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根麻麻痒痒的, 像有一丝长发在皮肤上拨弄。

  姜荻僵在原地,想到后半夜朱家阿公头朝下吊死的诡异姿态, 登时明白过来, 悬挂在他头顶的压根不是什么流苏长裙,而很可能是一位长发飘飘的女人。

  是谁?朱舒馨?还是她的妹妹朱舒雅?

  姜荻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什么时候进来的?

  以顾延和他加一块的能耐, 不说横行无忌吧, 起码也能手撕《梦魇之牙》里百分之八十的鬼怪,绝无可能被鬼杀到跟前才注意得到, 那样他俩早死了千百回了。

  这回副本的厉鬼们唯一的不同是……

  姜荻瞳孔骤缩,眼尾余光扫向拔出龙牙刀的顾延,苍白的下唇发抖, 无声地说:“哥,是煞气。”

  煞气一如空气中的水汽, 无影无形, 能肆意凝聚成常规意义上的“鬼”, 被打散后又能回归为“煞”,隐没进鹿港镇的各个角落。

  门后的阴影, 树叶的背面, 积灰的横梁……他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姜荻的心突地一跳, 倘若如此,他们昨天杀死的两只肉粽,真的死了吗?

  下一刹,姜荻没有心思再多想, 脚下一软, 陷入流沙般的煞气旋涡。

  眼前闪过龙牙刀的荧荧刀光, 但是来不及了,煞气淹没他的胸膛、鼻孔,只在瞬息之间。

  耳畔回荡顾延的声音:“姜荻,等我。”

  *

  浓重的白雾压迫胸膛,姜荻的呼吸都有些滞重。

  接近窒息的感觉并不好过,他眼皮上翻,撕扯领口,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打了个滚,趴伏在水槽下大口喘气,许久,才捡回呼吸。

  姜荻腿软脚软,扶着水槽站起身,脑子迟钝得像没上机油。

  他抹去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自己脸色白得像鬼,金发软踏踏的打绺。

  上一秒,他和顾延在朱舒馨的房间寻找线索,下一秒就被传送到了这鬼地方。

  占据大半面墙的镜子前有两个洗手台,身后还有七间隔间,绿色木门紧闭,油漆斑驳。看上去,这是某个地方的公共厕所,没有小便池,八成可能是女厕。

  姜荻嘴角抽搐,心说这朱家的女鬼不讲武德,把他抓走就罢了,关到女卫生间是几个意思?

  他拔出夜鹰,黑钢枪把在阴森森雾蒙蒙的空间里踏实而熨帖。

  砰砰砰!几发灼烧弹径直射向厕所大门。

  锁眼烧得发红,姜荻握住门把拧了几下,没打开,干脆踹了一脚,仍是纹丝不动。

  姜荻眉毛一跳,低头看了眼被烫出水泡的手心,意识到这门要么被“人”从外锁住,要么根本就不是出口。

  外墙的排气窗,天花板的通风口,姜荻依次试过,都无法强行突破。

  他从隔间门板顶上狭窄的空间跃下,一屁股坐到瓷砖台阶上,胳膊肘搭着膝盖,长叹一口气。

  周围雾气又重了几分,夹杂些许厕所特有的尿骚味。姜荻的呼吸愈发困难,吸进肺叶里的仿佛不是氧气,而是阴湿的水汽。

  他记得高中生物老师说过,空气湿度超过60%,人体就会感到燥热难耐,对温度的知觉失灵,湿度超过80%,便会散热困难,体温上升。

  古代酷刑加官贴、现代CIA虐囚的水刑都是如此,以层层加码的水分阻碍呼吸,一点点消磨人的意志力。

  心脏像撞钟一般咚咚巨响,姜荻心知,无论朱家姐妹把他拉到这儿想做什么,都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但他的脑袋愈来愈沉,握枪的手松开,后脑勺抵着门板昏了过去。

  苏醒的瞬间,姜荻一打眼就看到镜子里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个黑色短发,面色青白的小女孩在镜子里盯着他。

