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嘴里飘出，过了一会儿, 男人缓缓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 坐直身子, 恢复成往日沉稳、挺拔、威严的模样。
他身着黑色大袍, 黑色大袍上绣着金色丝线, 低调而又华丽，张扬而又凝练。若百里煜和容奚在场，一定能认出那件黑袍是容奚经常穿的衣服款式。
男人轮廓深邃, 五官锋利张扬，一双眸子如同极冷寒夜，与之对视, 所有人都会心中生寒，浑身发冷。他就像一块冰雪里埋了很久的黑铁，冰冷无情，锋利沉重。
漆黑的房间里, 男人忽然冷笑一声, 一字一句道：“百里煜, 我记住你了。”
一声狼嚎划破苍穹，从遥远的地方透过窗户飘进来。
男子原本冷凝的眉目在听到狼嚎后微微舒展，从地面站起身，推开房间沉重的门扉走出去。
呼——
剧烈的山风如刀子刮过来, 吹得人头发乱舞, 衣袂飘飞。
永厄峰极高极冷, 四周悬崖峭壁, 毫无依仗，常年吹着大风，普通人走到山腰会被大风刮走，摔下笔直的悬崖粉身碎骨。山顶极冷，鸟兽无踪，只有浩淼的风声呼啸而过，幽远而冷漠。
而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山顶，不知何时修建了一处极其华丽的祭台。平整而巨大的石头铺满整个山头，巨大的放佛贯穿云层的石柱高高耸立，直冲云霄。祭台上刻画着血色发符文，分为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都有一口一人高的铜鼎，熊熊的火焰在里面燃烧。
普通的火焰在如此大的山风里根本无法存上一时半刻，就算点燃了也很快被吹灭，然而，铜鼎里的火却烧得十分旺盛，大风吹过，火焰连摇晃的意思都没有，仿佛那些呼啸而过的大风都是穿透火焰而过，影响不了它。
仔细看，那些火焰都是黑色的，里面偶尔飘过一张扭曲的人脸，五官被拉扯撕裂，随后尖叫着消失在火焰里。
如果有修士在场，定能吃惊地发现，那些铜鼎中的火，燃烧的正是人的灵魂！
祭台的中心是一处华丽的宫殿，飞檐翘角，雕刻精致。这么高的山上修建如此华丽的宫殿，所费物力人力，难以估计。何况永厄峰的大风吹过，搬去材料都很困难。将宫殿修在此处，实属奇迹。
男子从宫殿的台阶缓缓而下，走到祭台的边缘，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随后那丝丝喜悦也如冰雪触碰火焰，很快消融了。
不一会儿，山路尽头出现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骑在灰狼背上，双手举着横笛轻轻吹奏，细小的笛声悠悠传出，是春天田间放牛的牧童经常吹奏的曲子。听着那欢快的小曲，若忽略周遭的环境，别人会以为他在春暖花开的田间放牛。
笛声欢乐、轻快，大风狂吼，却覆盖不了那细微的笛声。笛声始终若有若无地从风里传来，钻进人的耳朵，如同一个如影随形的小孩儿顽皮地和人捉迷藏。
男子从祭台上消失，瞬间出现在吹笛人面前。
灰狼停住脚步。
“锦光，回来了？”从祭台上消失的男子背着手说。
吹笛的少年放下横笛，微笑着从狼背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男子身前，略显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嗯，我回来啦！这次我杀了好多好多人，他们的灵魂可以用很久很久啦。”
少年用轻快的声音说着，兴高采烈，好像说的不是一场残酷的杀戮，而是一场令人愉悦的游戏，而他玩得很尽兴。
他拿出腰间的葫芦，递给黑衣男子，“师兄，给你的。”
黑衣男子接过葫芦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上身后的祭台。
黑衣男子，或者说毕烈走上祭台，锦光紧随其后，往祭台中间的宫殿而去。
两人踩着石阶往上，九十九步之后抵达祭殿。
祭殿分两厢，正中是正殿。
殿门大开，两人抬腿进入。
殿内极其宽广，无其他摆设，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只有一口棺材，棺材雕刻精美华丽，并没有棺材盖。
里面躺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身穿黑袍，肤色洁白，紧紧闭着眼睛，面容竟和容奚有七八分相似！
在尸体的上方悬浮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摇晃晃，十分微弱。灯焰的上方旋转着一团放佛烟雾般的虚影，不断变化着，像是随时都可能消散。
