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陛下说什么, 什么杀兄……”
“嘘,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瞎说?”
“哎哟这……”
“怕什么, 这么多人都听见了,还能给咱都宰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
皇室秘辛本就是人们最喜欢的谈资,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出自天子之口。原本百姓不敢讨论, 只怪自己凑得太靠前了,听见了这等要掉脑袋的话, 可这种私下议论只要有了一个便会有下一个,如此传下去, 只要藏在人群之中,便不会被人发现,何况法不责众, 难不成还真能因为在场之人都听见了那句“杀兄弑父”,就将上京城全都屠干净了?
也不知说这话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人群中的议论声不减反增。
声音愈来愈大, 清晰地传入太后耳中, 她当即变了脸色,怒目扫过人群, 众人当即噤声。
“陛下为大越日夜操劳,疲惫过度, 近日来偶尔出现幻觉, 胡言几句, 尔等切莫当真。今日之事若再敢有人议论, 不论何人,就地处决。”
人群立时静了下来。
乌泱泱一片的百姓,却再无一人敢发声, 死寂一般的皇宫门外,只听宫澶癫狂的嘶吼声远远传来。
“朕没错!朕没有错!朕是帝王,是大越至高无上的帝王!!”
……
入夜,宫澶在折腾到脱力之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御医们围成一圈商议了半天,推出一人去向太后交待宫澶的病情。
“启禀太后,陛下近几日来不时看到幻象,但脉象平稳有力,不像是害了病。依微臣愚见,只怕不是寻常疯症。或许是因宫中闹鬼,冲撞了陛下,兴许得找通晓鬼神之事的人来驱……”
太后听这几个御医也摸不准宫澶的病情,烦闷地丢下一句“本宫限尔等三日内治好陛下的幻症,否则脖子上那颗脑袋就别要了”,嫌恶地瞥了一眼狼狈至极的宫澶,转身便离开了正阳殿。
剩下诚惶诚恐的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擦擦脑袋上的汗,又围到了宫澶床边,切脉看诊,直至深夜,几个御医才互相搀扶着,敲着老腰走出正阳殿。可这见鬼的幻症到底是心病,他们也只能再开一副更加强效的安神药,交给手下之人去煎药了。
待众人走后,跟着折腾了一天的内侍守到后半夜,也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而宫澶自打犯了疯症,半夜殿里就只留着一个贴身的内侍,生怕让更多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去。
趁着内侍不察,一道白影轻手轻脚地翻进正阳殿,走到了宫澶床边。
“别,别过来,别……”宫澶梦中仍呓语不断。
白影在他床前站定,垂首,静静看着他。
像是察觉到有一道怨毒的视线焦灼在自己脸上一般,宫澶竟慢慢睁开眼来。
“鬼……”
话未说出口,便被一条绢帕堵住了嘴。
那白影穿着苏语嫣最钟爱的白衣,长得如她一般无二,隔着绢帕的手却是温热的。
她俯身,在他耳侧低声浅笑:“父皇……”
“我娘死的时候,好疼啊……”
“父皇一个人演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怎么也得尝一尝她受过的苦,才能下去见她啊。”
“只是不知娘亲她会不会原谅你了。”
清幽香气从绢帕上猛烈窜入他的口鼻,宫澶喉中呜咽,却又发不出声。
那香气愈盛,他眼前的场景便愈扭曲。
他看见一身白衣的苏语嫣站在绝命崖下朝他招手,血崩而亡的苏语妍狞笑着望向他,还有他那早已死去多年的父皇,那个从未教过他何为爱,却只教会了他仇恨和玩弄权术的男人,还有那些同样死在他手下的兄弟。
他们都在等着他,等着将他撕成碎片,再拖入地狱。
可他的江山该怎么办?他的两个儿子还小,若他死了,谁来继承这锦绣山河?
宫哲么?
不!若不是他能震慑鹰骑,他早就和其他那些兄弟一起死了。
他不甘心,明明他打败了十五个兄弟登上皇位,他还没来得及收复被冯昶夺去的故土,他不甘心……
……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晨曦射入正阳殿时,靠着柱子睡了一晚的内侍打着哈欠醒了过来,瞅了一眼龙床边上已经燃尽了的安神香,睡眼惺忪的走上前去换上一个新的,刚要去点,余光扫过龙床上双目暴出、浑身瘫软成泥的宫澶,却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火折子咕噜噜的滚出老远。
那小内侍“扑通”摔坐在地,瞪大了眼睛抖了半晌,总算找到了声音。
“陛,陛下宾天了!”
*
“太子妃,前头就是涂岷江了,接应的船在哪儿啊?”
