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臻这一趟出京时正值春日, 归来已是年底。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

  倒是应了这话了。

  京城的冬天一向冷得很, 雪下得很大, 寒风凛冽,乐臻却顾不得。她一路纵马疾驰, 不眠不休,从盛京赶往京城, 去时用了几个月功夫,归来却只用了三五天。

  “危”, 一般什么情况下才会用这个字,她离京时塔娜都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危”了?

  乐臻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地加快速度,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京城的时候尚是深夜, 乐臻也顾不得宵禁了, 直接朝着佟府的方向奔去。

  深夜寂静,乐臻只能听见马蹄声和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到了佟府,就见里头的灯竟然还亮着。

  不祥的预感充斥全身,乐臻定了定神, 翻身下马。长时间骑马, 四肢早冻僵了,乐臻险些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还好她眼疾手快抓住缰绳。

  缓了一会儿, 乐臻看着佟府,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些不敢进去。

  没犹豫太久, 乐臻上前敲门,门房并未开门,直接在里头大声回道:“夜深了,主子们都睡了,有事明日请早。”

  明日请早?

  乐臻可不想等明日,她正准备直接翻墙进去,却见里头一阵喧闹,门开了。

  “姐姐,塔娜姑娘……不好了,姐姐快去瞧瞧吧。”开门的是喜鹊,两眼红肿,显然是哭久了才这样的。只这两句话功夫,喜鹊又是鼻子一酸,随意用手帕拭了泪,便拉着乐臻进去。

  她们这样旁若无人,就差拿佟府当自己家了,那门房却还是低头在一旁半句不满也没有,乐臻再蠢也猜得出这是为什么。

  “塔娜到底怎样了?为何会不好?喜鹊,你仔细说,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乐臻紧紧握住喜鹊的手,边走边问。

  两只冰冷刺骨的手交握在一起,半点儿暖意也没有,乐臻却无端觉得安定许多。

  “是李四儿那贱人!”喜鹊气得浑身发颤,声音沙哑,“先时还好好的,奴婢休沐的时候便递帖子去佟府拜访,陪塔娜姑娘说说话,那李四儿不高兴也拿奴婢没法子。可后来,那贱人怀孕了。”

  “每回奴婢过去,李四儿必要闹上一通,隆科多心疼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佟国维夫人又惦记着孙子,我倒成了恶人了。”喜鹊咬牙切齿道,“塔娜姑娘便也叫奴婢不必多去,省得他们恶心人。”

  “奴婢想着,有两位嬷嬷和女护卫在,塔娜姑娘又有小阿哥,李四儿再闹也不敢闹到她身上,便也就没怎么过去了。若不是那女护卫冒死逃出了,我竟不知……”

  喜鹊哽咽着说不出那个结果,不过,也不用她说了,正院就在前头。这也是乐臻在外面看到的,整个佟府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乐臻没有犹豫,走进院里,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里头又闷又热,乐臻一进来便闻到浓浓一股中药味儿。喜鹊跟进来后,立刻便关上了房门。

  “塔娜如今受不得冷,咱们且先去去寒气再过去。”喜鹊拉着乐臻走到炭火盆边上,解了斗篷,烤了一会儿,身上暖和起来后,两人才进了内室。

  房间里头有医女守着,塔娜脸色惨败,躺在床上,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被子,许是听见动静,竟睁开了眼。

  瞧见乐臻,她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朝乐臻笑:“好姐姐,我不成了,走之前还能见着姐姐,真好。”

  “不会的。”乐臻一下就红了眼,“塔娜,不会有事的,有那么多太医呢……”

  她走到床边,想要拉着塔娜的手细细安慰,却瞧见薄薄一层被子未曾盖住的地方——塔娜的手,两只被裹着厚厚的、不知多少层纱布仍渗出血的手,被布带拴着动弹不得。

  不,不止是手,乐臻视线一晃,塔娜双脚的位置也都裹着厚厚的纱布,被布带固定住。

  乐臻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大人小心些,下官等人好容易才止住血,若是碰到伤口,再大出血一回,恐有性命之危。”医女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

  “这样活着,不如叫我立时死了。”塔娜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融在发鬓里,无声无息,只留下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痕。

  乐臻茫然地立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彘”两个字堵在嘴边,被她吞了回去。

  塔娜就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也不挣扎,半点不动弹,安静得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