在灯的四周漂浮着无数的灵力屏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盏灯，以及灯上方的烟雾。
大殿里只有一人端坐在棺材旁边的蒲团上，目光紧紧盯着那盏灯，手中拿着一束铃铛一下一下地摇晃，口中念念有词。
叮！叮！叮！
细小的铃铛摇晃出颇有节律的声音，声音清脆悦耳，含着可以令人平静下来的韵律和波动。
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微笑着道：“师兄、师弟。”
那人有着一头莹白的头发，脸蛋巴掌大小，十分精致，眼睛晶莹如琉璃，笑起来如同绒花一样温柔娴静。他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白袍，袍子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和法阵，行动起来如同一群蚂蚁在他身上爬动。
毕烈走过去将他从蒲团上扶起来，目光里掠过一丝关切，“这些时日都是你在看守师父的魂灯，简瞳，辛苦了。”
名叫简瞳的男子摇摇头，动作十分优雅，“我身体虚弱，不能像师兄师弟那般出去打打杀杀，只能留下来守着师父的魂灯，辛苦的是师兄师弟你们呢。”
毕烈放开他，看了一眼半空中的魂灯和虚影，轻叹一声，拿起葫芦走到大殿的角落。角落里同样有四个燃烧着的铜鼎，时不时地传来灵魂的尖叫。
毕烈拿起葫芦往铜鼎里倾倒，无数灵魂从葫芦里飞入铜鼎。
大殿地面上绘制的阵法忽然发出一阵亮光，万千的尖叫声从铜鼎里传出，火焰暴涨，白色的灵魂在大殿里飞来飞去，如无头苍蝇般乱转，最后逃无可逃，被吸入四角的铜鼎之中。
火焰倏然升高，大殿中心悬浮的魂灯似乎明亮了一些。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毕烈放完灵魂，仰头望着魂灯道，“必须早点把师父的灵魂招回来。”
锦光走到他身边，也望着魂灯上方的虚影道：“是啊，必须得尽快招回来……万鬼朝宗阵已经启动了那么久，为什么灵魂一直没有完全回来呢？”
淡淡的白色的虚影在魂灯上方翻滚，如烟如雾，无法凝聚。
简瞳劝慰道：“一定会的。魂灯亮着，代表师父的灵魂还在，也很安全。有我们的万鬼朝宗阵，就算暂时无法完全招回灵魂，也能保证师父灵魂不会尽快消散。”
锦光朝前一步伸出手，像是要触碰那团虚影，然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他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对着那团虚影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回来啊？”
“他会回来的。”一只莹白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简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柔和而坚定，“你看，他已经回来了一部分，只要我们再努力，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完全回归。”
简瞳指着魂灯上方的虚影说。
锦光望着那团虚影，眼里有了点亮光。
简瞳放开他，重新坐回棺材旁边的蒲团，拿起铃铛道：“请师兄师弟继续努力，我也继续念招魂咒，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将师父的灵魂招回来。”
锦光望着魂灯沉默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
而毕烈，从始至终望着魂灯上的那团虚影出神，一言不发。
自从师父死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他们修建祭台、设立万鬼朝宗阵试图找回师父的灵魂，可到现在都没成功，废了偌大的力气，最终也只召回了一小部分师父的灵魂，若不是魂灯依旧亮着，表示其他灵魂依旧完好，毕烈估计自己会疯掉。
大殿里陷入沉默，只有简瞳平和的念咒声回荡。
“对了，九转灵玉呢？拿到手没有？”锦光忽然转头问毕烈。
他们之前费尽心机找来一具和师父很相似也很契合的身体，只要等师父灵魂回来便可以夺舍重生。然而夺舍的身体始终不大合适，时间久了会出问题，以后若要渡劫飞升，天道会震怒降罚，将夺舍的人劈得魂飞魄散。后来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打造身体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打造出来的肉身与常人无异，而且不会受到天道责罚，所以，他们立即行动，寻找打造肉身的材料。
