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言之灼灼,说着,又探出手,从她手中的荷包里,取了枚海棠蜜饯,递进自己口中。
看着沈沛的薄唇,嚼着蜜饯,微微起伏,眼里似也盈满了它的甜意。
宋予慈将信将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
“原来如此,是在下会错意了。”
宋予慈侧过身,调转目光,望向窗外,心却还留在沈沛身上。
他爱吃海棠蜜饯,会不会,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呢?
答案无从得知,宋予慈只好数着星光,沉浸在自己的揣测里。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颜,沈沛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开,只有一双眸子,还盛着方才的温热。
并未预料到,她会骤然发问,在那一瞬,沈沛也闪过摊牌的冲动。
可凭借上一世的经历,他知道,还没到时候。
还有些人、有些事,需要料理。
而在他清理完这些麻烦之前,还是维持现状更好。
不然,可能会连带着,将她拽入复杂的漩涡。
况且,至今他也没寻到,上一世她死因的线索。
也就意味着,还有更大的威胁,在他没有掌控的暗处。
所以,他更不能贸然揭底。
沈沛理清楚这些利害,不过用了一瞬,可消化这决定之后的情绪,却用了许久。
直到抵达了藏云山脚,沈沛才压下依旧得与她戴着面具相处的憋闷,换上一副轻松笑意。
“荒山野岭,轻车简行,只得请公子委屈两日了。”
下了车,看见随从们先行一步扎好的帐篷,宋予慈觉得,已经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了。
“世子客气了,已很是周全了。敢问,在下住哪顶帐篷?”
宋予慈环视一周,山脚下的平地上,大大小小好几顶帐篷,看来会分帐而居。
只是不知,是否会把她跟别人分住一处。
一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担心过,生怕一群人一道,直接幕天席地。
毕竟正值盛夏,不怕湿冷寒凉,林间露宿,也未尝不可,只是对她而言,就毫无隐蔽可言了。
想着要跟一群男子一道,近在咫尺、和衣而睡,宋予慈不无担心。
可避免沈沛起疑,决定先按下不表,到时见招拆招。
如今,见了这帐篷,宋予慈松了口气,觉得茶山圣手的身份,还是有几分薄面,要一顶单独的帐篷吧。
谁知,听了她的询问,沈沛却是摇了摇头。
“公子不住帐篷。”
不住帐篷?
宋予慈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莫非……
瞥了眼乘坐的马车,宋予慈不无警惕地望着沈沛,心想,他该不会让她住在车里吧。
隐蔽倒是隐蔽了,可他们坐在里面一整日,车里难免也沾染了他的气息,若是宿于此处,岂不是梦里都是他?
觉察出她的紧张,沈沛暗觉有趣,却又不忍心再逗她,只得在前带路,将宋予慈领到,之前就为她布置好的寝居。
“这里……”
走进被布置得极舒适惬意的山穴,宋予慈很有些惊讶。
除了有柔软的床榻,竟还有一套妆奁,规规整整,摆在石台之上。
“公子答应前来时,我便派人来探过路,发现了这么个地方,清净幽闭,勉强可以一住。”
沈沛说着,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石台上的油灯。
“山中蚊虫多,这灯油,有驱虫的功效,夜里就一直燃着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宋予慈唤住。
“那世子……宿于何处呢?”
宋予慈小心翼翼地问道。
想来不会如此凑巧,能再寻一个山穴,所以,沈沛这是把最好的地方,让给了她。
那他自己呢?
宋予慈隐隐有些关心。
“我就宿在山穴外的帐篷里,公子若有事,随时唤我即可。”
经他一提,宋予慈才想起来,进山穴时,入口处,确实有个帐篷,不大,正好可宿一人。
“这如何使得?”
宋予慈眉心微蹙,实在想不到,堂堂的沈世子,竟然要为她守夜?!
看出她的顾虑,沈沛不无安慰地轻笑。
“公子可谓国之重器,惜之护之,再如何,都使得。今日舟车劳顿,公子早些休息,明日,要更劳累些。”
说着,也不等宋予慈再开口,便转身出了山穴。
此时,月已上中天,朦胧的银光,投在沈沛身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望着他挺阔的肩背,回想着他那句“惜之护之”,宋予慈又有些迷糊了。
不经意间,又忍不住,将他,与记忆里的白衣少年比照,最后,重叠在了一起。
“兰溪哥哥……”
宋予慈小声呢喃着。
一阵晚风恰巧吹来,吹动了他的影,也吹散了她的声。
沈沛终究是没听到那句,他期盼已久的称呼……
*
不知是白日太累,还是,因为沈沛守在外面,这一晚,宋予慈睡得格外踏实。
一睁眼,天光已大亮。
起了身,来到石桌前,发现细盐、柳枝、绢帕,一应俱全。
连铜盆里的水,也似是新盛的,纤毫灰尘都没有。
摩挲着妆奁里,精致的银镜梳篦,宋予慈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应该为这份细致感动,可又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毕竟,当下的自己,可不是宋三娘子,而是茶山圣手啊……
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如何要被如此照拂入微?
