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荻攥紧户外强光手电,关也不是开也不是,五官纠结成一团。

  手电筒是从营地薅的,不确定能坚持多久,但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姜荻,灯一暗,他就死定了。

  没法子,姜荻只得刨个坑,把氙气手电竖进去,灯筒正对头顶蚁穴般疏密有致的岩壁,而后双手捂脸,闷闷地哀嚎。

  眼下他在一个倒扣的碗状洞穴内,往前是暗流涌动的浅滩,水里可能有水鬼,还可能有别的东西,往后是冻豆腐似的山石,碰一下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可谓进退两难。

  “顾延顾延顾延。”姜荻念经一样呼唤顾延的名字,巴望从中汲取力量。

  小说不都这么写的吗?危机关头,觉醒隐藏血脉,斗宗强者,恐怖如斯。

  可姜荻嘀咕了五分钟,血管里依然流淌着普通人类的鲜血,丝毫没有爆种的迹象。他长叹一声,环抱双膝,打了个喷嚏。

  他想起坚果油灰洞的故事,说是有个美国人在探索地下洞穴时头朝下卡在坑道中,上不去下不来,在步步逼近的恐惧中,绝望地迎接死亡。

  嗖,啪,啪,哗啦——

  石子在水面飞跃,划出低矮的弧线,清浅的水塘平静无波,如一方砚台化开浓墨。

  姜荻站起身紧盯水面,见无事发生,才长舒一口气。他抹一把脸,眼神已与方才截然不同,眼尾上挑,如蛰伏狩猎的猫科动物。

  他不甘心困死在这鬼地方,做顾延的故事里一章下线的路人甲。他知道那么多,理应活下去,而非因为一点挫折就踌躇不前。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姜荻心说,他给顾延写了五百章的龙傲天爽文,一百五十万字的养育之恩,哪一章不水得呕心沥血?

  要是现在不明不白地死了,不就白瞎了顾延这条金大腿?他还想混进主角团,吃香喝辣呢。至于跟顾延混,容易出现队友祭天,法力无边的情况,姜荻表示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嘀嗒,嘀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姜荻发心,他悚然一惊,嗷的叫出声,捂着脑袋跳起来。

  “操,什么鬼?!”姜荻骂骂咧咧抬头,随即看到此生所见最可怖的景象。

  炽白的光线下,细密的孔洞探出一条水红的舌头,不似蛇信,胜似蛇信。姜荻眼睁睁看着那条红舌在孔洞中穿针引线,盘旋飞舞,发出湿漉粘粘的声响,仿佛有一万条蚯蚓在耳边扭动。

  不一会儿,山石绵密的溶孔中便涌出红白相间的浆水,如绞肉机挤出的碎肉,沿石壁向下流淌。

  姜荻一头金毛炸成狮子的鬃毛,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碎石扎破长裤,膝头很快被血液濡湿。

  “我天。”姜荻瞠目结舌,“搁这演伊藤润二呢?太限制级了吧。”

  红白物事滑在泥滩上,融成一团胶质,聚拢成人形。姜荻旋即意识到,这粘稠的玩意儿不是舌头,而是血肉。

  水波荡漾,阴风抚过姜荻的脸颊,吹凉人中沁出的细汗。冲锋衣和T恤黏糊在后背上,姜荻浑身发冷,歪坐在地,脚蹬着砂石往后躲。

  “你谁啊?”他大喊壮胆,“给我滚出来!小心我摇顾延来揍你!”

  耳畔响起女人轻柔的笑声:“呵。”

  姜荻都快吓尿了,央求道:“好姐姐,黄四娘娘——”

  下一刹,却见那团白花花红艳艳的玩意儿,如陶泥般捏出冷艳的五官,覆上白净的肌肤,呼呼,阴风四起,裹上迷彩冲锋衣。

  翟斯语长发拢在耳后,微笑:“小姜。”

  “靠。”姜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面露羞恼,“翟斯语,怎么是你?”

  “特殊技能。”翟斯语利落地捡起一根枯枝盘好发髻,安慰道,“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姜荻恍然大悟,翟斯语之所以在初一公会获得仅次于莫问良的地位,正是由于她的战斗技能“极致柔韧”,能将身体折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还可以缩骨,在各类逃生副本里堪称能辅能C的神技。

  但他怎么不会想到,翟斯语的能力在现实中会如此恐怖,视觉效果直接拉满。

  “呼。”姜荻抹去冷汗,笑容勉强,“还好,还好。”他岔开话头,问翟斯语之前被暗流冲去了哪里。

  “我也不清楚。”翟斯语耸肩,丹凤眼微弯,“这些孔洞之上还有更复杂的山隙,四通八达,就像是……一座迷宫。我从更下方的一个山洞钻进去,摸索好半天,听到声音才寻了过来。得亏是你,如果是顾延,刚才那出场方式,欸,明年今日就是我的祭日。”

  姜荻嘴角抽搐,心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们蹲坐在滩涂上休息,手电筒竖在一旁,在岩壁上映出两道颀长的黑影。姜荻眼角余光瞥过,但见翟斯语发簪的影子横在脑后,好似两只圆短的耳朵。

  “姐。”姜荻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拉开距离,“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快三点了,最多还有三小时,天就要黑了。咱们得想辙原路返回,否则大晚上待在黄四娘娘的堂口,非死即残。”

  “也好。”翟斯语手撑在地,膝下一软,身子往前一倒,撞进姜荻怀里。

  若在平日,有美人投怀送抱还自罢了,姜荻打小不缺女孩追,自有套路把这事处置体面,但此时他心里发憷,背心冷汗涔涔,看翟斯语就像看磨牙吮血的艳鬼。

  “小姜,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香很甜的味道?”翟斯语笑意温柔,耳蜗钻出两条肉芽,张牙舞爪。

  “有,有吗?我鼻炎,没闻见。”姜荻浑身僵硬,猛然出手想推开她。

  可翟斯语一张口,舌头就裂为数十条,顺势束缚住他的手腕,长颈轻轻一转,就把姜荻用力摔向洞壁。

  嘭!姜荻戴着安全帽,仍撞得七荤八素,顾不得密恐,扶着山岩挣扎起身,人还没站直,又被翟斯语一手掐住喉咙,作势要往他大动脉上啃。

  “翟斯语,你疯了吗?”姜荻大骂,一阵心慌,嘴上仍不肯认输,“我他妈又不是唐僧肉,要吃人也换个别的理由,土不土啊你?”

