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
宫哲一手负在身后, 卓然挺拔立于案前,借着烛火垂眸看着涂满药汁的手背。
墨青色的草药汁液已经干涸凝固,带着些许碎渣死死的、不规则的粘在皮肤上, 有些凉,有些痒。
她给他上药时很没耐心, 连没有受伤的地方都胡乱涂出去一截, 还有一滴药汁顺着手掌滑进了袖中。
绿洼洼一片,很难看。
可他却不想擦掉。
她上药时颔首凝眉, 几缕碎发坠在额前一摇一晃,身上淡然芬芳的馨香勾得他心猿意马。
以前她日日跟在身边嬉闹的时候, 他还未觉得她如何,如今不咸不淡的疏离起来,反倒变得让人想要亲近、再亲近。
他这么垂眼想着她那时的神情, 竟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他知道她仍在恼他,可不知为何,他近来偏偏就是喜欢看她生气, 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而且他也想试试看, 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强迫她亲近他,尤其是当着陶酌风的面, 这感觉实在是……快意得很。
虽然心里有几分自恼,恼自己凭着身份仗势欺人, 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来的, 仗自己的势, 又有何不可?
更何况这势, 仗得他心里舒服。
宫哲轻笑一声,心情大好地将桌案上的公文一收,打道回府。
……
大帐外, 清秋只身站在空地之中,怀中抱着那被恶犬吓得抖个不停的丑狐狸,静静仰头望着两朵被困在树梢上的云,看着风轻轻吹过,它们一点点挣脱,忽然觉得自己半生漂泊,到头来竟还不如两片说散就散的云彩来得自由。
宫哲一掀帐帘,便远远瞧见她纤细的背影,入耳皆是军士号令,眼前却唯她一人,安静,寂寥,纤瘦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
他似乎从未瞧见过她的背影。
宫哲凝了凝神,向她走去。
站在她身侧,她仍未收回视线,他侧目看她几眼,也跟着她往天上看,声音不由得沉静下来,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沉得像一汪幽深的静水:“回家吧。”
可她的家在宿州,在早被祁国鹰骑的铁蹄踏碎了的大杨山。
清秋眼眸颤颤,却一声未发,收回视线来往营外走去。
此时已是晌午,吃饭的时间,路上少有行人。Pao pao
清秋只顾埋头闷声走着,丝毫没有与宫哲说话的意思。
他长得高大,一步比她两步还要远,清秋一声不吭的快步走着,他却背着手闲庭信步,仍未落后分毫。
走出去不远,宫哲忽得开口道:“再过几日,祁国的淮胜公主便会抵达上京,届时我需负责护卫公主安全,也许少有时间回府。”
说者有心,自然得像是寻常夫妻间聊的家常。
可听者却是无意。清秋听罢神色淡淡,并未有任何反应。
宫哲等了少顷,见她仍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些许失落。
世人皆知,祁国的淮胜公主天姿国色,即使与大越出了名的美人德阳公主相比也毫不逊色。当年鹰骑出征南方的朔淮小国,却遭殊死抵抗,直到淮胜公主盛装前去朔淮与祁国交界的深山湖畔,白雾袅袅,红衣如血,一舞惊天下,将那休战期间去山中打猎放松心情的朔淮国君勾掉了魂,回头便将整个国家献给了祁国。
自此,一个宫女所生、自幼长在冷宫的庶出公主,获赐封号淮胜,成了祁国外交一张无往不利的王牌。
而她此次前来上京,名为缔结两国之友谊,实则是为和亲做准备。
祁国与大越相争不下几十年,争得宫澶和冯昶从青葱少年变得鬓边染霜,大越苦,祁国也苦。淮胜公主此次若是在大越一众世家公子中选中了一个,兴许便能了结两国这许多年的纷争和恩怨。
但这些政治的弯弯绕清秋不懂,只是听见祁国二字,便本能地觉得厌恶,连带着那从未谋面的淮胜公主,也仿佛面目可憎。
她心中反感,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宫哲眼里,却叫他喜不自胜。
她再如何强装不在乎,心底到底还是在意的。
想到这里,宫哲微笑着,看向她的眼神愈发缱绻。
“不过,祁国使团还有些日子才会抵达,”说着,他仰头看了看明媚却不灼热的太阳,道,“再过几日便是大雪,听说城中会有花灯会,我也从未看过。你随我一起去吧。”
“王爷何不邀公主一道……”清秋下意识地拒绝,却又猛地顿住。
抬眼一看,果然瞧见他一脸得意的笑,像只偷尝了蜜罐子的狐狸。
“你这是吃味了?”
清秋错愕,撇过脸去:“只是觉得公主那时也该回来了。不过想必言而无信的诺言许得多了,王爷也不怕再多做一次失信之人。”
宫哲听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
失信之人,这就是她对他的看法?
宫哲当下便想反驳,可思来想去,他竟然连一句“我不是”都说不出口。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着走回了王府。
……
许是白天在她这里惹了不痛快,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宫哲都没有出现在清秋面前。
她像往常一样买了草药,又将新鲜摘回来的清洗晾晒一番,便早早上床休息。
却不想这一觉,竟又梦到了一些似真似幻,却又让她清醒的知道这些都会应验的画面。
梦中她看见春暖花开,大杨山漫山遍野皆是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映在她眼中竟恍若隔世。
当初她懵懂无知,一心相信他当真对她一见钟情,接着在这样一个山桃开遍的仲春时节,登上他的马车,离开生她养她的大杨山,来到这举目无依的皇城上京。
然后在短短半年内,从云端,坠落深渊。
一切都不复从前,只有大杨山的桃花仍旧如当年一般耀眼。
可清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梦中,她会牵着宫哲的手走下马车,与他紧紧相依,附耳私语,眉眼皆是情。
接着他将她送进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她竟笑得那般开心,如同盼念夫婿早早归来的新妇一般将他送至门口,却仍久久伫立,含笑双眸凝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
梦中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可那欣喜的神情,却让她觉得分外陌生。
清秋缓缓睁开了眼。
窗外月光极淡,黑暗中,她百思不解地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梦境,最后却只得出一个结论:假意对宫哲态度回转,骗他带她回大杨山,这也许是她安全逃回宿州,最稳妥的方法。
尽管回到宿州之后又是否能逃出他的掌控,抑或他如何能在知道她有意逃回宿州后,仍带她回去,清秋全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