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坐上乔景明的车回到华侨商店的时候，苏玥发现同事们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大家的眼光好奇怪,一道道目光凛冽地像雪白的刀子一样，射在在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不被放过,刺得她头皮发麻，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
杨兰和葛华早已等候在柜台前，见到她终于来了,忙迎上去。
“苏玥，你跟建国前城北的大财主苏家，是什么关系？”
“哈？”
她身份的事儿，啥时候被他们知道了？
苏玥浑身一个激灵,这下也就说得通楼下那些同事们见到她时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了。
她踟蹰着，在杨兰和葛华的双重目光下，半晌没开腔。
“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是啊。”杨兰敛眉，神情严肃。
两人本来想逼问她的，后来沈桃上了楼,把苏玥叫到了楼下，然后带着人去了趟她的办公室。
“这件事我会让大家别到外面宣扬,不过往后你做人做事都低调点，要是出事了，咱们商店还得负责。”
沈桃语重心长对苏玥说了这句，听得她一头雾水。
自从来了华侨商店，她好像也没犯过什么事吧,至于这么叮嘱一句吗。
不过面上自然要恭敬地点头应答：“好的我知道了沈桃姐。”
“不过……”苏玥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就知道了，我可没主动告诉他们。”
沈桃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是谁告诉他们的吗？”苏玥不解。
“有人无意看到了你的档案。”沈桃看向苏玥的眼里,再也没了往日的光彩：“苏玥，你别怪我太现实，上回跟你说的，想把我表弟介绍给你，我……”
“我理解你沈桃姐，你表弟适合比我更好的人，我这样的成分配不上他，您还是另外找找吧……”
沈桃见苏玥有一颗玲珑心，叹息着不知该再说什么：“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现实问题……毕竟是表弟不是亲弟，我二姨到时候问起来，该说我不怀好心了。”
“嗯，我理解的沈桃姐，您别太为难，我不强求的。”况且她本来就对她那什么表弟不感兴趣，现在好了，身份被人戳穿，沈桃主动找自己说不想介绍，那她还乐得清净呢。
只是这样一来，苏玥难免又想起了乔景明。
虽说他家庭普通，会接受坏分子出生的自己吗。
他憋了这么久不肯主动表明心意，难道也是因为她的身份？
苏玥一时间好像get到了关键点，一整天上班都没了往日的精神劲儿。
商店里同事们议论纷纷，杨兰和葛华也惴惴不安，想去安慰安慰苏玥，别在意大家的眼光和议论，但一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话又咽回了肚子。
她们俩是唯一没有扎堆一起唠苏玥长短的人。
不过还能说什么？她们俩早就把苏玥这个温吞性子的女同志当成了好朋友。
虽说她们也并不像与家庭成分的人交好，这世道毕竟不同以往，可要说出不再与苏玥往来，那不可能。
她们心里还是把她当好朋友看待的。
是以见到苏玥一脸愁绪，心里开始不好受了。
现在大家默契地对苏玥“避之不及”，她们俩也不好明面上跟她走得太近，想着等下班后再去安慰安慰她。
可实际上苏玥担忧的，跟她们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
“怪不得！她连德语都会！她家以前那么有钱，听说那种人家都不用去学校上学的，只要在家等着老师上门，你说，换谁能学不好呀。”
“请老师上门教？那不就是剥削劳动人民吗？干啥只能给你一个人上课。”
“是啊，我也觉得。”
“可是这种身份为什么还能进来咱这里？”
“不会是走后门吧？”
“走啥后门啊，一资本家的女儿，领导想丢饭碗啦？”
“可是她英文很好，就算走后门……好像也没咋的。”
下班后，同事们边收拾着随身物品边往门口走，远远的，苏玥独自走在最前面，大家的议论声也纷纷传入她的耳中。
