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远在宝壶原, 行军多日, 如今军营之中能分到几个馍吃饱就不错了, 就算领兵的大将,伙食也精细不到哪里去。亓杨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瓷碗, 清澈的汤底中漂浮着细白的手擀面条,翠绿的葱花,黄澄澄的鸡蛋, 散发着惑人的香气。虽然只是一碗在太平世道随处可见的鸡蛋面, 但是在当下的环境中,却显得格外珍贵了起来。
“这是……从哪儿来的?”亓杨情不自禁地喃喃道:“不对……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谢庭春笑了笑, 像是看着一个忽然收到礼物,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目光中带着纵容:“只要有心想知道,总是能打听到的。”
说完他又轻轻推了一下那个瓷碗, 摆上了一双竹筷,满面希冀道:“尝尝看味道好不好?我同府衙厨房里的师傅学了一个来月, 若是大哥觉得好吃的话, 要是哪一日我没官儿做了,还可以开个面馆儿养大哥。”
亓杨脸上腾地泛起了红晕, 垂下眼嘀咕了句:“我明明有手有脚, 谁要你养。”
嘴上在拒绝, 然而身体却很诚实地被那碗喷香喷香的长寿面吸引, 不由自主地在小桌前坐下了。
谢庭春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句轻声嘟囔, 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过来:“好好好,那就大哥养我好么?我为大哥操持内务,洗手作羹汤,织衣又暖床,在家等我的大将军得胜归来……”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亓杨的耳朵也越涨越红,恼羞成怒道:“快给我闭嘴。”
谢庭春挑挑眉,用手指在嘴唇上划了一下消音了,不过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打仗一天下来,亓杨也实在是又饿又累,鼻子皱了皱,便利索地抄起竹筷开吃。
“怎么样?”谢庭春见亓杨开动,瞬间把“封口令”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脸紧张地问道。
亓杨忽然板起了脸,放下筷子认真道:“要说开面馆儿,还是差了点。”
谢庭春腮帮子一鼓,瞬间眼里带上了遗憾之情,正当他心里不是滋味的时候,却没想到亓杨忽然再也憋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逗你玩的。”他眼睛弯弯:“很好吃,多谢你。”
这人……真是的。
谢庭春无奈地笑出声来,伸手在亓杨的脸上掐了一把:“大哥,你又学坏了。”
亓杨挑唇不言,再度拿起了筷子。
看他一点点很是珍惜地把长寿面捞干净,谢庭春忽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面汤还很热,熏得亓杨的眼皮和肉嘟嘟的嘴唇都微微发红,谢庭春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盯紧了他一开一合的嘴唇。
等到亓杨连面带汤一点儿不剩地喝完抬头,入眼的场景便是谢庭春毫不掩饰的目光。
二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亓杨清楚地看到谢庭春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火辣的视线如若实质,细细密密地捆上来,让亓杨动弹不得,一股酥酥麻麻的劲儿忽然从腰后窜上脖颈,连头发丝似乎都要紧张得根根竖起。
亓杨有些狼狈地垂下眼,像是害怕被谢庭春的视线灼伤一般,略微躲闪了一下,片刻又摸着尚有余温的瓷碗,缓缓开口道:“谢谢……你来陪我过生辰。”
耳边忽然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身侧一热,便有一具高挑的身体坐在了身边。
谢庭春忽然探过头来,凑到他的面前挑唇一笑:“大哥光会说谢谢,怎么都不给点谢礼?”
帐子中烧着炭火,明明是宜人的温度,此刻亓杨却仿佛被置放在火炉上炙烤一般。
离得太近了……
他本来就知道狸奴生得很好看,如今他一张脸几乎要凑到他眼前,那一张白净的漂亮面孔杀伤力瞬间倍增,被谢庭春一双好像眼含秋水,满是深情的黑眼睛那样瞅着,亓杨只觉得自己的理智正在毫不犹豫地背离自己远去。
“先起来。”他艰难地仰着头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你……想要什么谢礼?”
谢庭春眼神黑沉地盯着面前这人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修长的脖颈,压抑着自己想直接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轻轻张开手臂将面前的人虚揽入怀中,埋首听了会儿亓杨慌乱的心跳:“我说什么,大哥都答应我吗?”
