回庙宇,这么便宜的好事,傻逼才不去。”张胖子搓了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骂道,“那土地公还好意思说我们玩黄雀在后,我看他才是那只老黄雀!妈的,这路可真难走……”

  顾延和张胖子费了些工夫,才在山腰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洞。顾延把姜荻放在一块干燥的地上,披上外套,又让张胖子去洞外的林子里找些还算干燥的树枝。

  张胖子嘟嘟囔囔地去了,顾延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姜荻身旁,一手捏着姜荻的指尖,触感冰凉,另一手取出手机,蹭干净屏幕上的水珠,打开通讯软件里被他搁置已久的群聊。

  几个头像已然黯淡,但仍有大半的头像倔强地亮着,顾延尚不清楚剩下的九个人里除了江鲟还有谁可能是卧底,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勾唇冷笑,把同一则消息群发出去:“告诉追捕你们的老玩家,不想变成祭品,就早点交待江建业和孔夫人的位置,我有办法帮他们解决。如若不信,可以让他们数数身上的鱼鳞,是否比之前多了许多?游神之前,是阻止信徒变为祭品的最后机会,给他们一天时间考虑。”

  消息刚发出去,陆小梢的头像就在顾延的列表里疯狂闪动,与此同时,江鲟的信息也弹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哭着写)(写不出)(狂敲键盘)(揪头发)(发布)(长出一口气)(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