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梅花宴的日子。
一大早, 周嬷嬷就将顾烟杪从被窝里挖出来,开始给她精心地梳妆打扮,闺秀们百花齐放的日子, 总不能跌了面儿。
顾烟杪揣着手炉, 缩成一只鹌鹑似的,在梳妆镜前打瞌睡。
她今日梳了朝云近香髻, 别了金花簪与玉钗,身穿鹅黄色的半袖披袄, 裙子下摆宽大繁复,整个人像一株盛放的鹅黄色月季——好吧,有点儿蔫巴的月季。
周嬷嬷给她细致地画眉,抹上娇艳的口脂,又在她额间描了花钿。
转眼间, 顾烟杪整张面容便生动起来。
“郡主天生丽质, 不用上太浓烈的颜色便能很好看。”周嬷嬷满意地端详她的作品, 情不自禁地开始夸夸。
顾烟杪乖巧地笑笑,亲人都对她有迷之滤镜, 自家孩子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父王固执地觉得她是天才,哥哥自从得知她会做预知梦, 便认为她多少带点玄学大师的天分, 水玉水兰相当佩服她的商业头脑, 而周嬷嬷则坚定认为, 她是大魏第一美人。
哎,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呢!嘿嘿。
待用过早膳,顾寒崧给顾烟杪披上雪白的狐裘斗篷, 送她出门。
他在京城行事低调, 向来不去这种聚会。
更何况这次余不夜也收到邀请, 他就更应该避一避。
“不用送了,李相府就在对门儿,走着就能去。”
“你莫要惹事就好。”顾寒崧揪着她千叮咛万嘱咐,“你才来京城几天,名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枪打出头鸟,知不知道?”
刚说完这话,他又自责起来,语气也软下来:“当然,有理的时候,也不能傻傻地被欺负,有什么事儿哥哥替你兜着呢,放心吧。”
“知道啦,我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成熟了,稳重了,是一个崭新的我了……”
“行了别说了,你赶紧走吧。”他见她念绕口令似的,赶紧打断妹妹乱七八糟的白烂话,“早去早回!莫贪玩了。”
顾烟杪跟他摆摆手,带着沉香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看见正在前方等她的余不夜。
余不夜身穿黛色立领大袖披风,衣摆皆是朵朵绽放的幽兰,配上她端庄稳重的仪态,说不出的空灵优雅。
“姐姐,久等了!”顾烟杪亲密地挽着余不夜的胳膊,“今日早膳有百合糯米粥,可太好吃了,我吃了三碗!这才迟了。”
“不打紧,你吃饱才是大事。”
余不夜依然笑吟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流连过世子府已然紧闭上的大门,喉间哽着淡淡的失落。
她按下心头情绪,温柔的目光转而落在顾烟杪脸上,压低声音提醒道:“上回的事儿可把吴黎气狠了,虽然家里严令禁止她再招惹你,但这几日她可没闲着,憋着坏想要整你呢。”
“既有严令,应该不会闹得太过分。”顾烟杪不大当回事,“况且也不是在她自家。”
交谈片刻,两人抵达李相府大门口,已是热闹得门庭若市。
迎宾的丫鬟将她们引进园子,走过精巧的沿廊,绕过假山流水,踏过横跨水域的小桥,终于柳暗花明,抵达李相府的待客花园。
待客区在梅花林里面,场地颇大,仆从们早已摆好了黄花梨嵌大理石桌案,男女各列一道,中间搭了个木台,大抵是之后让各家才子闺秀展示才艺用的。
虽说座次随意,可终归是身份有别,谁也不敢在皇室人员或是权臣面前挣这个面子。
顾烟杪与余不夜先去与李相夫人打招呼,互相见礼后,才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来。
