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江鲟爬出棺材, 捻起方巾一角擦拭额头的黑灰。姜荻嘴角抽搐,压根不想问哪儿来的灰, 也不敢问。

  调查组长体面挺括的衬衫起了褶, 梅干菜似的,但江鲟的动作仍算优雅,单手撑着棺材边缘稳稳落地, 言简意赅地把这具法师生前十分钟的情形告知众人。

  “好家伙, 敢情七夕节那天送的人就是朱家的最后一名死者,三个孩子的父亲朱常立。”姜荻打个激灵, “那老板娘居然没骗我们。我想想啊,她说的死亡顺序……”

  “朱家奶奶,爷爷, 朱常立的妻子,三个孩子顺序不明, 最后是朱常立本人。”顾延道。

  莫问良啐口唾沫:“妈的, 家里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不想着搬家?他家不出事都难。连累了那几个小孩, 三位法师和那老阿伯也是倒霉催的。”

  “扮演钟馗的法师记忆里,最后出现拦路导致送煞失败的青衣女鬼有可能是朱家大女儿。这背后是有故事啊。”

  江鲟笑了笑, 扶起被他踢倒的一根白蜡烛, 凑到另一座烛台边点上。

  “青衣女鬼?”姜荻抿嘴,脑海中晃过一抹黑色人影, “江鲟,你看清了么?她穿着什么样式的衣裳?”

  江鲟的镜片微闪,意味深长道:“长裙。”

  “吊带儿,过膝长裙?”姜荻上下比划。

  “不错。”

  顾延剑眉一拧。

  陆小梢疑惑:“小姜, 你见过她?”

  姜荻挠了挠后脑勺:“我也不确定。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青色裙子在黑白漫画里该是什么颜色?

  总归不会是白色。

  可是, 如果他在初入副本“密室逃脱”时撞上的长裙女鬼, 正是导致送肉粽失败的朱家大女儿,那自己的几发烧灼弹真的杀死她了么?

  姜荻噫唔一声,捂住腮帮子。

  “怎么了?”

  顾延握住姜荻手肘,温暖宽大的掌心抚平心底的不安。

  “哥。”姜荻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去,“没事儿,中午喝的冰豆浆糖加多了,牙疼。”

  他不想遇到丁点小事就去依赖顾延。

  在地藏王庙转一圈,没找到工作人员,也没翻到前几次送肉粽的书面记录。

  一无所获的众人回到正殿,把环绕棺材的红绳仔细移回原位,再齐齐合掌朝地藏王菩萨和钟馗爷拜了拜。

  “哥,接下来干嘛?去朱家的老房子看看?”姜荻问。

  顾延正欲点头,抬眸望向铅灰的天幕,啪嗒啪嗒,天上又落起小雨。

  “朱家几次送煞失败,雨天阴气重,他家老宅恐怕不太平。”

  五人商议一番,想想也是,他们有五天时间,这回副本的线索尚且清晰,不急于一时半刻,没必要徒增风险。

  姜荻小心阖上正殿的雕花大门,透过门缝只见地藏王菩萨雍容肃穆,钟馗横眉怒目,提着的心又落回肚子里去。

  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地藏王庙,琢磨着回去的路上尝尝千禧年之前的真·古早味奶茶,浑然不知在他们离开后——

  嘎吱,嘭嘭嘭!

  三块棺材板轰然滑落倒地,一缕阴风钻进红线阵中,吹起五色布挡住钟馗像的双眼。

  转瞬间,三具焦黑的尸体化为三钵黑灰,随风飘散。

  轰隆隆,闷雷滚滚,狂风大作,闷热的鹿港镇顿时蒙上一层阴气。

  地藏王菩萨左手持金色宝珠,右手执鎏金锡杖,法相庄严,一滴烛泪自眼眶滑落。

  *

  一人嘬一杯奶茶,在雨下大之前回到租住的骑楼。

  雨点噼里啪啦赶在他们脚后跟落下,控肉饭店的老板娘在店里忙忙碌碌,收拾店里的桌椅,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切都还算妥当,见到他们几个也没有认出来的意思。显然,老板娘缺失了那一段被煞气上身的记忆。

  收音机里正播报着六级台风预警,沙沙的电流声刺耳。

  姜荻草草点头算打过招呼,紧跟在顾延身后,钻进羊肠般狭窄的楼梯。

  顾延向后伸手,脸上仍淡淡的。姜荻犹豫半秒,握了上去,脸颊热气蒸腾,心里循环播放两句话——

  顾延真的好会!

  偷摸谈恋爱真的好爽!

  莫问良打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时,姜荻抠抠顾延手心,泥鳅似的抽回手,耳尖依然泛粉。

  陆小梢咯咯笑出鸡叫,朝姜荻眨眨眼睛。

  门一开,昏暗局促的客厅里出现两个生人,一位红发雪肤的年轻白人女性,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二岁的花盆头小学女生。

  姜荻下意识显出夜鹰,抿紧嘴靠到顾延身旁。

  “玩家?”