九转灵玉、极地真火、冰莲灵露。
冰莲万年开一次，如今还不到开花的时候。
极地真火在极渊之地，那地方神鬼莫测，进去了基本上出不来，而且真火在哪里至今未知，据说要满足条件真火才会出现，具体满足什么条件谁也不知道。
最容易得手的便是九转灵玉。
经过调查，他们查到九转灵玉在腾云宗，立即动手，偷、抢，无所不用其极，然而都失败了。打草惊蛇，腾云宗十分警惕，他们再也没有动手的机会。
直到新秀大会的到来，毕烈等人才想出了一个办法，使用手段将九转灵玉作为新秀大会的奖品出现，然后他们派人参加，堂堂正正地赢走九转灵玉。
计划天衣无缝，事情的发展也如计划中进行，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最后关头居然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截胡。
毕烈稍微回忆了一下当时试炼中的情景，眼眸里便凝聚了一团深黑。
百里煜……
很好，总有一天，本尊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师兄？”
久久的沉默让锦光忍不住再度发问，“九转灵玉呢？”
“我会拿到的。”毕烈沉声道，“你只需要继续收集灵魂，帮我打探昆仑神山的动向就好。”
耳边风声掠过，毕烈在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别的地方。
雪亮的刀刃旋转着划过他刚才所在的地方，然后又旋转着飞回锦光手里。
如果刚才毕烈躲得慢些，此时已经被劈成了两半。
“你的意思是没有拿到？”锦光笑得十分残忍，“我的好师兄，看看过去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拿到手？”
毕烈的眉目微动，冷声道：“你在质疑我？”
“别在我面前摆魔尊的架子，我不吃你那一套。”锦光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含着一丝天真的笑意，他舔了舔唇瓣，微笑着道，“如果不是要靠你寻回师父的灵魂，我早就杀了你！”
毕烈面无表情。
一直闭眼念咒的简瞳睁开眼睛，转头严肃地对锦光道：“锦光，不能对师兄如此无礼。”
“无礼？”锦光邪气地一笑，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显得十分天真可爱。
“你们两联手杀我师父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不会对你们客气。”
毕烈如山岳般安静地站在原地，影子沉重地凝聚在脚边。
简瞳沉下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当初我们动手，你是默许了的。”
锦光脸色一冷，随后道：“我没同意。”
“但是你没阻止，你默许了。”简瞳的声音很平和，“我们是凶手，你也是帮凶，你有什么资格怨恨师兄？”
锦光歹毒地盯着他，如同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在简瞳以为他会再动手的时候，锦光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大殿。
“师兄，若你拿不到九转灵玉，就由我来动手好了。”锦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简瞳头疼地摸摸额头，“他一定又去杀人了。”
毕烈沉沉开口，“随他去吧，反正我们也需要灵魂，师父更需要。”
简瞳点点头，“对。等师父醒过来，我们就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回到从前？
毕烈盯着前方的魂灯，一向冷酷沉静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迷茫——我们会回到从前吗？
很快，那丝迷茫很快从他的眼中消失。
不会的。做过事的不会消失，师父也不会原谅我。
但是他不后悔。
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那么做，所以，没什么值得犹豫迷茫的。
想要的去抢，失去了的再夺回来就好，哪怕是从死神手里抢夺，他也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