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寒舟个子极高, 坐在餐桌面前，冷调的餐厅灯打在他的脸上。神色沉敛，五官清俊。
碎纹玻璃上的光泽斑驳映在他鼻尖和眉梢。
“咳……什么, 什么更好的世界……”明桓砸吧砸吧嘴里的鱼味, 忽然如坐针毡，郁寒舟这个人真的，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很沉重，很愧疚。
这种沉甸甸的感觉，明桓特别不喜欢。就好像他欠了郁寒舟一样——可是他也没有错啊。匹配度预测, 或者说是匹配度精准测试。这些都是一些外在仪器，用这种东西匹配出来的结果, 谁说自己就一定要遵循了！
为什么他现在会因为自己一直想要去农业星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啊。
就好像是——
他背叛了郁寒舟一样。
明桓把手紧紧攥起, 努力地把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他得知自己和谢书辞匹配上的时候，不是这种感觉, 不会这么混乱, 也没有这么焦躁。
太奇怪了。
他在上个世界也有匹配度测试, 但是那完全只是一个参考。没有说匹配度高的一定要在一起。在他的认知里，还是觉得要性格相吸, 要有爱情才能结婚的。
明桓有些焦躁地挽起袖子。
好像野兽一样因为气味就相互吸引什么的……
郁寒舟觉得也可以吗，他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对于幼年omega来说, 破壳后三年的幼崽期太辛苦了。”
发觉明桓的表情越发迷茫纠结。
郁寒舟的眼神深邃得像是看不到底的暗河，一眼望进去好像沉湎在冰冷河底淤泥里，柔软，却厚重, “但是, 现在来说, 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也……没有那么辛苦啦。”
明桓莫名地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和这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一天天的, 原来不仅仅是郁寒舟对他塑料，他对郁寒舟，也挺塑料的。
不管他能不能接受仅仅因为高匹配度就结婚。
单单说匹配上这件事情，也不是郁寒舟的错。
郁寒舟是一只龙，但是自己上辈子是一个人。他好像完全不能适应龙的择偶规则，所以对郁寒舟来说，匹配上自己这样的龙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吧。
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尽量岔开，不然一会聊着聊着又要说到结婚了。
“你也不知道我会分化成OMEGA啊，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alpha。好啦，这事儿翻篇，小概率不小概率的，我都分化了，而且分化得好好地，还去隔壁抢了一台战机，算赚了，哈哈哈……”
明桓笑着笑着。
可郁寒舟不笑。
于是他再次尴尬了，喝了口水，听到对面人语气有些严厉地斥责，“我之前就跟你说了很多遍，不要单独去和帝国的人接触。帝国王族的精神力都是SSS级，这一次他们应该也是没有料到你是omega，否则，一旦将你标……”
忽然哽住。
那个词在嘴里卡了一半就是蹦不出来，郁寒舟好像有点渴了，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
再转眸对视上，那眼神里似乎迸出一点微妙的东西。
明桓眼皮忽然一跳，忽然转开脸，“你，你看着我干什么。”
仔细想来。
如果郁寒舟匹配上的不是自己，
他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龙伴妻子，在他手底下很乖顺平安地长大，依赖他，粘着他，分化后也两情相悦地给他标记，不给他增加任何烦心的事情。
郁寒舟的生活，一定会顺遂很多吧。
他很早上课的时候就学到过，龙族一生都在寻找伴侣。
郁寒舟会不会在某一刻很失望。
匹配上自己这样糟心的伴侣。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分化成omega？
为什么他会忽然之间和郁寒舟就匹配上了？
这这这，原文里根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就因为他忽然分化成omega。
整个走向真的一瞬间全搅乱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如果他都已经知道了这么个情况，还要这样跑去农业星，那站在他的角度不是相当于日了狗嘛……他本来就为了联邦军部的事情，还有龙族繁衍的事情操心了整整四百年，他这一跑，相当于判了郁寒舟余生真正的孤独终老，无妻徒刑……
虽然他骂过无数次，郁寒舟这种人，就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但是……
啊啊啊啊。
他真的要疯了。
“你不用这么困扰的。”
郁寒舟淡淡地说，“你还小，慢慢地很多东西你就知道了。而且，你很聪明，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很多幼龙在破壳十年内，都还完全地会处在混乱中。但是你竟然在破壳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有了独立且自主的判断，甚至有计划地去买下一颗农业星。”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明桓猝不及防。
这一个行为，郁寒舟不会生气吗。