  他呼吸一窒,下唇咬出血痕,绷着最后一丝气力显出夜鹰,举枪射击。

  劈里啪啦,玻璃碎裂。

  姜荻倏而转醒,震惊地看着洗手台前站着的平木玲子,原来他看到的并非镜中人,而是个活生生的玩家。

  “玲子,对么?你怎么也在这儿?”姜荻扶着门板想站起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打滑。

  玲子低着头,手指绞着学生裙的飘带,厚重的刘海被水汽沾湿,像一大块刚捞上岸的海带。

  见玲子不吱声,姜荻有些尴尬。他一向很讨女孩子喜欢,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稚儿,他说两句俏皮话就能无往不利,这还是头一次吃瘪。

  姜荻揉一把脸,又往小臂内侧狠掐一把以保持清醒,自说自话地问:“你也去了朱家?见到我哥了么?小朋友,你别怕哈,我能出去就会带你一起。”

  玲子依然不搭理他,皮鞋哒哒地在厕所来回走,举止规律却诡异,叫姜荻心里发毛。他一边提防平木玲子,一边推开隔间木门,想再查看一番。

  走到最里间的门前,姜荻心尖一颤,忽而听到玲子清泠泠的声音。

  “小心哦,打开的话……会死。”

  姜荻扭头问:“什么意思?”

  “你已经开过这扇门了吗?”玲子仰头问,刘海下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见姜荻犹豫地点头,她右拳抵在唇边,思量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死定了。”

  现在的小屁孩都什么破毛病?!姜荻太阳穴青筋炸成井字。

  不待他逮住玲子仔细盘问,绿色木门后却突然响起呜呜咽咽的婴儿哭声。

  玲子摊摊手:“我说过了,会死的。”而后拎起裙摆躲到姜荻身后。

  卧槽!

  姜荻心咯噔一下,贴在门板上的手瞬间僵硬,刚想收回手便听到嘎吱一声,绿漆木门霍然大开。

  头顶的钨丝灯噼啪闪动,隔间内空无一人,白瓷砖缝隙藏污纳垢,墙面和隔板用马克笔涂满污言秽语。

  “鸡掰朱舒雅!□□!朱舒雅夭寿鬼,死三八!”

  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如悬在蛛丝上的水珠。姜荻右眼皮狂跳奓着胆子走进隔间,在蹲坑的下水槽处怃然瞅见一个浑身带血,裹着胎衣的婴儿,细长的脐带缠绕他的脖颈,小脸紫涨。

  “啊——”

  姜荻唬一大跳,身后的玲子也往后蹦了蹦,小声埋怨他,长那么高胆子那么小。

  “你行你上。”姜荻拎着玲子的衬衫后领,让她去把婴儿抱出来。

  玲子双脚腾空,兔子似的扑腾:“大人欺负小孩儿啦!”

  “呵,不装了是吧?”姜荻把人丢地上,拔出夜鹰,背靠隔板蹑手蹑脚靠近。

  在他走近的刹那,婴儿被羊水糊住的眼睛突然大张,露出一双灰白浑浊的瞳仁。

  姜荻内心天人交战,到底是扣下扳机。

  嘭——嘤!枪声未落,一阵刺耳的嗡鸣袭来。

  “操!”姜荻忍着恶心,射出一梭子烧灼弹。

  桃粉子弹恍如花雨,一发又一发打在满地乱爬的血婴身上,燃起金色的火光。金光和粉色烟雾散去,姜荻一口气缓到一半噎住。那小孩儿呢?!

  “在你头顶哦。”玲子坐在水池边缘,皮鞋踢踏。

  姜荻嘴角一抽,枪口朝上射向血婴。

  哗啦!一泼腐臭的血肉浇了他满头。

  五分钟后。

  “你确实这儿是出口?”玲子蹲在便池边,像一颗蘑菇。

  姜荻抹开脸上的血迹,搬动被夜鹰的子弹射成碎片的地砖,拿拖把翘起下水槽,气喘吁吁道:“别废话了,来帮忙。水汽又重了,再拖一会儿咱俩得憋死在这儿。”

  “噫,才不要。那个小婴儿……”玲子犹豫道,“好丑哦,皱巴巴的像猴子。”

  姜荻脸色微沉:“他有可能是朱舒雅的孩子。”

  “呀!”玲子吓一跳,“她怎么会在厕所生宝宝?”

