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南已经脱离这具身体太久了。就算是动一动手臂这种简单动作，对于他来说，做起来也十分困难，更别说站起来了。
东归想帮他，但东归没想到，席南抬起手臂后，会一下子将他推开。
东归被推得猝不及防，后背狠狠撞在墙上，让他吃痛地皱眉。
席南抬起手，冰棺旁放着的鸦九剑像是认主般立刻飞至席南手上。
望着这把凝聚了相柳所有怨恨的剑，席南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曾用这把剑杀了相柳，这把剑承载了相柳极深的怨恨。
以至于后面的好几个世界里，一旦他见到鸦九，都会被那怨恨影响，以至入了魔障。
而席南也知道，虽说那几个世界的鸦九剑，都是东归想办法弄到他面前的。但事情的起源，终究在自己。
当下，借助剑身上的些许灵力，席南站起来，然后他看向东归，扬起剑直接对准了他的脖颈。
东归记忆里的南神从来是温柔的，像三月的暖风细雨，他的降世，带来的是不周山的天柱修复，是神州大地的重塑。
可东归从没见过他露出这般冰冷刺骨的眼神。
“阿南，我……”东归张口，声音嘶哑无比，“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死去，直到你灵力耗尽，成为……成为普通人。”
席南盯着东归的眼，神情极为严肃。“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早就死了，我原有的灵力早已耗尽。后来我身上的灵力，都是从相柳身上窃取的。我偷了他的灵力和身体。后来我做的，不过是把一切还给他。这是我欠他的。”
当年，席南杀了相柳之后，用一半灵力维持他魂灵不灭，再用一半灵力送他去往各个世界救世。
之后，他修行万年，总算恢复了大半灵力，寻到了去帮他的机会。
神的智慧本就超越天地，他与自己一直养的宠物青鸟构建了一个系统，帮助自己穿越到各个有相柳的世界去帮他。
恰逢青鸟寿数将近，便献祭为系统本身，既能以精神的形态一直存活下去，也能助力席南完成他的心愿。
确定好相柳去往每一个世界的坐标后，席南乘飞船寻找到一个虫洞，让飞船与小行星碰撞，以此产生足够的能量，被他加以利用。
他用灵力场收拢这些力量，帮助自己每一次的穿越能顺利进行。
这个时候，席南其实本身的精神力量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毕竟他独自撑了一万年。
为防本身的记忆会因穿越混乱、精神力量的崩溃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他命令系统、也就是青鸟除去了自己的所有记忆。
并且，每进行一次穿越，他都会将一切忘记一次。
做这一切事情之前，席南发现了东归的痕迹。
他独自闭关一万年，本来以为，诸神已经故去，东归跟最早那批创世神一样死去。
没想到，东归还在。并且，东归竟然守着自己曾经的尸体，似乎还一直追踪着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席南知道，他为了帮助相柳，在各个世界完成救世的功绩，会耗尽灵力。毕竟往返各个世界，这需要巨大的灵力消耗。
到时候，他会和其余人一样褪去神力，变成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等那一天到来，他需要一具尸体。现在，既然自己的身体还在，倒是方便他借之活过来。
察觉到东归有可能阻止这一切，席南提前设下计谋。
——他用意识进行穿越时，留下了一道灵力残影。如东归以咒术逼他的意识离开，他的残影会现身阻止东归。
席南果然料中了。
东归最终失败。
而相柳总算在席南的帮助下，总算完成六次救世功绩。
现在，席南灵力耗尽，彻底成为普通人。
他看向东归，估摸着他也差不多失去了一切神力。
最终，席南放下了剑。“也罢。那些世界的劫，本就已注定。那个要对付他的人物，也始终存在。你只不过是后来才把意识加在他的对头身上，最终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念在你曾有功于天地，如今因为频繁穿越各个世界，跟我一样灵力耗尽，我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
席南手起剑要走，东归叫住他，神情有几分崩溃。“你不问我为什么做这一切？”
“我需要知道吗？”席南淡漠地回答。
东归追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那卑微的模样，如同他一万年前在不周山上跪着等待南神降世一样。
“我爱你。阿南，我爱你。我没法接受你为了一个至恶的存在，一次又一次死去。我没法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他变成普普通通的人。你是神，你是救世的神！你怎么能变成普通人？”
“说到底，你是怕我老去，怕我死。等到时候，我不好看了，你就不爱我了？”
席南回头给了东归一个施舍般的眼神，“这是你所谓的情爱，还是你的自以为是？东归，你不爱我，你可能只是接受不了一个神变成普通人。”
“不……不是这样的。”东归看着他，认真地问，“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我们一起在不周山修天柱的情谊，难道不比你和他深刻？如果……如果我当时告诉你我的心意，告诉我对你真实的感情，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当时只是自惭形秽，我不敢说。我没想到……因为不敢说，我错过了你一万年，我……”
席南看他半晌，却说：“不。不会不一样。”
“你——”东归身体僵住。
他没想到，席南的坦白会让他这般无所适从。
席南继续道：“那会儿对我表露爱意的人，太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们都一样，无非被我的皮囊迷惑。相柳不一样，他爱我的时候，根本没见过我的模样。”