  白人女子把玩手中的一沓扑克牌,哗啦啦洗出残影,卷曲蓬松的红发在昏蒙的光线中好似美杜莎的一头蛇发。

  姜荻点点头。

  顾延拦在他身前,挡住红发女人打量的视线,此举却取悦了后者,她伸出舌尖舔舐一圈红唇,眼神中闪烁着疯狂。

  江鲟推推眼镜,语气平静地道她的来历:“神之齿的朱迪·阿里亚斯?”

  哒哒哒,红色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水磨大理石砖上。

  朱迪摇曳生姿地走近,扭得像一条海蛇,倚着玄关鞋柜,食指绞弄一缕红发,饶有兴致地望向姜荻。

  “你就是顾延的小男朋友?久闻不如见面,的确,非常……”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非常可爱。”

  姜荻头皮发麻。

  他一个死了也要在墓碑上刻下身高一八一的大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可爱来形容。而且,不知是否是神之齿成员的缘故,他总觉得朱迪的言行不大正常。

  嗖嗖几声,黑雾荆棘扎穿朱迪身后的墙面,泛黄的墙皮簌簌而落,砸下一地墙灰。朱迪躲避及时,闪身回到沙发上,可仍被顾延的黑雾削去一撮头发。

  红发团在地上,纠缠蠕动,仿佛数十条小蛇。

  “卧槽!”姜荻瞳孔骤缩,躲到顾延身后。

  “这是一次警告。”顾延神色冷恹,没把朱迪放在眼里,“别碰你不该碰的人。下次,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莫问良吹声口哨,低声对姜荻解释,这位名叫朱迪的女人比被顾延干掉的尼古拉还要臭名昭著,被玩家们戏称为“女巫”。

  尼古拉屠戮玩家不分男女老少,更不会花闲工夫跟他看不上眼的蝼蚁有所交往。

  朱迪则不同,她风情万种,很得男性玩家拥趸,而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得到”他们后再挨个分尸,并一脸无辜地谎称是厉鬼所为。副本又没有直播或是录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发现。

  直到事情捅破,朱迪才被各大公会联合封杀,不允许成员和她接触,最终加入了神之齿,凭借战力成为“红衣主教”级的公会高层。

  “得到?”姜荻呃了声,“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莫问良呵呵冷笑:“你说呢?”

  朱迪听到他俩的对话并没有真面目被当众戳穿的慌乱,她嘴角扬起兴致盎然的微笑,斜倚沙发扶手,麂皮高跟鞋在脚尖晃荡,朝姜荻抛个媚眼。

  姜荻一阵恶寒,有种被花纹斑斓的毒蛇盯上的错觉。

  他紧绷着脸转向那位双手抱膝,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女孩:“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花盆头女孩半晌没动静,好半天才幽幽挤出两个字:“玲子,平木玲子。”

  有朱迪在前,玲子的沉默寡言都被姜荻理解为怕生和羞涩,本想说两句俏皮话缓和气氛,看到顾延冷淡的神情,又想起对方曾提醒过自己数次——不要小瞧《梦魇之牙》的女人和孩子。

  过分旺盛的同情心容易导致阴沟里翻船。

  啪啦啪啦,海枣树坚硬的叶片被大风吹打在毛玻璃窗上。

  江鲟清清嗓子,微笑抚掌道:“台风天更不好出去了,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早雨停了再去寻找线索。”

  听到江鲟特意没提及朱家等关键词,姜荻啊了声,心下了然。

  他也不傻,跟神之齿的人同处一座屋檐下也就罢了,再无私分享情报,那不是冤种吗?

  朱迪盈盈一笑,步态婀娜地回到走廊,嘭,卧室房门关上。

  玲子厚重的刘海盖过眼睛,见一客厅都是生人再坐不下去,不顾姜荻说的“要是饿了楼下有几家饭馆”,默然不语地回到卧室。

  姜荻睫毛微颤记下位置,他住在走廊靠客厅这头的左侧,一共四间隔间,右边的屋子分别住着顾延、江鲟和陆小梢。走廊右侧,他的卧室正对面是莫问良,靠厕所那头是朱迪和玲子的房间。

  呜呜的风声将雨水吹打到防盗栏上,噼里啪啦地响。外头没了天光,姜荻打开客厅的灯,瞅见灯盖里厚厚一层白蚁的尸体。

  顾延站在窗前,凝视风雨飘摇的小镇,眼神晦暗莫测。他低声说:“事情可能比预期中麻烦。”

  “至少十一个呢,是挺要命的。”姜荻摸摸下巴,问他,“哥,煞气无形无影,如果躲进下水道里,我们总不能挨个翻井盖去找,得想个法子把他们全部逼出来。”

  顾延嗯了声,神色依然凝重。

  “今天也做不了什么,早点睡吧。”江鲟起身步入走廊,见到走廊尽头虚掩的厕所门,又退回客厅,补充了一句,“这套房子的风水有些古怪。晚上把门关死了再睡。”

  他看一眼莫问良破了个大洞的房门,调侃道:“莫会长,自求多福吧。”

  莫问良骂了声脏,似浑不在意,等江鲟和陆小梢回房,又扭头觑向姜荻,干咳几声。

  姜荻往顾延那头蹿了蹿:“你干嘛?”

