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院,早已入夜,残月隐于繁星之间,似是自知光彩暗淡而不敢显露于众星之前,竟忘了,自己本身是明月,何须于点点星光相比。

  此时已经是深秋,因为地处南疆,所以寒意来的稍晚了些,但入夜后还是冷风萧瑟。还好今夜无风,池杉披着一件大氅,正倚坐在廊前等顾奇渊。

  他让侍女去打听过了,今日顾奇渊不忙,所以早早就在此等候,想再和他说说放自己走的事。

  顾奇渊拐过角门,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廊前等他,身姿高挑修长,一看就知道是池杉。

  顾奇渊嘴角一勾,边走边道:“池公子不早些歇息,夜里还出来,你伤势未愈,再冻出点别的毛病,还得浪费本侯的银子。”

  池杉低低笑道:“侯爷家大业大,还差那点儿银子?”

  “那也得看怎么花不是?”

  “说得在理!”池杉尾音上扬,似在嘲讽,接着话锋一转,问道:“重建的事,侯爷忙得如何了?”

  “都安排下去了,等新的官员来了,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顾奇渊指着园中的青石桌,对池杉道:“来这儿坐,陪我饮杯酒如何?”

  “行,恰好,我也有事要与侯爷说。”语落,池杉走到青石桌旁坐了下来。

  身后的侍女机灵的很,马上福了一下身,就去拿酒了。

  “这还是咱们第一次一起饮酒吧!”顾奇渊的眼神带着一丝玩味道。

  池杉摇着手里的折扇,笑道:“侯爷说的不错,之前侯爷看我不顺眼,自然不会与我同桌同饮。”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翻旧账!”顾奇渊略板了板脸道:“谁叫你身份可疑呢?”

  “那现在侯爷肯与我饮酒,是看在我帮了你的份上,看我顺眼了些?”

  “何止是顺眼,简直是好的很!”

  顾奇渊眼神越发暧昧,玩味地扫过了池杉的脸颊,看的池杉浑身不自在,耳根微微发红。还好是深夜,院子里虽然有灯笼照亮,但是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这微妙的变化。但顾奇渊通过他低头的动作,和手上明显减慢的摇动,就知道他被撩到了。

  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低声笑道:“池公子看本侯如何?”

  池杉一抬头就对上了他勾起的嘴角,和饱含暧昧调戏的眼神,登时脸也跟着红了。

  池杉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哼了一声道:“侯爷不找我麻烦,自然也是好的很!”

  这时,侍女托着酒壶和酒杯走了过来,放下后又识趣的退下了。

  顾奇渊只是笑笑,又帮池杉斟满了一杯酒,递给他,“尝尝,这是南疆最有名的‘红罗衫’。”

  池杉接过酒杯学着豪侠的模样仰头一饮而尽,当烈酒入喉的那一刹那他就后悔了。但当着顾奇渊的面又不能吐出来,只能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瞬间从喉咙一直辣到了胃里,脸上的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这酒……”池杉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嘴里都在冒热气。

  “辣吗?”顾奇渊明知故问,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池杉,似笑非笑的也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说呢?”池杉大口呼出一口热气,心想,自己喝的是不是酒精?

  “这南疆之人最喜欢饮这样的烈酒,比起尚京城的酒是差了点儿意思,但喝着却够劲儿!”顾奇渊又饮下一杯,但表情却不像刚才那样恣意,而是添了几分怅然。

  池杉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空酒杯,喃喃道:“这么烈,还起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是啊,我一开始听到‘红罗衫’这个名字,也以为是入口柔顺的美酒,可没想到……”他突然一顿,低低的笑了一声,似是在嘲讽,“可见,不光是人,酒也一样,不可貌相!”

  池杉瞥了他一眼,“侯爷这是又在说谁呢?”

