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杪骤闻此言, 如遭雷击。
窗外黑云翻墨,狂风呼啸,暴雪席卷, 亦如她当下的心境, 震颤到无以复加。
安歌也惊异非常,他转头看向连呼吸都停滞住的顾烟杪, 某些疑惑终于豁然开朗——为何她能神魂相融得如此完美?因为这本就是她的原身!
早前见她有早夭之相,命中注定有劫难, 原以为是十岁那年被丫鬟推落水中,谁曾想到,真正的劫难竟是落水后魂魄异世一游?
此去凶险至极,着实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的劫难,二十岁便殒命。
见顾烟杪回不过神, 竹语道长解释一句, 随即又欣慰地笑了。
他说:“顾家子弟, 身份贵重,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江山倾覆。你若归来, 便是逆转世事的眼。”
顾烟杪仓皇地眨了眨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陷入久久的沉默。
她仍是一时之间难以自持……曾经信奉的一切, 竟然都是虚假。
她原以为, 这里不过书中世界, 所见也是虚构角色。
就算在其中沉浸几年, 多少也带了疏离与凉薄。
以命途多舛的孤女身份苟活了二十年,她如今有父兄疼爱, 便将其当作不可多得的福报, 尽可能地在力所能及的方面报答恩情, 时而沉浸在成就感中。
可谁知,真相竟是曾经美满的一家人,被硬生生地迫害至生离与死别?
夺回宝座,收复权柄。
——她自以为对父兄的报恩,竟是她原本就应该做的事情。
巨大的悲怆灭顶而下,顾烟杪被冲击得惊慌失措,面无人色。
顾烟杪从未有过如此复杂而难堪的时刻。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愿在人前失态,勉强隐忍半晌后,她终于闭了闭眼,举重若轻地舒出一口气,缓缓点头:“多谢道长指点。”
喉间竟已泛起腥甜。
顾烟杪对竹语道长郑重行礼,而后匆匆告辞。
她径自回到安歌为她安排的客房,此时炉火已灭,四壁寒冷得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竹语道长也不放心心绪不稳的顾烟杪,但他并不后悔,毕竟这是她必经的一遭。
所以,他只是让安歌赶紧去看看她,若是可以,务必开解一下。
安歌未曾想到会是这般情境,认识她这么久,却从未见过她方才无措的模样,自然也担心不已,于是他辞别师父后,赶紧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抵达客房门口时候,顾烟杪正僵硬地站在冰冷的屋子内,垂眸伫立。
她背对着他,背影瘦削,形销骨立,周身尽是旁人勿近的气场。
安歌张张口,他向来能言善辩,此时却难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烟杪听到他的脚步声停止,并未回头,只是低声问他。
“你早就知道了?”
安歌摇头:“此前,我并不知晓。”
顾烟杪又问:“那么,你来之前的一卦,算的是什么?”
安歌闻言,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言语。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了,轻叹一口气说:“我累了,你回吧,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安歌有些无奈,也自知多说无益,只能殷殷嘱咐几句:“你好好休息,炉火烧旺些,不要受凉。”
而后轻轻地为她带上门,离开了。
好好休息,自然不可能。
顾烟杪躺在被子里,睁着眼一夜未眠。
她情不自禁地去回忆原书里与这几年所经历的种种意难平——父亲多年隐忍,母亲急产而亡,哥哥所受的折辱与那一根为她而断的手指……
愤怒与悲伤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心脏仿佛浸透在彻骨寒潭。
她一滴眼泪都无,却被痛苦反反复复折磨,仿佛天光再也不会破晓。
最终,她只是恨自己,为何醒悟得太晚。
大雪初霁,清晨已至。
顾烟杪无法在天圣宫继续呆下去,草草收拾了东西后,并未与竹语道长和安歌道别,趁早离开了天圣宫大门。
她骑着马,在途径崖边时,竟远远地见到了太子顾宜修。
他穿着淡黄色的长袍,坐在临崖而立的亭子里,喝着袅袅热茶,观赏着白茫茫的雪景。
多么戏剧性的一幕,顾烟杪自嘲地笑了。
在最狼狈之际,命中注定一般,遇到了无数次幻想中被她手刃的仇人。
顾烟杪勒马停步,转而死死地盯着顾宜修。
她的内心逐渐开始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大脑却在冷静地思考,该如何一击必中将其驳倒。
太子出行,必是有许多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在亭子外围守着。
他所处的亭子外便是悬崖,下方是被白雪覆盖的山谷,总不会有刺客从如此刁钻的角度袭击,除非这个人已经不要命。
但此时的顾烟杪,已经不要命了。
在理智回归大脑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选择——藏起马匹后,她飞快地绕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悬崖突出石壁的背面,屏声静气地藏在阴影中。
这会儿的太子只觉得冬日静好,景色宜人。
他无比惬意地坐在亭子里,烧着银丝炭,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就在这时,亭下的巨石处忽然冒出一个黑影。
那人在太子背后鬼魅般地出现——此人遮住了大半张脸,男女莫辨,二话不说直接暴起,一把拎起太子的领子往后一扯,太子猝不及防朝悬崖倒去,伸手却抓了个空。
随即,两人一起翻滚着摔下了山崖。
侍卫哑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太子便不见了!
