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朝这边看了一眼。

  姜荻身子一矮,抱起尾巴团成团。虫鸣声歇,取而代之的是拧开矿泉水瓶的冲水声,和靴底踩在草地上的闷响。

  不是吧?姜荻的心提到嗓子眼,弓起身子准备开溜。野草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姜荻嗷的一声冲出去,下一瞬,就被人揪住后颈,提到眼前。

  “找死。”顾延说着狠话,但语气不算愤怒,神情淡漠到近乎冷酷,仿佛仅仅是在极度客观地给出评价。

  姜荻双爪合十,大尾巴向上勾住顾延小臂,鼻翼胡须颤抖,眼珠子滴溜转,瞧着可怜兮兮。

  在一只黄鼠狼脸上看出人类的表情,委实有些怪异,但顾延手里的是一位黄大仙……他冷笑一声,虎口卡住姜荻脖颈。

  “我靠,你还真不留手啊?”姜荻拼了老命挣扎,张嘴就咬顾延一口,没咬着,又从掌心出溜下去。

  身体的本能在叫嚣着逃跑,可姜荻心念一转,换回身体少不了顾延的帮助。再说,顾延是谁?现在要是敢跑,一眨眼他就死定了。

  姜荻刹住爪,跳到一片砂石地上,大尾巴扫开碎石子,两只毛爪子给顾延比了个暂停。

  过于现代的手势居然真叫顾延止步,姜荻见他难得怔愣,不由吱吱大笑,而后在眉头紧拧的顾延注目下,唰,伸出指甲,写了个歪七扭八的“姜”字。

  “美?”顾延蹲下身。

  “姜!你什么眼神?”姜荻翻白眼。

  顾延好像明白了什么,唇线紧绷如琴弦,随后看到姜荻画一根箭头指向自己,再画个×和箭头指向帐篷,不禁勾起嘴角。

  “这是什么?”顾延点一点箭头,“发育不完全的豆芽?”

  看出他在使坏的姜荻出离愤怒,吱吱控诉。

  顾延低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能孤身一人熬过无数副本,登顶玩家榜首,智力和反应速度本就与莫问良等智谋型玩家旗鼓相当,乃至更胜一筹。

  姜荻还在那盘算如何证明身份呢,额头就被顾延戳弄,他浑身僵硬,短短的睫毛眨巴几下,下巴就被顾延挠了挠。

  “你……你怎么可以玩弄别人的身体!”

  姜荻大为光火,可动物的本能终归压过人类的羞耻心。在顾延的掌心将他从头捋到尾巴根,毛茸茸的大尾巴还着重摸了两次后,姜荻舒服得眯起豆豆眼,呼噜出声。

  “还真是你。”顾延托腮,胳膊肘支在膝上,眼睑微微下垂。

  “敢情你刚刚在验明正身是吗?”姜荻一脚蹬开他,揣起爪子,思及眼下境况,长叹一声。

  他才懒得问顾延是怎么确认的,想也知道,那答案不会让他高兴。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顾延冷冷道。

  “算了,你听我说。”姜荻抬抓挠挠头,那姿态和人形的他一模一样,又多加一道保险,“其实,从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

  他在地上画了两个圈,左边的圈里写一个“四”字,右边则歪歪斜斜写下三个字——“保家仙”。

  顾延打开手电,艰难辨认他的字迹:“你的字,一直都那么丑么?”

  蓬松的胸口毛颤抖,姜荻吸口气,挥舞爪子,叫顾延有本事自个儿变成黄鼠狼来写。接着,又在左侧画个危险符号,在右侧画了三个问号。

  “保家仙。”顾延语速放缓,神色凝重,“这事我也想过,以出马仙正常的修炼途径,要么做普通人家奉养的保家仙,要么上身有仙缘的人类,开坛立堂,出马行善……黄四娘娘为什么不这么做?以她的道行,随便上身谁都能名声大噪、香火鼎盛。”

  有香火,就有修为,即使不能位列仙班,也能倚仗阴庙为堂口,收获信众无数,台湾的十八王公庙、泰国娜娜庙都是如此。

  “除非她有效率更高的修行方式。”顾延的目光落在山林深处,随后望向山脚,安家村亮起星星灯火。

  姜荻摇摇头,后爪在“保家仙”三字旁按下爪印,再跳上顾延手心,指一指自己。

  “你成了保家仙?”顾延眉心轻蹙,“什么时候?今天?”

  姜荻得意点头,见顾延忽然沉默,他又邀功道:“我想到的法子,你肯定想不到。黄四娘娘能装神弄鬼,我也能。只不过,需要你们的帮助。”

  “听不懂。”顾延垂眸,觑向在他掌心和膝头蹦蹦跳跳的姜荻。

  姜荻无语,先合爪作揖,再两爪撇在腰间扑腾,比划出羽化飞升的意思。

  顾延轻咳几声,忍住笑:“你想让我们配合你,跟黄四娘娘打擂台?”