“看见了!你们护送太子妃先行登船,大越的兵快追上来了,我们几个留下断后!”
“好,老章,多加小心!”
昨天早上内侍发现宫澶咽气了之后,吓得六神无主,缓了许久才爬起身来,跑到太后那里通报了此事。
太后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行馆的馆丞来报,说今早去给祁国使团送饭时,才发现早已人去屋空,不过现场极为凌乱,像是昨天夜里急匆匆离去的。
“还愣着干什么?定是这帮贼人害了陛下!派北府军去追啊!本宫要那群贼子的人头,一个也不许少!”
而此时,清秋他们早已绕道北方,在封锁城门的消息传来前,离开了大越最北端的珉州,直奔涂岷江畔。
廖非凡准备好的大船已在河边恭候多时。
可他们虽轻装简行,却还是很快被北府军轻骑追上。
大船离岸时,清秋一袭红衣立于船尾,大越的船只早已被凿穿了底,想追也追不上。
可太后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须得将这些祁国人带回去,不论死活。
河岸最前的一个神武卫弯弓搭箭,对准了船尾的那抹红,硬弓拉满,倏然松手。
“铮”的一声,弓弦嗡鸣。
羽箭嗖得朝她飞去。
可只飞了一瞬,便被一只手当空抓住。
那只手握得极紧,用力到整条胳膊都在微微发抖。
手腕上一只鸾凤求凰的玄铁镯子在阴沉的日头下泛着暗哑的光。
“王爷!”
宫哲不语。
“王爷,太后有令,今日务必将祁国使团全数拿下,否则……”
“走远了。”
他盯着那抹耀眼的血红,手中微微用力,羽箭应声断成了两截。
“走远了,追不上了。”
也不知是说给身后的北府军听,还是说给自己聊以安心。
船尾,清秋看着他单骑狂奔而来,近乎失态地翻下马背,握住那支射向她的利箭,凝眸不语。
他也在看着她,尽管已经驶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宫哲也知道她在看他。
他更清楚,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
“王爷,放走了祁国使团,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待?”
“……”他不语,直到那艘船已经消失在雾气茫茫的涂岷江中,才淡淡道了声,“太后若是问罪,本王一力承担。”
*
宫澶驾崩的消息传到祁国时,冯昶正在为冯胤的事而生气。
前些日子也不知这蠢东西犯哪门子的混,去闹市上的一个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还借着酒劲对个漂亮姑娘无礼,正巧被人家兄长发现,争执起来。这蠢货恼羞成怒,竟直接杀了那姑娘的兄长,还口出狂言,说什么祁国人的命都是他冯家的,他杀一个两个如同碾死蚂蚱一般,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他。
那姑娘见他这般仗势欺人,抱着她哥的尸体愤而投江,尸体至今都没找到。
原本冯昶想要压住这件事,可也不知怎的,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眨眼的功夫就传遍了皇都上下。
冯昶知道,哪怕百姓惧怕皇家威严不敢光明正大的议论,可民愤若是挤压长久,对他的统治定然不利。
于是权衡利弊之下,他命人传旨,要冯胤闭门思过,直到他满意为止。
可谁成想,那个向来没什么骨气的东西竟然在府中羞愧自尽了!
消息传来时,冯昶不觉悲恸,而只觉得愤怒。
愤怒自己怎么会生了这么个没用的蠢货。
“咳,咳咳……”他的肺疾这些年日渐严重,再被他这么一气,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背过气去,脸憋得通红。
“陛下节哀,可别伤了身子。”大太监走上前来替他顺气,却得了冯昶一记白眼。
“那蠢东西死就死了,朕这是生气,这种愚不可及的蠢货他,他竟然是朕的儿子?”
“陛下……”
大太监还未来得及说些劝慰的话,就听侍从火急火燎地跑进殿中。
“报!陛下,前往大越的使团已在归国途中,太子妃命小的先行回来报捷。大越皇帝,前几日夜里驾崩了!”
“什么?!”
冯昶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三两步走下御阶,指着那跪伏在地上的侍从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宫澶死了!”
一字一句,冯昶听得真真切切,却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再没半点反应。
一旁的大太监抬眼瞧了瞧他,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陛下,那边那位,没了,这是好事啊。”
冯昶依然不理。
又过了半晌,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先是低声笑了几下,接着抬眼看向那大太监,笑得张狂。
“半辈子,宫澶跟我斗了半辈子,最后还不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天助我也!传令下去,趁宫澶刚死,给我火速拿下大越。不,朕要御驾亲征,朕还要亲手……”
话未说完,冯昶突然一顿,面色霎时变得惨白,痛苦地捂着胸口,直挺挺仰面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