  “卧室给我,你去跟顾延睡。”

  “我……”姜荻瞥一眼顾延的背影,轻哼一声,“我才不要。”

  顾延偏头扫他一眼,姜荻又缩缩脖子,嗫嚅道:“那,那好吧。”

  啪。莫问良打个清脆的响指。

  *

  三分钟后。

  一声闷响,姜荻被顾延压制着,掐住纤瘦柔韧的腰身撞向门板。

  他轻轻踹顾延一脚,闷声闷气问:“你干嘛啊?前后左右都是人,隔音又差。警告你哦,你想做什么都不许做。”

  顾延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过柔软的脸颊,温热的鼻息带着潮意。

  “不想跟我睡?”顾延语气低沉而危险。

  姜荻恍然大悟,顾延这小心眼的又生闷气了。

  他抬起手臂勾住顾延脖子,若有似无地亲了一口,虎牙在顾延下巴落下浅浅的牙印。

  “这种睡可以,那种睡不行。”

  顾延眼窝深,垂眸看人时显得认真又深情:“哪种?”

  说着,还搂住姜荻的腰,像抱个大号玩偶一样抱着轻摇慢晃,衣料窸窣磨蹭,气温和体温陡然升高。

  姜荻瞪他一眼,鼓了鼓脸颊,嘀咕一句:“昨天不是才做过?又做?你受得住,我可受不住。”

  你腰子好,你清高!

  顾延闷笑一声,放开姜荻。

  姜荻一溜烟窜进被窝,这才有功夫打量顾延的卧室。

  角落丢着一只敞开的行李袋,里面塞着几件衣服,看上去才入住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卧室面积比他那间大一点,没有衣柜,仅有一个衣帽架,用塑料衣架挂了两件衬衫。

  当中一张双人铁艺床,没有窗帘,窗户用报纸糊上遮光,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屋外的雨声小了些,两人一道出去洗漱,撞上惊慌失措从厕所里出来的小姑娘玲子,又一块回到房间。

  尽管身处危机四伏的副本中,姜荻却觉得安稳。于是,在顾延扯开被褥把他摁在床头,宽大的手掌扣着他后脑勺深吻时,也只是呜咽几声,贝肉般圆润的脚趾蜷缩,主动挺起胸膛。

  “隔音不好?”顾延嘴唇凑到他耳畔,不怀好意地问。

  姜荻哽咽。

  风雨暂歇,两人再分开时已是气喘吁吁。姜荻搂着顾延坚实的手臂睡下,两靥仍有褪不去的红晕,一边目眩神迷,一边暗骂顾延混蛋。

  事实证明,以顾延某方面突飞猛进的技巧,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做了。

  *

  灯管噼啪一声,卧室陷入黑暗。

  姜荻在镇子里来回走了一个下午,又因为顾延累过劲,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外头还黑着,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顾延的呼吸沉稳,叫人心安。姜荻睡在顾延怀里,被他从身后搂住,脊背倚靠着顾延的胸膛,腹肌的触感即使是睡眠时的放松状态,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晰感受。

  下一刹,姜荻悚然一惊,直愣愣地望向床上安睡的他和顾延,低下头,没看到自己的手。

  他飘了起来,神魂离体,成了一缕没有形体没有颜色的游魂!

  卧槽!姜荻慌乱一瞬,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清明梦,于是闭紧眼念念有词,再开睁眼,却没能回去。

  也许等到白天,自己醒来就好了?姜荻心存侥幸,但又有些手足无措。

  他双手圈起小喇叭,大声朝顾延喊:“醒醒啊,出事啦!再不醒来——”

  衣帽架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好似人形,倏然拔高几寸。

  错觉?姜荻揉一揉眼睛,咬住下唇屏住呼吸,定定地盯着它。

  衣帽架停止动作,挂在上面的塑料衣架却无风自动,一件干瘪的白衬衫忽然袖管充气,缓慢举起,胸腹的位置也鼓胀起来,仿佛有“人”在穿它。

  啪的一声,衣架落地。

  姜荻大呼小叫,躺在床上的顾延和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那件衬衫飘飘摇摇地爬上床,一寸寸扒着床单,爬上花布面的棉被,每走一步,都落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姜荻耳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得不像一个清明梦。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顾延为什么还不醒?

  作者有话说:

  想日六结果失败了,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