  “是也不是。”姜荻跳回地上,另写下“出马仙”一词,画上简陋的黄大仙,再在之中画上一只双箭头。

  他背着爪,摇头晃脑:“黄大仙能上身人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它们,做一回真正的出马仙?”

  顾延眉间落下深痕,他大概能猜出姜荻的意思,但就是这份默契,令他生出警惕。可此时的他尚不能确定,是姜荻的思维过于单纯,一眼就能看透,还是那人的演得太好,藏得太深。

  “再说吧。”顾延眸光深沉,“你的办法,风险太大。”

  例如高考数学压轴题,姜荻灵光一现,早早想到最便捷的解题思路,但不能百分百保证公式正确。如果他想岔了,就算成为保家仙,也骗不过黄四娘娘,抑或是道行太浅,当了保家仙也打不过,岂非满盘皆输?

  姜荻栗色粗眉皱成疙瘩,刚要开口,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顾延,你上哪儿去了?找你好久了。帐篷里好黑,就我一个人,人家好害怕。”假“姜荻”走到近前,乍一看正主,就小脸煞白,膝盖一软歪倒在顾延身边,捏着嗓子说,“嘤,怎么有只黄鼠狼?顾延哥哥,你快把它杀了,别让它害人!”

  此话一出,已是图穷匕见。

  姜荻呸一声,对顶着他的脸,却身穿不知打哪儿找的宽大T恤,动作间露出半拉肩膀的黄鼠狼精,凶狠地抛一对白眼。

  “嗯。”顾延起身,低头看向“姜荻”,他背着月光,神情没入夜色,似一张纯黑的纸,无论如何涂抹,都难以留下痕迹,“你先回去,我来处理。”

  “可是……”那“姜荻”咬手指,泪眼朦胧。

  姜荻……姜荻快吐了。但他暂时不想露馅,就蜷缩成一团,作瑟瑟发抖状。

  “见过龙牙刀的,只有死人。”顾延声音很冷,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姜荻”嘤嘤嘤地连滚带爬走了。看来,野兽的直觉尚未失效。

  被Bking之光普照的姜荻撇撇嘴,胡须抖动,指向李鬼的背影,双爪交叉,严正抗议:“不要让那家伙用我的身体做奇怪的事。”达咩!

  顾延欲言又止。

  “喂,你那什么表情?!”姜荻咬牙。

  顾延正色,低声说:“如果你想,我今晚就能用龙牙把它逼出你的身体。再过几日,我也没有把握。”

  如果姜荻的推论是真,玩家能利用夺舍上身这一规则反向操作,姜荻现在换回身体,等于让玩家阵营抛弃已有的一项优势。如果不换,就极有可能牺牲姜荻,成全大家。

  顾延目睹过许多死亡和牺牲,有无可奈何,有饮恨而终,但眼前的姜荻还有选择。

  “我……”姜荻犹豫片刻,抬起爪,踩在石头上,拍拍顾延的膝盖,“我选择相信你。”

  相信你,能带我回来。

  姜荻的吱吱声,顾延听不懂,却看懂了动作。他沉默良久后说:“我尽力。”

  “我该走了。”姜荻望一眼天色,然后皱皱鼻翼,到处嗅,爬到帐篷外不远处的朱砂红线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腥甜,“噫?奇怪,这玩意儿好像不是朱砂。”

  顾延跟过去,捻起一抹凑到近前,沉吟片刻:“是人血,血液混合铅粉。”

  他们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刘文光果真有问题。

  那盒朱砂,从安老头交给他起,就在等着他们当作辟邪圣物画在门口,实际上,却是为黄大仙们引路。昨晚,姜荻约莫就是中了这一招。

  月上枝头,姜荻眼看时间不早,担心撞上深夜来访的徒子徒孙,见顾延已了然于胸,便不再多留,多比划几下“达咩”以示强调,而后转身甩起尾巴就走。

  夜晚的森林,通往王陵的路如斯漫长,月光如水银倾泻,落在姜荻僵硬的胡子上。

  大话都放出去了,他却慢半拍生出惧意。万一,变不回去呢?

  ……那他就是宇宙第一傻逼,优势在握,还能一头撞上南墙,成为顾延升级路上一捧微不足道的炮灰。

  他妈的,好怕啊。

  姜荻背影毛蓬蓬的,步履蹒跚,走一步叹一步,顾延叫住他时,差点没绷住。

  “姜荻。”顾延手提莹莹有光的龙牙,站在树梢,“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听懂了吗?”

  姜荻与顾延遥遥对望,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眼眶也是。他有点不好意思,立在当场,发了会儿愣,然后扭头就跑。

  呜呜,姜荻在心里泪流满面,崽,爹没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