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陶酌风静静地躺在一汪漆黑的静水里, 四周寂静无声,水波荡漾,打在他身上却是黏腻湿滑, 令人不适又无从摆脱。
脑海中闪过几副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他看见自己正被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疯了似的追赶, 下一刻又空空悬置在悬崖边上, 脚下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头顶, 那些人狞笑着,将他抓在一丛荆棘枯枝上, 试图稳住身形不掉下悬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怪只怪你是那老东西的种,怪你不在祁国多年,老东西却还执意要你继承皇位。”
尾音落罢, 他那被荆棘刺穿的手掌鲜血淋漓,血孔中扎着断刺。他从崖上跌落,掠过峭壁和断树, 跌下云端, 跌入白雾,跌进这一汪粘稠的黑水里。
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听说人死前脑中会像走马灯般闪过这一生的记忆, 那他如今,是否已身处地狱?
不过半生漂泊, 他早已吃尽了人间的苦, 死便死了。只是他舍不下清秋, 舍不下那双满天星辉与遍地河灯之间, 璀璨胜过日月的眼。
忽得,左臂传来一阵轻轻的搔动,微微发痒。
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一抓。
“啊!”
一声压得极低的尖叫声响起, 唤醒了沉睡已久的陶酌风。
他徐徐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装潢朴素、却远比苏扣村小院宽敞许多的房中。
而他左手床边,被他紧紧攥住手腕的清秋,正瞪大了眼睛看他。
陶酌风愣了一下。
下一刻,剧痛从全身上下袭来,仿佛周身的骨头都被人打断又重新接上,碎裂的骨刺却仍扎得血肉生疼。
他只好忙不迭地松开她的手,努力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喜不自胜。
他还能感觉到痛,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上掉下去,虽摔断了无数根骨头,却还能奇迹般地保住一条命!
天不亡他。
缓过神来,他轻声问她:“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自己跌下悬崖,睁开眼后,便躺在一片草原之上。那时他身边只有她一人,可她腿上有伤,身子又纤瘦,断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他搬到其他地方,而且——
“这里是何处?”
她眨眨眼睛,垂下头去用一块绢布轻轻擦拭起他的手来,看也不看他,回答起他的问题却无比流畅:“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在悬崖底下,发现你不知怎的摔下悬崖受了重伤,便找人将你带到了这里。你身上的骨头断了个七七八八,我想养伤定需要很长时间,便找了个环境好些的院子。幸好先前离开上京时身上带了些银两,否则还租不下这么大的别院。”
她的解释乍听上去似是合理,加上陶酌风刚刚从数天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又乏又饿,根本无心也无力思考。
“你腿伤未愈,别太辛苦了。”他叮嘱她一句,便又觉得头脑昏沉,似乎随时又要昏睡过去。
“嗯,知道了。”
她乖巧地应下,收起绢布刚要起身,却一眼瞥见他微微卷起的袖口中露出了一根干枯的草叶。
她嫌弃地一皱眉头,隔着绢布捏住那条枯草,便要拿到屋外扔掉。
“瞧你,脏东西都跑进衣服里面去了。”
陶酌风闻声转头看去。
等他看清她手中那所谓的“脏东西”时,他脑中如过闪电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分明是他去仙居镇赶集时给她买回来泡腿的草药。她说那条伤腿许久不曾活动,怕伤好之后也会不利索,便要他去药铺中买些药来,隔几日浸泡一次。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陶酌风眉头一凛,看着那一瘸一拐、却走得无比刻意的窈窕背影,藏在被子之下的手猛地揉紧了床褥。
她不是清秋……
是德阳!