李相夫人是个周身透着雍容华贵气质的贵妇人,一举一动仿佛是尺子量过的矜持不苟,看着慈和温雅,眉目却极有气势,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好糊弄。
“夫人这园子着实气派,一路上我可瞧得目不转睛,这可是仿的苏氏园林?兜兜转转廊腰缦回,才发现这一处别有洞天!”顾烟杪向来是说惯场面话的,嘴又甜得很,眉开眼笑的模样很讨长辈喜欢。
李相夫人闻言还没接话儿呢,便听到不远处噗嗤一片的笑声。
几人转眸看去,竟是吴黎与她的跟班堂妹吴娅。
笑出声的是吴娅,而吴黎则是紧紧盯着顾烟杪,丝毫不遮掩眼底的怨怼。
她仍记恨着顾烟杪那一记耳光,把她的尊严踩得粉碎,以及后来的状告大理寺——吴黎虽自信大理寺不会把她怎么样,但这荒唐事儿实在让她在京城贵族圈颜面大失。
况且,她现在身后还跟着个大理寺来的尾巴。
前几日顾烟杪状告吴黎大不敬,这事儿可大可小,弹性十足,只能等陛下来做决定,但指令尚未下来,大理寺卿眼观鼻鼻观心,只能互不得罪,虽不缉拿吴黎,也派了人随行监视着她,避免逃跑。
“可说是没见识的南蛮子呢,一座花园便能让她这般夸赞。”吴娅掩唇而笑,毫不避讳地嘲笑顾烟杪的凡才浅识。
吴黎也冷哼一声道:“我要是她,根本没脸说出来。”
“哎,姐姐,我们要温柔一点。”吴娅满面春风地明褒暗贬,“可别再说玻璃心的郡主了,小心她又去大理寺告你大不敬哦!”
这话讽刺意味太强,周围有人也低声哄笑了起来。
就事论事,京城权贵们听闻顾烟杪状告尚书府,第一反应是“镇南郡主是谁?”第二反应是“她是疯了还是脑子有病?”莫名其妙的,非要与太子作对?
总而言之,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位不自量力的郡主。
顾烟杪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对于嘲笑她狂妄自大的言论并不放在心上,甚至为了更贴近人设,颇有闲心地问吴娅:“你谁啊?上回在尚书府没见过你。”
吴娅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怎么就没见过呢?她存在感就这么低么?不过仔细想想,那日尚书府的闹剧中,她就是一围观群众,就算有心想替吴黎说情,却根本没她说话的份儿。
她顿了一顺,又开口道:“我……”
余不夜生怕她又要出言不逊,赶紧打断了话头,抢先朝李相夫人行礼赔不是:“夫人,我家姐妹前些日子自觉受了委屈,其中道理尚未想明白,今日才出言无状,扰了夫人的聚会,还请夫人宽恕,家中日后定会多多约束她们。”
闻此白莲言论,顾烟杪都要给她点赞,论如何精准戳吴黎的肺叶子,还得看余不夜。
“吴清清,该受约束的是你才对,你还记得自己姓吴吗?天天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吃里扒外,显得自己独有千秋是吧?”吴黎闻言忽然笑了,美丽的脸却因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她顾烟杪是给了你多少好处啊,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抹黑自家?”
余不夜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顾烟杪拽住了,微微摇了摇头。
吴黎说完后,拽着吴娅径自入座了。
经过余不夜时,还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回眸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多管闲事!”