“总……总不是因为这个，你、你才——”东归说着说着，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席南道：“我爱他，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很多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说他是至恶的化身，是共工用邪恶的力量所铸就。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神族智者算到神州了那次的浩劫，所以天帝提前找来诸神，用天地间至纯之气炼化了一个我。”
“我生出来，就是为了帮助神州恢复秩序，就是为了杀了他。”
“换言之，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为神州的重建而牺牲。我也确实那样做了，无怨无悔。”
“相柳被共工制造出来，是为了制造灾劫。我被天帝制造出来，是为了平定灾劫……”
“我们都完成了既定的命数。后来，是你和天帝给了我机会，让我这个所谓天地间至纯至善的化身，遇到了那个至恶的化身。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就是爱他。”
“既然我和他都完成了既定的命数。后来我做的，只是为自己、为他活一次。”
“我此生无愧神州，无愧天地。现在，我彻底成为普通人，那些什么天道、救世，再也与我无关。我现在要去找相柳，好好跟他在一起。天帝都默许，你凭什么阻止？你凭什么不让我当普通人，凭什么认为我还愿意当神，你想让我再牺牲一次？”
说完这么多，席南已经转过身，轻易挣脱了东归的手。“你比相柳聪明多了。当年他傻傻的，共工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倒是早早分清了善恶，知道临阵倒戈，帮天帝除去了共工。所以，我觉得你后来实在也不该犯傻。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从此以后，你我不要再见面了。”
“我不是犯傻，我就是爱你。”
东归冲着他的背影道，“你说得不对。我跟那些对你示爱的人、神，都不一样。是，当年你那样高贵好看，惹来无数人爱慕，你每天能收到各式各样人的表白。你把我跟他们归到一类，说我们都只是肤浅地喜欢你的容颜是吗？”
“那我问你，一万年人过去，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在你面前的人，只有我一个？！”
席南头也不回地离开，好似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
-
一个月后。
席南总算办完了他重新入世需要的所有手续。
他先前以席南的身份活在世间，拼了命赚钱，无非求一个能坐飞船上天的机会。只有借助那样强大的力量以及虫洞，他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穿越。
上天之前，他早已找律师准备好了所有手续，一旦他发生意外，他的所有公司和财产，都将由一个叫郑南的人继承。
如今，先前的那个席南果然在太空中遇到爆炸。
而实则他已悄然恢复本来的样貌，化名郑南，取得所有证件，合理继承了自己的遗产。
生活跟从前一样，忙碌，按部就班，不过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席南每周会抽出两天时间去心理咨询室治疗。
恢复记忆后，席南几乎每晚都在噩梦中度过。
其中心理阴影最大的，大概是那个跟星际战争有关的世界。
他在那个世界活了很久，经历过血淋淋的战争。
他几乎患了战后应激反应。
席南自然不可能跟心理咨询师说出真相，只能说那些世界的故事都是自己梦见的。可那些梦境太过真实，严重干扰到了他。
因为太过真实的梦境导致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情况太罕见了。医生也只得琢磨着来，慢慢与席南沟通，试图让他康复。
治疗效果好不好另说，但每次在心理咨询室，在药物、音乐等内容的帮助下，席南能睡一个好质量的觉。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这日席南就在心理咨询室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他梦到了相柳的意识空间。
那会儿，相柳为了席南他开心，在意识空间里变出了一个很大的湖。
有一天，席南化作相柳的模样，靠在湖边的石头上睡觉。
等他睡醒了，发现自己靠的不是石头，而是俊朗少年人的肩膀。
“阿柳，你什么时候来的？”席南问他。
相柳没回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阿南，我想……我想喜欢你，可不可以啊？”
梦境这样美，醒来的时候，席南却发现自己的脸都湿透了。他竟然哭了。
杀掉相柳的绝望，时隔一万年，到现在席南都还不能释怀。
很快，有人递来纸巾。是席南的心理治疗师，胡冰。
“多谢。”席南接过纸巾，对胡冰说。
胡冰叹口气，却有些自责地说：“你在我这治疗也有段时间了。我……我怎么感觉，不但没把你治好，还越来越……”
其实心理咨询师这么说，确实挺不专业的。
席南倒也没多责怪，毕竟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毛病。
不论是一万年前的经历，还是在那六个世界经历的一切，那些故事，单独让一个人承受都很难，更何况这些事都加到了席南一个人身上，他只能独自承担。
席南只说：“谢谢。我没事。其实这段时间，我已经好了很多。”
这个时候，席南手机响起，是秘书打开的。“郑总，有好消息了。”
“哦？怎么说？”席南一下子把手机扣紧。
那一瞬，旁边的胡冰是有些震惊的。
因为席南一直以来的眼神，都是淡漠、冰凉、抑郁，甚至是厌世的。
好似他活了太久，这世上都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他开心起来的。
而此时此刻，胡冰总算从他眼里看到了欣喜。
“您说的那个，跟席南席总长得很像的人，我们找到了。他叫柳烨，19岁。就是……就是人目前在看守所里，犯了些事儿。不过这小子打电竞挺厉害的，之前还拿过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进看守所。具体的情况，我现在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