  姜荻拄着拖把,叹口气:“朱舒雅在读中学,比你大不了多少。她不在厕所生还能……”

  姜荻停顿片刻,看着厕所隔板上的恶毒涂鸦,想起朱舒雅写给过世大姐的信——“入学要交书费,他不肯给我。”

  他,会是谁?

  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怀孕,不得不在厕所生产,爱护她的姐姐早已自杀,母亲也自杀身亡。她无法向老师、同学求助,为何不去找父亲朱常立?

  对于仅剩的女儿,哪怕是未成年怀孕这样的大错,予以支持才是人之常情。除非……

  “除非他才是孩子的父亲。”姜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轰隆,闷雷大作。蹲坑撬开的下水槽轰然塌陷,显出一人宽的下水甬道,黄黄黑黑的污垢糊成厚厚一层。

  姜荻捏着鼻子,拎起吱哇乱叫的蘑菇头玲子,赶在潮水般的雾气涌来前跳入洞中。

  *

  回到朱家大女儿的卧室,姜荻看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物,哭出来的心都有了。

  平木玲子挣出他的桎梏,拍拍一尘不染的裙摆,蹲在地上画圈圈自闭。

  没看见顾延,姜荻心情烦躁,问话的语气不怎么好:“喂,玲子,你刚才说我开过门就死定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在瞎扯什么犊子呢?”

  玲子站起身磕磕鞋跟,指向他身后:“我有没有胡说,你看看衣服背后就知道了。”

  “什么?”姜荻抬起肩膀,扒拉着T恤领口扭头往后看,随即瞪圆了眼。

  T恤衫赫然爬满了一双双婴儿的血红小手印,从衣摆一路攀上领口,戛然而止。

  姜荻委实对鬼手印有心理阴影,不顾玲子捂住眼睛尖叫,麻溜把T恤脱了,脖子伸到快脱臼确定脊背白皙干净,适才吁一口气。

  “姜荻。”熟悉的声音响起,腰间兀然一暖。

  “啊!哥,你吓死我了!”

  姜荻差点飙泪,见是顾延忙撞进他怀里,一股脑把如何在女厕密室逃脱,如何巧遇玲子、射杀血婴,以及对朱家父女扭曲关系的猜测倒腾给顾延听。

  “巧遇?”顾延冷冷看缩在墙角的玲子一眼,后者瑟瑟发抖,显然对顾延畏惧至极。

  等顾延一转头,玲子冲姜荻摆个鬼脸,屈起手指刮蹭脸颊。

  姜荻目瞪口呆,心想,这小丫头片子人前人后居然有两副面孔!

  “哥,你呢?也被朱舒雅逮住了?”姜荻赧然,钻出顾延的怀抱,秀气的眉拧成小疙瘩,“有没有遇到啥危险?”

  “我没事。”顾延拎着姜荻的T恤里外翻看,语气沉稳地诉说。

  他被煞气困进一处漆黑的楼道,唯一的光源是每层楼紧急出口的绿光。上下走了几层,他便揣测这儿约莫是某个中学的安全通道,捡到一本写有“彰化县立鹿鸣国中”落款为“朱舒雅”的课本验证了他的猜想。

  楼梯无穷无尽,循环往复。顾延不再白费工夫,循着龙牙刀刻下的印记回到原地,根据课本上的线索,找到朱舒雅教室所在的那层。

  他抬起头,通风口发黄的扇叶上挂着长长的消防软水管,扁圆的涤纶布面吊着个穿白衬衫、黑色校裙的女尸。

  顾延话说得轻松,姜荻却知道想要脱身没有那么容易。他捏捏顾延的指尖,后者反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探入指缝。

  姜荻心荡神摇,正要说点什么,却听玲子捂住嘴惊呼:“窗户!”