一切发生的速度实在太快,周围的侍卫根本不知这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悬崖下便是万丈深渊,怪石嶙峋,连站个成年男子都难,怎么会有人从这里上来?!
顾烟杪考察过地形,于是在强行拖着太子翻下去时,将他的头狠狠地磕在岩石上。
饶是太子擅武,也在瞬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她抱着他一路滚落,毫不留情地用他做了肉垫。
所幸积雪甚厚,顾烟杪也有意多落在树上,直到他们滚到了山间一小片突出的空地时,才堪堪停了下来。
顾烟杪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额头爆青筋,咬着牙将他拖进了山洞。
太子虽然身上多处损伤,却性命无忧。
他并没有昏迷太久,在迷迷糊糊清醒时,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人封住,头被深色的布罩着,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双手双脚也被捆绑得动弹不得。
浑身剧痛,好似从头到脚被人暴打一遍。
他呜呜叫着,企图与绑架他的人交涉——关于这一点他明白得很,至少现在自己还活着,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价值。
只可惜,太子打错了如意算盘。
顾烟杪将他绑到山洞里,并没有任何想要谈判的欲望。
她盯着面前的男人,眼神凛冽如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太子的侍卫搜寻速度极快,顾烟杪必须抓紧时间。
她直接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快速直接地,削掉了他的右手小拇指。
这一下,是为了哥哥。她暗道。
然后又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
剧烈而狠辣的疼痛让太子撕心裂肺,他几乎将口中布条咬碎,生理眼泪泅湿了罩着脑袋的布,他浑身痉挛,大脑一片空白。
是谁?对他下此狠手?!
太子仅剩的一丝清明让他回忆起曾经剁掉镇南王世子的小指时,他隐忍到眼睛发红的模样,当时自己在笑,在哈哈大笑。
是顾寒崧么?杀千刀的卑鄙小人!
太子几欲发狂,破碎的怒音从布条中漏出来。
而这时候,顾烟杪却手起刀落,用尽了全身力气,直接将他的右手齐腕砍断,鲜血喷薄而出,泅湿了她的衣摆。
她想说什么,却发现后糟牙咬得死紧,陡然松了牙关,整个下巴都在发抖。
这就是当初暗杀自己三回的顾宜修!
今日,终于轮到她来取他性命了!
“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
顾烟杪因怒火攻心,声音沙哑不堪,与原本的音色相差甚大,几乎如同恶魔低语,声声催人死,可她并不在乎暴露声音了。
她高高地举起匕首,想要狠狠地捅进他心窝。
却意外发现太子因剧烈疼痛,再次陷入了昏迷。
顾烟杪直接抓了一把雪泼在他脸上,企图用冰让他转醒。
——她要他清醒而有觉知地看着自己的死亡,一如他的家族曾经对她与她的亲人所做那般。
可此时,从山洞外飞身而入一个纯白的身影。
他直接抓住了顾烟杪的手腕,强行制止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安歌从未见过顾烟杪如此疯狂的模样。
他方才去她的客房,不见人影,又听见外面喧闹声起,一问才知,竟是太子遇刺!
当即他便知道不好,得亏他对天圣山极为熟悉,又是难得的大雪天,终于抢在太子侍卫之前找到了顾烟杪与太子。
若是再晚一点,太子估计就要命丧于此。
安歌迅速地将太子的断手插进雪地中止血。
而后将带来的斗篷整个罩住顾烟杪,将她整个扛在肩上,施展轻功带着她逃往山谷出口。
此时的天空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好似一场纯白的美妙梦境。
安歌带着顾烟杪来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将斗篷扯下来,露出她苍白的脸。
他原以为顾烟杪会挣扎,可此时的她眼里却没有任何愤怒。
她只是平静地抬头,清澈纯黑的眼睛看着安歌,好似未曾认识过他那般,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阻止我?”
顾烟杪执着地看着他,目光如井。
而后,她的语气里终于透露出深深浅浅的哀伤。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