余不夜实在无法,叹口气后,再次转身朝李相夫人赔不是。
李相夫人早便听说过吴黎飞扬跋扈的名声,见她这般放肆,心生不喜,却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只安抚余不夜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此事与你无关。”
又亲热地拉了顾烟杪的手,赞了好些话,借着两家相近为由头,让她有事没事就来李相府坐坐,喝杯茶聊聊天都是好的。
众人虽不知李相夫人为何会给顾烟杪做脸,但见状也不好再跟着嘲笑她了,左右也与自家无关,便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和气生财的话,瞅着时机便转开了话题。
既是无伤大雅的小小闹剧,自然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李相夫人见客人差不多到齐,也都互相见过礼了,便招呼着众人入座,随着她拍拍手,丫鬟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给各位上茶与点心。
“这茶名为焦耳,是京城新开的茶馆浮生记所出,我头一回喝呀,就喜欢得不得了,这次便做主请大家都一同尝尝。”李相夫人言笑晏晏地介绍道,“当然,也只能尝尝了,听店主说,这批陈茶是他收藏多年的存货,有价无市,我出再多价钱,也只买来这么点呢。”
“不过你们也要注意了,这茶与平日里的清茶有所不同,焦味儿深厚,吃不惯也是正常,若是要换别的茶,我这里也是尽有的,只管吩咐丫鬟便是。”
为了给李相夫人面子,大家就算不喜这味儿,也要浅尝后称赞一二。
“夫人真是好眼光,这茶口味焦香,确实很特别。”
“浮生记呀,我也去过!其实不止好茶,糖水也是极好喝的,给你们推荐一款莲花汤圆,那汤汁儿都是熬了几个时辰的酒酿,又浓又香!”
“那里的服务也不错,我上回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茶娘子问我喜不喜欢小猫咪,我说喜欢呀,她便抱了一只大胖橘来,陪我一道儿喝茶呢。”
听着他们这番夸赞,顾烟杪低头抿唇而笑。
明明方才还在用鄙夷的眼神打量她,现在又把浮生记夸上天,若是有一天他们知道了浮生记是她开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兀自想着,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呢。
众人喝茶吃着点心,李相夫人便提议道,想要大展身手的上台表演便可,挑战随意,按照旧例来便是。
总而言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大家在不失和气的前提下,去赢得李相夫人的彩头。
对于这些规则,顾烟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毕竟琴诗书画都跟她毫无关联……她安生当观众便好了,喝着茶儿啃着点心,还能看贵族公子小姐们的演出,看着看着,逐渐地品出了一丝年末联欢晚会的味道来。
年会,从古到今,永不过时。
顾烟杪的欣赏水平很有限,狐狸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与余不夜对于表演的讨论,大多基于最本质的夸赞。
比如“这个曲子挺好听,像那个什么高山流水,弹琴的公子手指真好看!”,“哇,小姐姐画的小狗崽,真是栩栩如生,好像啊!”,和“公子舞剑可真是落落潇洒!我回头也学学。”
此时在台上翩翩而舞的是吴黎。
她一身红裙,如同一朵艳丽的牡丹在皑皑雪景中粲然地绽放。就算是顾烟杪,也不得不说,原女主就是原女主,还是有资本在的。
“天呢,她还能在空中劈叉,好高难度啊。”顾烟杪实诚地赞叹道。
别说吴黎听得要炸,连余不夜另一边坐着的云清都受不了了。
顾烟杪跟余不夜讨论是窃窃私语,但无奈云清离得太近,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她虽然看不上顾烟杪,但是面儿上与余不夜交好,所以一开始忍着,是为了给余不夜几分面子。
这会儿云清却实在忍不住了,转头质问她:“郡主,你在南川是从未上过学吗?王爷没有给你请西席先生,教教你琴诗书画吗?”
顾烟杪闻言咳嗽一声,摸摸鼻子,眼神微妙。
这当然有了,但那都是穿越前的事情了,虽然还有点记忆,好歹也过了几十年,谁记得这么清楚?
她本就不知怎么解释,正好此时有丫鬟前来换新一轮的茶点,就干脆不接这话茬儿了。
顾烟杪的沉默,让云清以为她是自惭形秽了。
她也不好讽刺得太多,只能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王爷爱重郡主,在南川时向来都是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学。”谁知余不夜却替她开口了,言语中没有回怼的意思,仅仅是笑吟吟地解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郡主的才学并非一定要体现在琴诗书画上。”
云清未想到余不夜会帮她说话,还想开口反驳时,却被旁边忽然一脸严肃的顾烟杪抢过了话头:“抱歉打断,不夜姐姐,你来看一眼。”
余不夜礼貌地对憋闷的云清点点头,转而看向顾烟杪。
待她稍稍附身做出倾听状,顾烟杪这才用确保云清听不到的音量轻声说:“新上的茶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