  乐臻想要问什么,又住了嘴,拉了喜鹊往外走,到门口,冷风一吹,乐臻才终于缓过神来:“李四儿呢?我杀了她!”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佟国维夫人和隆科多他们护得什么似的。再者,这种事若是没有隆科多协助,单凭一个李四儿,根本不可能做到。”

  “那贱人……”喜鹊嗓子仍是哑的,“那贱人砍了塔娜的手足,还想毒哑了她,如果不是我们发现及时,塔娜如今不知会被怎样折磨。”

  “太医怎么说?”乐臻用力闭了闭眼,“皇上……怎么说。”

  “太医来了几回了,命是保住了,可塔娜姑娘醒过来后,几次寻死。医女们止血止了几次,如今太医们配了安神的汤药,情况才好一些。”

  喜鹊所说的安神汤药自然不可能只是安神用的,先前塔娜但凡清醒过来便用力挣扎,几次让伤口崩开大出血。太医们无法,只好在安神的汤药中加了几味药材,叫塔娜无力挣扎。

  这一点,即便喜鹊不明说,乐臻也能想到。只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塔娜若是一直态度消极,如何能好得起来。

  “主子爷那里……”喜鹊顿了顿,语气中难掩不甘,“只派了太医来,剩下的,说是等李四儿产子再处理。”

  这话的意思,就是只打算处置了李四儿,放过隆科多他们了。即便乐臻认识康熙的时间没有那么久,她也能明白康熙的想法。

  说到底,人类的悲喜并不想通,就算乐臻与塔娜情同姐妹,她能体会到的痛苦也不及塔娜之万一,更别说康熙与塔娜并不相识。

  他理所当然地会偏向自己的表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动手的是李四儿嘛,隆科多也好,佟国维夫人也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回她怎么都不可能让隆科多好过。

  乐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不会放过他的。”

  喜鹊没说话,两人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房里。冷静得差不多后,乐臻走到塔娜床边,挥手叫医女们暂且都出去。

  等她们出去后,乐臻方才俯下身子轻声耳语道:“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害你的人,姐姐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不好好养着身子,怎么看那些人的下场?”

  “姐姐,没法子的。”塔娜疲惫地睁开眼,“隆科多再如何也是主子爷的表弟,李四儿又有了孩子,你可知他怎么说?”

  “他对那贱人说,‘你只管做,有我呢。’”塔娜复述那话时,连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心如死灰。

  她原以为,即便没有夫妻之情,她与隆科多也是一道长大的表兄妹。谁知这多年的情谊竟比不上李四儿那贱人的几句话,就因那几句话,他便能这样折磨她。

  她长于内宅,心里再没成算,也不至于看不透李四儿的路数。平心而论,李四儿的手段并不高明,或者说,正因为她又蠢又毒,才能将塔娜害到这地步。

  “他这种人,不值得咱们塔娜伤心。”乐臻揉了揉塔娜的脑袋,“就算他是皇上的表弟又怎样,他犯下的过错,又何止宠妾灭妻、纵妾杀妻这一条。”

  “姐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相信姐姐吗?”

  手下的脑袋微微点了点。

  乐臻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却还是努力笑着说:“你只管看着,看他们最后都是什么下场。若是那之后,还是不想活,姐姐不勉强你,好不好?”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终于,乐臻听到塔娜虚弱无力的回应。

  “好。”

  乐臻终于忍不住,又哭又笑,激动地想抱住塔娜,却又马上反应过来,这会儿,塔娜全身上下也就头可以动。

  “是不是很疼?”乐臻小心翼翼地靠在床边,指尖轻轻搭在塔娜的手臂上。

  “姐姐,我好疼。”

  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这些天,她一次也没有喊过疼,即使是被李四儿做成人彘的时候,即使是额娘来看她的时候。

  李四儿巴不得看她□□挣扎,她才不会让人看了笑话。额娘只会搂着她哭,喜鹊也只会劝她,等臻姐姐回来。没有人问她疼不疼,可是,真的好疼好疼,疼得她恨不得死掉,一了百了。

  塔娜压抑了太久,又失血过多,这会儿哭得险些厥过去。乐臻揉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安抚,一遍遍替她擦去眼泪,许久,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睡吧。”乐臻柔声道,“好好睡一觉。”

  等明日,姐姐便替你去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