宋予慈不甚明白,怀着复杂的心情,默默梳洗罢,正要起身,便听见脚步声。
“公子起了?”
一转头,便见着沈沛,提着食盒,进了山穴。
“荒野之地,只能因陋就简,公子勉强用些。”
说着,便端出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鲜肉粥,一盘荷花酥饼,并几碟精致小菜。
宋予慈:……这还叫简陋?
可还不等她回话,又听沈沛问了句:“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宋予慈尚看着餐食发愣,骤然被问,晃了晃神,才点了头。
“甚好,世子呢?”
就势坐下,宋予慈接过沈沛递来的粥,客套地回问了句。
本以为,沈沛也会随意回句“也好”,谁知,却半晌没有动静。
宋予慈不禁抬头,只见沈沛两道剑眉,似蹙非蹙,仿佛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
沈沛无奈地摇摇头。
“甚是奇怪,明明也燃了驱蚊香,却并无用处,昨夜,并未睡安稳。”
沈沛说着,抬眸望向宋予慈,他眼下的两团乌青,比前几日还重些。
“……这是为何?”
宋予慈也有些迷惑。
因为,山穴里的驱蚊香,很是管用,所以她一夜安稳,并未被蚊虫侵扰。
“莫非,因外面风大,把香气吹散了?”宋予慈猜测道。
“或许吧……”
沈沛却不置可否,低下头,安静吃起粥来。
此时,晨光熹微,薄纱一般,洒进山穴里,正落在石台上,映下沈沛冷俊的侧颜。
而山穴外,一道醒来的虫鸟,鸣叫起伏,回荡在山谷间,越发显得悠远静谧。
体会着当下,宋予慈不禁暗叹:好一派,岁月似流水,郎君如松竹……
只可惜,这根芝兰玉树的“松竹”,跟自己,再无瓜葛了。
不无憋闷地用完了早膳,宋予慈理了理精神,开口问道。
“敢问世子,今日如何安排?”
沈沛也刚好用完,放下碗筷,漱了口,回了宋予慈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不是公子提议来藏云山的么?自然……”沈沛说着,笑意加深,“全听公子的。”
宋予慈一愣,不过转瞬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
心想,沈沛这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明明一切皆在他掌控,却还作出如此姿态……
宋予慈无奈,却又莫名觉得,这样的沈沛,比传闻中一板一眼的富贵权臣,要生动有趣许多。
不觉,嘴角也浮上了笑意。
“既然如此,那便顺着山谷而上,看看能不能再寻到黄金茶的踪迹。”
“但听公子安排。”
沈沛并无二话,两人一道,出了山穴,来到山脚营地与众人汇合。
昨夜到时,已光线昏暗,此刻,宋予慈才将藏云山看清。
“没想到,这藏云山,并非高耸险峻之山啊。”
宋予慈感慨着。
事实上,藏云山非但不高耸险峻,甚至,只是个略有起伏的山丘,只不过看起来,很是绵长。
听了宋予慈的感慨,沈沛抿了抹笑意,转过身来,望着她。
“怨不得公子,许是这山的名字,让公子会错了意。
只不过,此藏云,非彼藏云。藏云并非因其高,而是因其深。”
“深?”
宋予慈纳罕。
沈沛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谷入口:“公子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予慈抬眼望去,除了一片迷茫白雾,什么都没看见,却忽然悟了过来。
“原来如此,云藏深涧,看来这藏云山,更要紧的,是这片谷地。”
沈沛颔首,唇边的笑意更盛。
“所以,公子的安排,甚是妥当。”
说罢,望着宋予慈,眉目里都透着似水温柔。
“咳咳,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上路吧。”
在沈沛的目光下,宋予慈又不禁红了脸,急忙转过头,自顾自地往山谷去了。
没听见,沈沛一声低低的轻笑。
“公子慢些走,山谷石多路滑。”
沈沛说着,三两步跟了上去,把之前预备好的手杖,塞进宋予慈的手里。
“拿着这个,探稳路再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