不好。
亓杨瞬间心头一跳。
又要掉进这家伙的陷阱里了……他不会想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亓杨的脑中瞬间飘过一大堆不太和谐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不停地鼓噪,喉咙发紧,又是慌张又是羞恼,明明是想要推开,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可以……”
谢庭春略带惊讶地扬起头来,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亓杨形状优美的下颚线,还有侧边一只……红得简直要滴血的耳朵。
谢庭春忽然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重新埋到了亓杨怀里,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大哥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东西呢?嗯?”
“是不是……和今日我带着粮草到大营门口时大哥想的,是同一件事呢?”
太羞耻了。
亓杨觉得自己脸上都能冒出烟来,终于忍受不了谢庭春这小混球的撩拨,手上一个用劲儿便将他推到了一边,闷声闷气道:“不是!”
真是太可爱了。
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见到大哥这样的一面呢?
谢庭春心里不由得一荡,更加美滋滋了起来。
“噢,大哥说不是那就不是吧。”他被推开也不恼,依然笑嘻嘻的,脸上写满了纵容,亓杨目光掠过,便立刻扭身背对着他,觉得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算了。
可谢庭春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见好就收和给台阶就下是什么意思一般,笑嘻嘻地又一次凑上来,黏糊糊地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亓杨的腰,白皙柔软的脸蛋蹭在坚硬的铁甲上,好像没有痛觉一般,喃喃地用温柔的声音呓语道:“别的我也不要,只希望大哥能给我个机会……今后让我每年都陪你过生辰,可好?”
亓杨停下了挣脱的动作,他的手掌下谢庭春的胳膊虽然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腰,可是手心却能感受到谢庭春胳膊和手指微微的颤抖。
原来他也并不淡定。
亓杨的脑海中忽然不知为何,跳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狸奴虽然看起来步步紧逼,游刃有余,可是在他坚不可摧的外壳和看起来一往无前的决心的背后,也一样藏着不安和忐忑……
大帐中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许久,谢庭春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狸奴,从京城回来后,我已经去打听过了,男子间结契并不像王五公子口中说的那么简单,即使有好男风的,也往往碍于家中压力,各自娶妻生子……”
说到这儿,亓杨顿了顿,犹豫道:“……你不用考虑传宗接代的问题么?”
言毕亓杨按住了谢庭春的手,扭过身来异常真挚地盯紧了他的双眼。
王五公子是谁?
谢庭春先是疑惑了一瞬,才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谢一和谢二当时在京城用的假名。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扶住了面前亓杨的双肩,神色坚定,掷地有声道:“我若心悦一人,便不会让他受一点点委屈,更不会允许任何人插足我二人之间——不论是不是逢场作戏,我都不能忍受。”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脑海中幻想了一番红烛高照,亓杨娶得娇妻,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妒火熊熊,心中阴暗的一角不断滋长。
亓杨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再看谢庭春黑漆漆的眼中酝酿的风暴,试探着伸出手来,在那只冰冷的右手上轻轻拍了拍。
手背上传来阵阵暖意,将他从冰冷的幻想中唤醒,谢庭春抬眼看到亓杨充满了关切的眼神,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有点像是撒娇,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硬是将每一根手指都挤到亓杨的指头缝中,缓缓摩擦,重新开口道:
“至于说传宗接代,那是谢家的事,于我又何干?”谢庭春说着,忽然整个人又挨挨蹭蹭地贴了过来,一边玩着亓杨的手指,一边掀起眼皮道:“更何况,天之道损有余而不不足,正如大哥和我这样格外优秀的人,子嗣不丰,也正是顺应天道。”
亓杨一开始还仔细听着,可是眼瞅着谢庭春越扯越离谱,连天道都被拽出来遛了两圈,实在是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却被谢庭春忽然的动作打断了。
“大哥。”他忽然攥紧了亓杨的手指,在指尖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让我给你一个家吧,好不好?”
指尖上仿佛有一只蝴蝶停留而过,又瞬息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抖落下一身斑斓的微光,好像一片浩瀚星云坠落在了银河里。
亓杨微微一颤,沉默半响后,终于慎而又慎地开口:“让我考虑一阵子。”
谢庭春的脸上笑容骤然变深。
亓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考虑一下,那便肯定不是推托之词,而是真的要好好思考一下同自己相好的可能性了!