*
水色连天黑,沙禽亦昼眠。
方才入夜,乌苌国都玉宿城中一片死寂,却无一家点灯。
唯独那金碧辉煌的巫师殿上早早点起了灯笼,一串串鲜红如血,映照在殿前的白玉柱上,触目惊心。
玉宿城中的一座农家小院里,宫哲长身玉立于窗前,遥遥望向那巫师殿,许久,长叹一声。
以乌苌国的国力,大兴土木建造这一座宫殿,也不知是用多少人的血堆起来的。那些人虽不是大越的子民,他却同样痛心。
不过他也知道乌苌国与祁国关系更近,时战时和,就算哪天乌苌国人再也无法忍受巫师的压榨,也是逃亡祁国做冯昶的百姓。他至多担忧片刻,却也不必太过为他们伤心劳神。
一念及此,他合上木窗回到屋中,打算眼不见为净。
这个弹丸小国远离大越,靠近祁国,既荒僻又贫穷,大越自然从未将它放在眼中,也不屑于在乌苌国内安插自己的眼线,是以这一代并没有宫哲的势力。不过行走天下除了权势,银子也一样好使。
宫哲此行没带旁人,那青袍道人又去与那大巫师叙旧,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又或许根本不会来找他。
至于宿州那边,现在已经查清苏扣村与那些鹰骑无关,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习得苏氏绣法,但既然苏扣村人无罪,那么是否追查苏氏绣法这件事,便交由宫澶去决定好了。而那两个投江而死的鹰骑的同伙,一时半会想必也不会再出现,他临行前留了部分神武卫在宿州城中,但要抓住他们,想来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如此一来,他正好能偷得几日清闲,留在乌苌国中与她过一过寻常夫妻的生活。
这乌苌国虽然远不及大越繁华,但是胜在景色极美,她定会喜欢。何况她这才刚刚服下莫愁,尚不知药效如何,倘若急着带她回上京,万一触景伤情,又让她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那么此行便得不偿失了。
想起清秋这几日虽与他仍算不得亲近,但至少不再像以前一般抗拒,他便忍不住颔首浅笑起来,正打算去看看她在做些什么,便听见门口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清秋。
她手中捧着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又满含期许地抬眼瞧他:“夫君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饿着,刚去熬了碗汤来。”
那模样含羞带俏,像朵即将绽放的花苞,只微微露出一点内中娇艳,却勾得人想要立刻一睹其盛放时的姿态万千。
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宫哲不禁有些晃神。
在龙沙秋猎之前,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待他。每次他因为军务而胃口不佳时,她都会亲手熬一碗热汤送到他书房中,再陪他说说话。他偶尔事多,情绪不好,嫌她吵,她受了委屈却也不肯走,就那么气呼呼地趴在他桌旁盯着他看,直到盯得他心有愧疚,软下声音来说自己不该朝她发火,她才抹掉眼泪,仰着一张花猫儿似的脸冲他笑,说她早就原谅他了,但是下不为例。
那时他总会答应她,可到了下次却还是一样,凶她,再赔礼道歉,再保证下不为例,然而给她的诺言他永远也记不住。
再后来,他许久没有见过她那副灵动活泼的神情,也再未喝过她亲手熬的汤。
龙沙那一行就像是一道银河,生生将他们两人变成了那副陌路之人的样子,突然到让他措手不及。
如今,一切终于又回到过去了。
她不会记得他曾在虎口下救德阳而抛弃她,也不会记得他心中另有他人,却将她当做/爱人的替身。
她只会知道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的依靠,是她此生都不能离开的男人。
光是如此一想,宫哲便觉得胸中激荡,连带着看向清秋的眼神也变得火热。
清秋被他这赤/裸/裸的眼神盯着,脸色愈发红润,低下头去小声埋怨:“夫君怎么这样看我。不让我先把汤端进去吗?”
宫哲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应了一声“娘子受累了”,抬手接过汤碗来,另一只手亲昵地牵起清秋的手,进了屋。
等将汤碗放到桌上,清秋踮起脚按住他的肩让他坐下,捧着脸守在一旁:“夫君快尝尝汤好不好喝?不然都要凉了。”
他却将她的手捧到眼前,见她指尖红肿,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心疼地吹了吹气,“不急”,直吹的她耳根也红了,声音细弱蚊喃般让他别吹了,他才停了下来,轻轻缓缓地将她拉到腿上坐下。
她的身子轻盈柔软,发间淡淡的山花香味引得他心猿意马。
他早就知道她美得不可方物,怎么还将这样的佳人放在后院不肯亲近。现在她这副娇羞的女儿情态落在他眼中,勾得他心中那团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想要她。
之前在宿州客栈里她不愿意,可现在她喝了莫愁,已将他当做了夫君,应当不会再拒绝他了。
“清秋……”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趁她抬眸看他时便要吻上那娇嫩的红唇。
清秋一慌,忙抬起手来撑在他肩上,身子微微后仰避过他灼人的视线,眼神躲闪:“夫君,别这样……”
索吻被她拒绝,宫哲心里头不快,却又怕对她太凶会吓着了她,只得耐着性子问她:“为何?你我夫妻情投意合,做这等事是天经地义。”
清秋抿唇,像是十分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别处,在宫哲的再三追问下,半晌才道:“那我实话实说,你不许生气。”
“好。”
“我,我总觉得,夫君生得好看,待我也好,可我现在却连夫君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心里头总觉得别扭。”
所以才会抗拒与他亲近。
宫哲听罢愣了一瞬。他单单知道她怨他,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连他的名字都不曾记得。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一伸手指轻轻点在唇上,即触即离,轻柔得像一阵不留痕迹的春风。
“夫君别说,”她笑,“再过几天,我一定会自己想起来的!”
宫哲盯着她明艳纯真的笑颜,片刻后,无奈地笑着点头答应,“好,我不说”,随即拿起碗来将那碗半凉的汤一饮而尽。
*
第二天清晨,宫哲早早便起了身。
昨天夜里被清秋那么有意无意地一撩/拨,他一整宿都没睡踏实,每每闭起眼来脑海中便净是她巧笑倩兮的模样。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来敲他的房门。宫哲换好衣服,在床上枯等了片刻,总觉得心中像是在被小猫爪子挠一般,想她想得紧。
既然等不到她来,那他便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