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杪可不知道玄烛为她守口如瓶, 只觉得这次玄烛送来的礼物着实好多。
竟然整整装了两大箱子。
她挑挑拣拣,拿出几块雪白的上品毛皮,无一根杂毛。
信上说是他去年在北地冬日猎得, 送给她做斗篷。
还有不少异族的饰品, 都是打了胜仗后,从北戎与边境小城处搜刮来的物品。
玄烛知道她好奇心丰盛, 对外面世界奇奇怪怪的事情期盼已久,于是不厌其烦地一一写下饰品的来历与故事, 给她瞧着也能当个消遣。
他极有耐心,做这种事情也绝不嫌麻烦,一笔一划都稳重得很。
顾烟杪大受感动,同样也看得津津有味,玄烛用词谨慎, 文笔却不失风趣, 她不禁觉得, 他在北地的经历若是写成游记,应该也很有意思。
她坐在凉亭的石凳上, 看小册子看得正起劲儿,但转念一想, 竟是没舍得一口气看完, 这作睡前读物多好啊, 每天看一章, 心满意足地入睡。
于是把小册子收起来了, 准备放在床头,说不定还能辟邪。
直到最后, 顾烟杪才拆了顾寒崧的信。
可她慢慢读下来, 唇角含着的笑容却逐渐淡了下去。
顾寒崧的来信中说了一件大事。
明年年初是魏安帝五十大寿, 又在过年期间,理所当然地要大办。
按照祖制,各地藩王皆要进京贺寿,但这么多年来,魏安帝却从来没让镇南王回过京城。
以往这般,也就罢了,可今年,魏安帝却让镇南王留在南川,召顾烟杪代父前去京城。
不过,魏安帝并未下圣旨,只是跟顾寒崧提了一下,让他去说。
顾烟杪看了信,脑子里警铃大作,一连冒了好几个危险的想法。
——魏安帝既然没有将此事搬到明面上来,其中必有猫腻。
她思考半晌,最终还是认为,魏安帝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他留着镇南王还有用,于是决定先扣下镇南王的两个亲子,以此进行威逼利诱。
想到这里,顾烟杪坐不住了,屁股着火一样就往主院蹿去找镇南王了。
“父王!父王!”
顾烟杪一溜小跑,微凉的秋风将她的额发与裙摆吹起,露出一张明净的脸庞。
镇南王见到她这样子就头疼地扶住额头。
到底怎么回事?早些年她还乖巧些,怎么长大了反而愈发没规矩,在王府里跟个小霸王似的,谁也管不住她。
他佯怒道:“你都快十六岁了,好好走路会不会?冒冒失失的是要上天?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顾烟杪很想说:“那还不都是父王惯出来的。”
但她现在比较惜命,实在不敢这样去摸老虎胡须。
不过,别的法子还可以用呀。
顾烟杪跑到镇南王面前,万分熟练地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说:“父王!魏安帝召我去京城,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镇南王闻言微微皱眉,意识到确实不是小事,反而镇定下来。
他安安稳稳坐到椅子上,才一扬下巴道:“慢慢讲来。”
她连忙将顾寒崧的信给镇南王看过一遍,镇南王沉吟片刻,手指敲敲桌面,说道:“你且去吧,说不定是我们关心则乱。”
他解释道:“前几个月谢家之事,虽然这门亲事作罢,到底是堕了皇家面子,训狗都得一巴掌一个甜枣儿呢,魏安帝怕是想当着谢家面,给我们卖个好儿。”
镇南王所言不无道理,顾烟杪闻言也冷静不少,想了想说:“也行,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去几日就回来了。”
“头一回去京城,可以多玩几天,反正万事有你哥哥呢。”镇南王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这坐不住的性子得注意,虽然咱不怕事儿,但也决不能惹是生非。”
“我好得很,也就在父王跟前儿这样,谁让父王最疼我呢?”
顾烟杪甜言蜜语说得顺溜极了,一句话便让镇南王眉开眼笑。
见镇南王情绪这般松快,顾烟杪心里细细琢磨着,他看上去好似真的不太担心,莫非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正怀疑着,镇南王就起身展开纸笔,刷刷刷写了一份名单给她。
“如果真的有问题,找他们就行,都是我曾在东宫的旧部,还有你哥哥在京城这么多年里渗透的暗线,基本都是核心人员。”他吹了吹纸张上未干的墨迹,“背下来,然后把纸烧了。”
顾烟杪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行啊父王,原来你和哥哥在朝中安插了这么多势力,深藏不露啊!”
实在想不通,都这样了,他到底是怎么造反失败的?