之前郁寒舟刚刚知道他买了农业星的时候，明明看上去很生气的。但是为什么今天态度又完全不同了。
不是说alpha龙族的控制欲都很强吗。
他居然没有秋后算账，还夸自己聪明。
“我以前认为你是不懂事，耍小脾气。但是其实，你已经考虑得很多了。是之前的三年里，我们没能好好相处。明桓，我去农业星上找你，你愿意让我重新定位到你，我很开心。”
郁寒舟脸色看上去十分柔和。
“所以，你想学后期课程，我就让你学。我相信，你会想清楚的。”
被信任的熨帖感一瞬间充盈在他身体里。
明桓从没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获得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郁寒舟对他的认可，对他的赞扬，对他的欣赏，以及对他一人特殊的包容——非常，非常，非常地重要。
幼崽期郁寒舟完全没有表现出这些。
因为他是alpha，他一直对他严苛，规范，不断提要求。
所以他曾经无比地焦躁。
但是此刻郁寒舟夸他聪明。
好像过去三年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他忽然间好像——
一点也不讨厌郁寒舟了。
“我让你定位，是因为……因为……”明桓说不出原因。
那个时候他因为精神力受损困顿得要命，可是他知道郁寒舟在找他。
因为赌气拒绝了两次，第三次就通过了。
郁寒舟垂眸，喑哑地暗示道：“因为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所以你对我误会重重，可是还选择和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所以你刚刚步入成长期后，会允许我一次又一次入侵你的精神力，帮你压下暴动。”
真奇怪，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真的像郁寒舟之前解释过无数遍的那样——因为之前误认为他是alpha，所以他们幼崽期三年才会相处很不顺利。
刚刚进入分化期的时候，老师也一眼指出，自己其实非常依赖郁寒舟。
郁寒舟步步紧逼的推测，好像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明桓有些害怕听到那个结论。
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将郁寒舟可能会说出口的坦白直接掐断，“好，好了！我，我吃饱了。”
郁寒舟垂下眼，避开和明桓的眼神接触，“那我们收拾一下吧。”
“收拾一下？”
“我刚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去上课，我就带你去观光星上游玩一下。”
郁寒舟能够感觉到明桓此刻巨大的不安，默默地站起身，“但是，比起其他观光星，可能有个地方更适合。”
*
郁寒舟带他去了。
他买下的那颗农业星。
明桓万万没想到会是这里，直到跃迁战机停落在那个绳编的吊网旁边，下来后，明媚却寒冷的阳光照耀在他和郁寒舟身上。
湖面波光粼粼，不远处的山丘上，属于这颗星球的‘太阳’缓缓升起。
这颗星球，其实真的挺冷的。
就算是被阳光直射，风里依然像是夹着霜雪一样，刮在他细嫩的肌肤上有点像小刀划过似的生疼。
郁寒舟取出新买的手环给明桓扣上。
一瞬间风中的凛冽散去，变得和煦宜人。
虽然还是很凉，但是明显到了可以轻而易举忍受的程度。
郁寒舟把明桓上次忘记收回的种子从他的随身空间里拿出，冷冰冰的军靴被湖水沾湿，他现在不用低头，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就能很轻易地在小龙的额头上贴上一个抚慰的亲吻。
“你想在这里种什么，我陪你一起。”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喜欢这种星球。但是我答应你，等你精神力养好了，我们可以一点点把这些全都种上。想要牛，想要羊，我们都去买。”
将种子取出来后，郁寒舟本来打算带着明桓先把湖边这一小片给种上。
但是摩挲着手里的种子。
哑然失笑。
“明桓。”
“你的种子是不是也是匿名论坛网上买来的，你是不是又被骗了。”
郁寒舟将种子放置在明桓的掌心，另一只手安慰似的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像是安慰似的，“这是湿地睡莲的种子。”
“这样一颗干燥又严寒的星球上。”
“是种不出睡莲，和莲藕的。”
啪嗒。
一颗眼泪忽然砸在掌心，湿润了那两颗饱满圆润的种子。
郁寒舟脸色微微一变，抬手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没关系，不难过。我名下有几颗湿地观光星，你喜欢的话——”
“为什么种不出来啊”
“这不是有湖吗？！”
“这是沙漠绿洲里的湖……”
小龙不知道为什么，捧着那一袋睡莲种子忽然委屈极了似的，蹲在地上呜咽起来，“种的出来，种得出来的！”
“郁寒舟，凭什么你说种不出来就种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有道理！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不想听你说话，我也不要去你的星球，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这颗星球才是我的……”
“是我好不容易买下来的……”
小龙看上去难过极了，好像是为了一袋睡莲种子，又好像不是。
“我本来，很讨厌，很讨厌你的……”
“我对你那么糟糕，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郁寒舟屈下一膝，将单薄清瘦的抽噎着的小龙抱进了怀里，似乎也隐约感觉，眼下是一个可以出口的机会。