她其实没怎么在意，不过这样一幅冷淡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都以为她是自卑加胆怯了。
站在路口等乔景明接自己，苏玥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拉着往巷子里钻。
回头看，是杨兰和葛华，跟做贼似地，把苏玥拉进来后还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确认安全无人后，才长长舒出口气。
“你俩怎么了？”一下午没说过话，苏玥一开口，杨兰和葛华倍感亲切，顿时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苏玥这么好的姑娘，怪他们胆子小，不敢在众人面前主动跟她示好，人家才十八岁就遭遇了家庭变故，这些年日子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好不容易交了两个朋友，结果还是个胆小的。
“苏玥，你放心，虽然我和葛华明面上不跟你如胶似漆了，可我们内心还当你是好朋友的，你可千万别生气！”
苏玥一头雾水，生啥气？
“我没生气。”
葛华叹息一声，拉过苏玥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不生气就好，苏玥，你也别怪我们，如今世道就是这样，要是跟你走太近了，闲言碎语更多，你能理解吗？”
苏玥恍然大悟，感情这俩人误会了啊，她压根没生气，只不过一下午都在思考自己和乔景明之间的事儿，出了点神而已。
她脸颊瞬时绽放出一抹绚烂如春花的笑：“能的，没关系，我习惯了，好几年了一直都这样过来，我也不希望你们俩为难，以后就当个普通同事吧，下班了有空再偷偷聚一聚。”
她虽笑着，杨兰和葛华却感觉能从她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委屈。
如果苏玥知道这俩人的想法，一定会笑出声。
这俩人纯属的脑补过头了，苏玥这心大的人，怎么会觉得委屈，最多觉得无奈罢了。
杨兰点点头：“听你的，以后咱就少接触，私底下聚。”
“嗯。”苏玥对一件事好奇了很久：“不过我很想知道，这事儿是谁传出来的？”
二人面面相觑，纠结着要不要说。
最后在苏玥审视般的眼神里，终于还是说了：“是陈飞说的，他去李主任办公室送资料，无意间看见了你的档案，然后……不知道告诉了谁，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就传出来了吗。”
其实如果他闷着不说，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可陈飞这人偏偏忍不住，好好待在三楼卖他的东西不就行了吗，非要嘴欠。
“行，我知道了，那先回家吧，明天见。”
说开难处后，杨兰和葛华不约而同呼出口气，梗在胸口的郁结总算疏通。
“嗯，好好休息，明天见。”
两人的丈夫这时候也在商店门口等候多时，就连乔景明都来了，坐在自行车上耐心等待苏玥，没想到看见她从一个小巷子里出来。
苏玥笑着上了乔景明的车，握住后座，喊了句：“好了，走吧。”
自行车从商店门口呼啸而过，乔景明敏锐地感觉到附近朝两人投来的密密麻麻如针一样的视线。
“今天你的同事怎么怪怪的，我等你的时候就总看我。”他又不是第一次来接苏玥，以前好像也没这么盯过他。
“哦，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所以对我有点好奇吧。”
自行车忽然往左一偏，苏玥赶忙揪住他的外套，避免自己坐不稳而掉下去。
“你骑慢点，别摔了。”到时候痛的可是两个人。
“抱歉。”
这男人，从头到尾话都少得可怜。
“那你以后怎么办。”
苏玥无所谓地耸耸肩，耸完才发现他看不见：“还能怎么办，就这么上着班呗，反正我也没打算长久做下去。”
乔景明对她毫不在意的口气感到惊讶：“售货员工作这么好，为什么不想长久做？”
“很好吗？其实也没有吧，我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份工作也就目前的世道吃香，等改革开放后，迟早会被时代浪潮驱逐。
她早晚会换掉这工作，现在不过是承受几句同事们的闲言碎语罢了，对她来说简直挠痒痒。
她更在乎自己和乔景明之间的问题，还有边疆的父亲，想着张可可和牛真能不能给她弄到介绍信。
其余的事，压根无法激起她内心的波澜。