心里仿佛打翻了一个巨大的蜜罐子,血管中流动着的都变成了甜滋滋的糖浆,谢庭春只觉得自己满腔喜爱根本压都压不住,手指蓦地收紧,细细摩挲着亓杨的指缝,整个人身子一歪,便靠在了亓杨的肩上,就像每次同床共枕的时候一般,两条手臂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口中喃喃道:
“大哥,你怎么会这么好?”
亓杨看他面颊微红,一脸幸福的模样,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有些惭愧,本想掰开他手臂的手也停住了,心中感叹万千。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样纯然而浓烈的喜爱下无动于衷。
嘴角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微微弯起,本来在甘华关失利时的郁气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吧,亓杨心里有些无奈有些好笑地想。
难得见狸奴能这么高兴,就让他搂一会儿好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脆响,大帐之中温暖如春,厚布上映出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久久没有分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久违的放松感中,亓杨倦意上涌,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他快要沉入梦乡之时,谢庭春幽幽的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大哥,已经过去一刻钟了,你考虑完了吗?”
亓杨:……靠,死孩子,有你这么着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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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之前,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永嘉帝歪歪地斜靠在龙椅上,整个人似乎连喘息都需要费很大力气。
“……亓大石将军已经率军追击戎国兵马,双方在熏山以北交手,互有胜负。留下亓杨将军在宝壶原围剿甘华关内的夷国兵。长山府知府谢庭春召集富户捐粮,声称要为捐粮最多者颁布‘长山第一善人’牌匾,一时间府衙门庭若市,来往富户络绎不绝,已经集齐了万石粮草运往前线。”
卢侃站在朝堂之上,滔滔不绝地汇报着来自陇西的最新消息。
永嘉帝虽然面色枯黄,眼看着病入膏肓,却依然在听着前线传来的喜报时喜不自胜,黯淡无光的眼眸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好,好样的……贤臣良将,实属我大夏之幸,是我大夏国之脊梁……”
“启禀陛下。”何岫此时忽然出列,两条长眉拧紧,试图劝阻道:“臣听说那甘华关久攻不下,我军损耗惨重……”
“何阁老不必再说了。”永嘉帝毫不客气地堵回了何岫的话头:“朕相信自己亲手选出来的先锋官。”
何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当年永嘉帝想做点事情,还得看他的脸色,可是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堂之上风气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自己身边的得力助手一个接一个的或是失势,或是背叛,随着前线捷报频传,卢侃和亓大石这两个一条船上的蚂蚱可谓是扬眉吐气,占尽上风,弄得他在朝堂上甚至都有了几分寸步难行的意味。
自己纵横官场数十年,好容易在临老体会到了一把说一不二的滋味,哪成想这么快就被打回了原型?
越想越郁卒,下朝之后,何岫愤愤然摔袖回府。
“老爷。”一个中年美妇人见他回来,便立刻迎了上来,一脸关切道:“老爷的身体可有不适,看着脸色不太好。”
何岫看着自己的续弦林氏眼中毫不掩饰的关怀之色,心里好受许多。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背上的老年斑,忍不住长叹一声:“近日朝政之事有些烦扰,我总是时不时地头疼肩膀酸,连这腿脚似乎都不如往日灵活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服老么?
何岫心中生出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来,心中不甘之情一闪而过。
“这是哪儿的话。”林氏掩唇一笑,虽然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一双手灵活地在何岫肩膀上按摩起来:“老爷正是春秋鼎盛呢,不过是最近春困,乏了些罢了。”
“对了,妾身家中亲戚有走商的,给妾身捎了一样神药,据说服用之后精神甚好,提神醒脑,就连身上沉疴都去了个七七八八,不若给老爷试试看?”
“什么药,这么神?”何岫眼中精光一闪:“你可不要被那江湖游医骗了。”
“哎,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这药如今在京中可流行了,上个月我应邀去同陈尚书夫人赏梅,还听她说自家老爷也在服用呢。”
“哦?”
听到这儿,何岫也打消了怀疑,不免生出几分兴趣来。
林氏见状,在何岫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微挑,眼中寒意一闪而过,取出一个竹筒打开,一股微苦的气味缓缓飘出,竹筒中静静躺着几株有些干枯的花朵,色泽艳丽,宛如春花。
“此药名为阿芙蓉。”她微笑着将竹筒推过,又是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了:“老爷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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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蓉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咩?
阿芙蓉,芙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之津液也。又,以花色似芙蓉而得名。——李时珍《本草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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