  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翟斯语已经不是“人”了。手电花白的光照到她的牙齿上,发黄、尖锐,那绝非人类的齿列,而是野兽的尖牙。

  翟斯语手劲极大,姜荻没一会儿工夫就被掐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毕露,此时他也顾不上绅士风度,像被拎起耳朵的兔子,抬脚就蹬。

  没来得及踢第二下,姜荻的脚踝便被山岩孔洞内探出的血肉捆死。他低头一看,只见翟斯语的下肢已变成流苏似的肉绳,窸窸窣窣地钻进密匝匝的溶孔中,将他的四肢牢牢捆缚在洞壁上,血液啪嗒滴落。

  “我操!”姜荻大叫一声,话音未落,头顶的石壁应声碎裂。

  尘土飞扬,顾延手提龙牙,落地无声,见姜荻眼珠子都快被勒出眶,他还有闲工夫询问:“我来的不是时候?”

  姜荻绷不住了,怒吼:“顾延,我日你先……先来帮帮忙啊!”

  孰料顾延拄着刀坐到地上,一条腿盘着,另一条长腿支着,老神在在的模样,姜荻看了就来气。

  “凭什么?”顾延反问,“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姜荻被噎得说不出话,窒息让他的脑子转得像老旧的唱片机,吱吱呀呀的,想不出求情的软言软语。

  翟斯语眼白充血,冷冷扫看戏的顾延一眼,脖颈歪成诡异的九十度,张口就往姜荻颈侧咬去。

  “啊——!”姜荻惊叫出声,然而下一瞬,他眼前一红,一泼鲜血飞斜着沾上眼尾。

  翟斯语被顾延一刀削去右臂,发出凄厉的吱吱声,她松开姜荻,趴伏在泥滩上,赤红的双目紧盯顾延的动作,喉头挤出尖锐的斥叫,匍匐片刻后,如一道红光扑了过去。

  姜荻大口喘气,脸色苍白,嘴唇因缺氧而青紫,他手脚绵软,刚抬起头就见翟斯语整个人飞起来,哗啦一声,砸进水潭。

  气泡冒出水面,姜荻膝行到潭边,水下岩壁倾斜,他们这头的浅滩不过一掌深,翟斯语并未沉入池底,而是半张脸露出水面,陷入昏迷。

  “她没事吧?”姜荻望向荡开的血色涟漪,扭头问顾延。

  顾延冷峻的神色淡去,失笑:“她要杀你,你现在倒来问我她有没有事?”

  龙牙刀背碾着泥滩上的一只黄鼠狼,舂木瓜似的,将之捣成肉泥。显然,顾延此刻的心情谈不上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荻把湿淋的金发往安全帽沿儿里塞,望向顾延,“谢谢你救了我。我只是……头一回见你出手,被吓到了。”

  顾延冷哼一声,神情倨傲:“算了,不用跟我解释,有没有你我都会出手。”

  他蹲下身,睨向地上那滩黑灰:“今早我们都一起行动,翟斯语应该在昨晚就已经被上身了。”

  想起后半夜翟斯语隔着帐篷叫住他的情形,姜荻毛骨悚然。他脑筋转得飞快,想到另一种可能:“延哥,你说,万一不止她一个呢?”

  六名玩家,昨晚上他中招,翟斯语这种老油条也着了道,那么其他人呢?和他们在一起的,究竟是人,还是出马仙的傀儡?他和翟思雨被上身的时间不长,尚且有救,其他玩家又该如何?

  顾延沉默,起身到水潭边,把呼吸尚存的翟斯语拽上岸,朝姜荻摊开手心,后者愣神片刻,殷勤地从背包里翻出绷带。

  “没有止血剂,她不会死在这儿吧?”姜荻嘴皮子哆嗦。

  “你动作再慢点,可能会。”顾延冷冷地说。

  姜荻撇撇嘴,蹲着看顾延利索地为翟斯语包扎手臂断口,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绷带覆上后,伤处便不再往外渗血。

  “走吧。”顾延说,“今天先到这儿,再拖下去,我不能保证你们两个能活着回营地。”

  说罢,顾延提起血淋淋的刀刃,轻拍姜荻的脸颊,又用他的衣服擦干净血迹。

  姜荻一股火气上涌,羞恼至极,却敢怒不敢言,低声问:“走哪条路回去?潜水吗?可我们没带氧气瓶。”

  “跟着我就行。”顾延凝视他的眼睛,重复道,“记住,一步不差地跟我走。”

  “好。”姜荻点点头,自觉走过去想背起翟斯语。

  与顾延擦肩而过时,却被龙牙弯钩似的刀把勾住肩头,姜荻额角青筋乱跳,心说,有完没完!

  然而下一秒,他便周身僵硬,睫毛扑簌颤抖,惊恐地看着顾延把他勾回去,欺身而上,凑到颈窝边轻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