龙对于伴侣的情绪，都是会有一定感知力的。
郁寒舟隐隐能感觉到，可以了。
拿鼻尖蹭了蹭明桓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扫在他的耳朵尖，小龙明显身体一僵硬，但是又任由他抱着没有怎么挣扎，好像是风忽然变大一些，他开始依恋着他怀抱里的温度。
“因为，我是你——”
“等一下等一下！”
怀里的小龙忽然咋咋呼呼，一声惊叫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我不要听，我，我不要听！”
郁寒舟抱住开始不断挣扎的明桓，眼皮微微一掀，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明桓似乎——
知道他要说什么。
刚刚在餐桌上也是，在极隐晦地打断他。
怎么会。
明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不动声色地安抚着小龙，沉声道：“好，不听。”
“那我们回家，好吗。”
明桓哭得厉害，眼睛都变得红通通的，过于清瘦的一只躺在他怀里，被他抱上了飞行器，手拽着他的衣袖，“回，回家。不去你的湿地观光星。”
“好。”
郁寒舟格外沉默地带着他回家。趁着小龙洗澡的时候，先去了一趟书房，发现他的高权限资料以及书房的开门权限都没有遭到过丝毫隐秘入侵的迹象，眼神愈发疑惑。
又去往自己的卧室。
在开门的瞬间似乎觉察到什么。
闭上眼睛，仔细探查卧室的设限，终于被他捕捉到一点点隐幽的异常。
这个房间的权限。
被更改过。
虽然又被改回来了，但是大概是因为篡改者比较慌张，还是露出了些许的痕迹。
明桓进过他的房间。
是昨天晚上。
因为他睡了明桓的房间，明桓就去了他的卧房。
郁寒舟呼吸瞬间一滞——
当时房间里有没有收拾的特效抑制剂。
明桓他。
发现了那个抑制剂，进一步怀疑到匹配对象是自己，所以才慌张地将门又锁上，还把权限悄悄改了回去。
所以今天他一整天的不对劲，不是因为他睡了明桓的床，而是因为，明桓对他们的匹配度有了怀疑。
他的呼吸瞬间滚烫起来。
这意味着。
明桓在秉持着这种怀疑态度下，没有立刻离开，甚至在昨晚还乖乖地躺回了他身边，一大早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他以为，那种情况下，小龙会丢下毫无防备的自己直接走的。
但是，明桓没有。
甚至第二天还在自己的说服下，和自己去上了后期课程。
所以那节课上他才会没有耐性慢慢听取课程知识，甚至忍不住埋藏心底已久的疑惑，耐不住急躁的心情不断向老师提问。
一切理清楚后，郁寒舟内心渐渐柔软得不像话。
原来是这样啊。
余光瞥向对门，眼神渐渐晦暗。
*
明桓洗了澡出来，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有点红肿的眼睛，再一次觉得丢脸极了。
——啊，为什么又哭了。
一定是因为分化成了omega的原因。
为什么买了睡莲种子啊，太丢脸了！郁寒舟肯定在心里笑话自己，结果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哭了，他肯定觉得自己很奇怪。
又麻烦，脾气又怪。
回到房间里，他躺进被子里，又抱着被子开始左右翻滚，把自己卷成一个龙龙寿司卷，时不时地像毛毛虫一样弓着背蠕动。
啊啊啊，真的——
太烦人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烦人的情况！
忽然间，隔壁似乎传来一点极其细微的玻璃制品破碎的声音。
明桓光着脚踏出门，对面本来只是虚掩的门扉一瞬间紧紧关上，甚至把权限直接调到最高。
虽然门关得很快，但是明桓还是闻出来了！
是，是特效抑制剂的味道！
明桓低头赶紧闻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尤其注意到脖子上。
是他刚刚洗澡不小心碰到阻隔贴了吗，还是因为他刚刚情绪太激动，又漏出一点信息素来了！
郁寒舟昨天还躺在他床上根本睡不醒，如果再连续推这种特效抑制剂，那还了得。
不如他直接搬出去啊！
明桓心一沉，这下子什么纠结也没有，反而快地沉静下来，用最快速度把对面郁寒舟的房间权限直接解开，“滴”地一声闯了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抑制剂的味道，比上次还要刺鼻很多！
他的心骤然一缩。
“郁寒舟，别推！”
一片昏暗里，只有浴室一盏小灯开着。
明桓哗啦一下拉开浴室的门，入目看到一地残渣，但是不同的是，这次一整支特效抑制剂液体都碎在地上。
没有推？
明桓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郁寒舟幽邃的目光。
明桓足足愣了十秒。
连呼吸都忘记了，脑子才转过弯来。
我草！
郁寒舟诈他！
手扶着推拉门，两只手用力地把门关上，被郁寒舟单手截住。
郁寒舟声音很清淡，“不要推什么。”
明桓耳尖烧成一片绯红，好在在一片黑暗里，应该也看不出什么。他张了张嘴，但是喉头一片烧灼的感觉让他说不出话来。
放弃了浴室的推拉门，他转头就要出去。
但是主卧的权限一瞬间又被郁寒舟夺走，明桓握着门把手，发现他——
打不开门了。
“郁寒舟！”明桓一瞬间炸了毛。
小龙企图再一次夺回这间主卧的开门权限，但是精神力刚刚入侵错综复杂的权限设置，刚刚找到一点绳头的感觉，还没等他解开呢，那一团丝线缠得更紧更乱了，让他无从下手。
“说清楚了，再走。”
郁寒舟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停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不要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