“那不做这个，做什么呢？”
打量着男人宽阔的背脊，望着蓝天白云，清风拂来，撩起他身上好闻的香草气息。
苏玥眯起眼，享受般地轻轻把脸贴在他背上，很轻很慢，轻到他无法感知的地步。
“嗯……我进厂当你同事好不好？”
话落，乔景明的身体陷入紧绷状态，他摸不准苏玥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脑海里无端回想起上回被他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员工手册，胸口热热的。
他言简意赅回道：“工厂哪里有当售货员好。”
他希望苏玥一直平平安安，轻轻松松就行了，赚多少无所谓，只要她安稳。
苏玥戏谑般扬起唇，凑到前面看她。
尽管乔景明再三叮嘱她这样的姿势很危险，她也照做不误，觉得以乔景明的技术不至于把她摔了，她有恃无恐。
“那也未必，我觉得挺好的，毕竟能跟你一起工作诶，咱俩上下班都能一块儿，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实在是太过有歧义，就好像她特别想跟自己一块儿上班似地。
乔景明僵硬着两只腿骑行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苏玥调戏了。
不禁心生暗恼，恼自己居然才发现，又对苏玥最近不同寻常的举动感到不解。
她最近好像格外喜欢逗他，那种撩人的话一茬接一茬，他防不胜防。
“我……”他微微张口，清冷的风拂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吹散他一头纷杂的情绪。
乔景明觉得嘴唇略有些干涸，舔了舔嘴唇，才继续道：“挺好的，不过。”
不然还能说什么呢？说希望你现在就辞职，跟我一起去厂里上班？
他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微扭过头用余光打量那张被风吹得雪白的小脸：“你真这么觉得？”
苏玥凑过去，鼻尖微微泛红：“我发誓，这绝对是我真心的想法！”
她俏皮的模样取悦了男人，笑音从喉咙里轻飘飘地溢出：“嗯，有想法挺好，但我觉得还是当售货员适合你，轻松，事少，工资多。”
“这工作轻松是轻松，可每天待在那里我快闷死了，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售货员这种枯燥乏味还学不到什么技能的工作，我还想什么时候买点纸笔，再买本书学画画，你觉得怎么样？”
话题聊着聊着逐渐偏离的最初轨道，乔景明顺着她的话茬问：“好端端的怎么想学画画？”
苏玥两只腿儿在空中晃起一道悠扬的弧度：“因为无聊呀，我以前就很喜欢画画。”
在末世，苏玥不工作时，唯一的爱好除了打游戏，就是画画。
不过那时候是在平板上板绘，手绘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但基础还在，她早就手痒了，尤其是在店里消磨时光，越觉得浪费时间。
学画画这个念头她已经想了一周了，正好今天身份暴露，她才又拾起这个想法。
她想，可以先利用空闲时间练习绘画，至于这份爱好能运用到哪种工作，实用性强的，那也只有工厂的产品研发部门，产品设计一类的职位。
“可以，你喜欢就好。”
“学好了说不定还能进你们厂产品研发部门呢，我就当设计师，嘿嘿。”
“我们厂产品车间有大学生，工资不比你当售货员少。”
“真的？”苏玥眼睛迸发出万瓦的光芒：“那我更想去了。”
乔景明唇角不期然间勾起抹俊俏的弧度，踩在踏板上的脚速快了不止一倍。
“你如果真想来，我帮你留意位置。”
苏玥喜滋滋地笑：“好呀，等我再做个一年半载，边学点设计基础，说不定就能通过考核进你们厂子呢。”
苏玥一直关注着乔景明的神色，虽然从后面凑到前面看不见他一整张脸，可从那优越的下颌角往上瞧，还是能看见那对锋利的薄唇微微向上扬着飞跃的弧度。
他看起来很开心，苏玥心想。
然而男人似乎跟她有心灵感应似地，一个垂眸，就与某女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苏玥迅速移回脑袋，板正身体轻咳一声：“那你呢，你想一辈子当个工厂技术员吗？”
乔景明没点头也没摇头，低沉的嗓音像醇厚的大提琴，被上好的弦来回打磨。
只一句言简意赅的回答：“我想当一名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