  他猛地扭头,原先拉上的遮光窗帘大开,窗外却不见台风天后凋敝的街景,而是缭绕不祥的白雾。

  吧嗒,吧嗒。

  细小的血手印攀上玻璃,如同爬山虎一般,不一会儿就将白茫茫的窗景遮住,窗子黑压压的一片。

  窗框哗哗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钻进屋内。

  *

  莫问良叼着烟,手揣进裤兜脊背微躬,流里流气地穿过骑楼下方的人行道。江鲟衣冠济楚走在前头,和高挑的陆小梢一道格外引人瞩目。

  “江组长,下副本还带保镖?”莫问良嘲笑。

  江鲟停下脚步,温言回答:“可能,因为我不是光杆司令?”

  一句话就戳到莫问良痛处,他呵的一声冷笑,想起自家散漫、各自为政的公会也有些恼火,往电线杆上用力碾灭香烟,轻轻一丢,擦着江鲟的西服领子落进下水道。

  江鲟:“……”

  一上午,他们把郊外殡仪馆和镇子里三位法师家走访了一圈。

  朱家人的骨灰好生供奉在公共墓地里,没什么特别的。法师们的亲属除了张嘴就哭天抢地和满嘴怨怼之外,更说不出所以然。

  “七夕节,参与送肉粽的队伍里一共三十余人,我们拜访了其中十个,都对那天具体出了什么差错避而不谈。”江鲟翻阅巴掌大的笔记本,“这不正常。”

  莫问良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蚂蚁搬家,一队排列整齐,队伍外还有几只迷路的小蚂蚁歪歪斜斜掉进臭水沟。

  “他们嘴上抹浆糊不肯说,总有肯说的人。”莫问良拍拍裤子,掰动指关节,“妈的,实在不行就来硬的。”

  “我阿公是被害死的。”

  黑胖的中年男人接过莫问良的烟,凑近打火机点上,啪嗒,眼泪把烟头浇熄,尼古丁冲鼻。

  他哆哆嗦嗦点了第二次,拢在手里猛嘬一口,眼球绷着血丝,声音颤抖:“跟你们讲,我家里人听了都不信,但我阿公他——”

  “被鬼害死的?”莫问良不耐地打岔。

  陆小梢搬来一张条凳,江鲟施施然坐下,打开笔记本记录。他们架势十足,的确像三位专业记者,黑胖男人谈性更浓。

  “不,是人。”

  他压低声音,眼神闪烁。

  黑胖是七夕送肉粽那晚无辜受累的老伯的孙子,知道镇上举行仪式,他家阿公担心撞煞,十一点多打完牌,特地打电话让他去接。

  “送肉粽一直都走镇子的主路,从朱家到地藏王庙,再沿大道一路送到海边。阿公和我回家的路线跟送肉粽不冲突,在路口遇到只要不拦路就好。”

  “但是那天半夜,我们从很远的地方就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黑胖咽唾沫,“阿公在路口停下,想等送肉粽的队伍过去,可是,钉在路边的青竹符不见了。”

  法师们吹吹打打,即将经过丁字路口。一阵阴风涌向街口,黑胖只觉天旋地转,被他搀扶的阿公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公后脑勺着地的时候还活着。”黑胖斩钉截铁道,“他抓着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

  他伸出粗壮的胳膊给莫问良他们看,几道结痂的指印深入皮肉,怵目惊心。

  “阿公让我去找青竹符,就是贴了符咒的青竹钉。他说青竹符是结界,找到了煞气就不敢近身,他还能活。可我找啊找,把路边的水沟、树丛都找遍了,没找见青竹钉。”

  黑胖吐一口烟圈,神色哀恸:“肉粽不可能拔走青竹符,一定是有人故意的。他们害死了我阿公!”

  莫问良和江鲟对视一眼,得到同一个结论。

  黑胖的阿公打牌回家路过这儿纯属巧合,拔走青竹符的人并非想害特定的某个人,而是另有目的。

  “有人想放煞气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