她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慢慢的心里也有了计较。
原来是有些个蛀虫,早就倒戈到了太子阵营。
既然如此,这次去京城倒是有事做了。
“父王对这些人透露了多少?”顾烟杪问道。
她倒觉得镇南王的性子,未到绝路,绝不会轻易对他们交付所有信任。
果不其然,镇南王说:“讳莫如深。”
“未到必要时,求人不如求己。”他叹口气,觉得儿女都是债,特别是这个猪突猛进的小女儿:“你去贺寿,带太多侍卫也不好,暗卫就多安排一些。”
顾烟杪也叹气:“知道了,我现在就向上天乞求,谢家最好趁着魏安帝寿宴时,搞点事情出来,错过这个好时机,再等下个不知道要多久。”
镇南王瞥她一眼,哼了一声:“就你聪明。”
“你哥哥信上说,为了不让你去京城丢人,给你找了个教养嬷嬷,现在在何处?”镇南王将信纸叠好,还给了顾烟杪。
顾烟杪立马不干了,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叫不让我丢人?哥哥明明写的是宫中繁文缛节过重,怕我不适应!”
“但我还没来得及见嬷嬷呢,刚看了信就过来了。”她转头喊了仆从来,让他们去将京城来的教养嬷嬷请进书房来说话。
当周嬷嬷出现在镇南王父女面前时,镇南王着实愣了一瞬。
眼睁睁看着她缓缓行礼又站直了身子,微微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
镇南王实在未曾想过,顾寒崧会找来周嬷嬷。
她曾是先皇后,也就是镇南王的生母身边伺候的丫鬟,在他年纪尚小时,照顾过他一阵子,早年间自然十分熟悉且亲近。
在魏安帝还是摄政王时,先皇后也郁郁而终,当时镇南王根基不深,唯一能做的也是保住了先皇后身边这些丫鬟嬷嬷不被陪葬,而是散到宫里各院做普通宫女了。
只是兜兜转转几十年,当年的小周姐姐也成了周嬷嬷,又重新回到了小主子身边,即将照顾他的女儿。
镇南王一时想起纷乱的旧事,难免有些感怀。
幼年在皇宫中的二三事,竟好似已经是上辈子了。
周嬷嬷眼里全是泪,重新跪下要对镇南王行大礼:“王爷救命之恩,奴将舍命相报。”
镇南王扶起她,说:“有劳周嬷嬷,当年看顾我,现在又要照顾郡主。”
“是奴的福分。”周嬷嬷笑了笑,看向顾烟杪的眼神里全是慈爱,“王爷把世子教得很好,郡主长在王爷身边,自然更好。”
镇南王闻言摇摇头,难得露出很郁闷的样子:“周嬷嬷可要拘着她些,这孩子跟世子性子完全反着来,是我们太纵容她了。”
顾烟杪一听,脸都白了。
她以前看小说电视剧里,教养嬷嬷教起规矩来都很严苛很可怕呢。
这几年来,她总觉得重活一世是赚到,于是洗心革面,万事都由着性子来,想做什么都放手去做,早忘了以前的谨小慎微。
但在跟周嬷嬷相处了月余后,顾烟杪才逐渐放下心来,也尝到了甜头。
她早前因为做生意,身边十分缺人,却又对不熟悉的人不敢重用。
最早跟着她的大丫鬟水玉水兰都被抓壮丁去做大掌柜了,现在伺候她起居的丫鬟刚来不久,年纪轻轻,很多事自然没有水玉水兰办得妥帖。
但周嬷嬷来了,不仅照顾顾烟杪又仔细又精心,衣食住行皆井井有条,让顾烟杪忙于商务时,不必费心任何生活上的琐事。
而且周嬷嬷调理丫鬟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得好,整个望舒院在她的整顿下,每人各司其职,也不再有躲懒儿的仆从——顾烟杪因为生意多在外奔波,自家院里难免会有疏漏。
不愧是曾经能得到皇后信任、照顾太子的奇女子!
顾烟杪已经被周嬷嬷折服,这治家的霹雳手段,她得学习几辈子才赶得上啊?于是内心已经将她封为管家中的战斗机。
只要一想到周嬷嬷来了之后有多省心,顾烟杪在学习礼仪规矩的时候就乖巧了许多,顶多累点儿,可这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由此一来,周嬷嬷反而觉得镇南王说辞有误。
据她这些时日观察郡主,只觉得她性子活泼烂漫,长相又伶俐讨喜,虽然活泛了些,但规矩也是不差的,比起她在京城看到的贵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镇南王见状,也逐渐放下了心。
有周嬷嬷帮衬,顾烟杪此去京城更能稳妥几分。
但他的心情完全不似对顾烟杪表露出来的那般轻松,不仅不轻松,反而还异常沉重。
看着面露天真纯善的小女儿,心有不忍,比起同龄人来说,她已经足够聪明谨慎,但她此时仍然不知,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帝国的皇帝。
思及此处,镇南王的胸腔总有一股带着烈火的冲动。
他想说:“杪儿,别去了。”
他曾多次畅想,若他再回到京城,必然是军队铁蹄压进之时。
然而现在,仍未到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