  “我没说谁,就是感慨这世间事物,大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池杉这才发现,顾奇渊今日情绪不高,心道,这回还是不能提放他走的事,真是白在这冷夜里等了他那么久了。

  “侯爷这是怎么了?”池杉试探的问道。

  顾奇渊苦笑道:“你出的主意很不错,我又学了你的样子,给平南军也用上了,结果,真的很有用!”

  “那……”池杉刚想接话,提一下放他走的事,结果却被顾奇渊打断了。

  “可这怎么说,也是阴谋诡计,登不上台面。我本以为凭我顾奇渊,一辈子也用不到这么下作的手段,但还是用上了。”他说着,又饮了一杯,烈酒下肚,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我顾家百年,出的都是豪杰英雄,到了我这,竟如此不堪!”

  “嗯……”

  两人都安静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在池杉看来这算什么啊?用什么办法有那么重要吗?取胜才是关键!再说,不用狠招,就你顾奇渊,还不被打地跟狗一样?

  他根本理解不了顾奇渊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些,在他眼里这就是无病呻%2F吟,他就不信了,就算是他顾家,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在战场之上,靠硬碰硬取胜的。

  但他突然发现了一点,就是顾奇渊这次和他说话时,用的不是‘本侯’,而是‘我’,这是不是说明他和顾奇渊之间的关系近了些?

  只要关系近了,就好说话了。池杉心里暗暗窃喜了一把。

  抬眼再看顾奇渊时,入眼的是顾奇渊仰头饮酒的侧颜,那下颌的线条硬朗又柔和,烈酒入喉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看得池杉眼睛都直了,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

  这人今日看着怎么无端的顺眼了些?

  池杉收回目光,但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这一眼从他的眉眼一直划到了他的嘴唇,果然很帅气,以前只觉得他好看,但就是危险的很,所以不敢仔细看。但现在的顾奇渊不知道是在烈酒的作用下还是怎么的,竟少了几分平时的戾气,多了几分随和。

  这么仔细一看,还真让他挪不开眼了。

  他正看得入神,就见顾奇渊放下了酒杯,转头看向他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池杉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脸上越发热了,也不知是因为酒劲上来了,还是这么的,有些不自然的燥热。回想了一下,说道:“我就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纠结这个,用什么方法就那么重要吗?”

  “你当然不会明白,你们做刺客的,要的是结果,而我们在朝为官的,不光是结果,过程也很重要,行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诟病。”

  “可你们皇帝不会在意这些,他要的就是结果,你做的好,他自然不会在意你用了什么方法,只要不伤害靖国的利益,他才不会理会。”

  “可我在意,我们顾家都在意!”顾奇渊眸色深沉道:“不然,你以为我顾家在靖国的地位是怎么来的?而且越是历经岁月,我们这些后辈,要坚守的东西就越多!”

  “这个真是麻烦!”池杉小声嘟囔道。

  “顾奇渊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麻烦,前人如何行事,只是给后人做个榜样罢了,如果成为了后人的束缚,岂不是本末倒置?”

  顾奇渊似有不解,望着池杉,等着他后面的话。

  池杉笑道:“你想的也太多了,因地制宜,因时制宜,面对的情况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自然是要用不同的手段了。你先祖征战,已是百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人也在变,那时他们不用,是因为当时用不到。而现在你放着既可以加快取胜,又可以减少伤亡的方法不用,还要在这硬学着你先祖的样子做豪杰,你不是傻吗?”

  “我傻?”顾奇渊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说自己,瞪大了眼睛看着池杉。

  池杉也不惧,因为此时的顾奇渊根本没有一丝的怒意和戾气,他轻轻用折扇压了一下顾奇渊正要举起的酒杯,“你好好想想,要是你先祖知道有这么蠢的后人,是会高兴还是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抽你一顿?”

  “我想抽你一顿!”顾奇渊虽然板着脸,但神色好了很多。

  池杉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见好就收。还得趁机提一提自己的事,于是倾身上前,隔着石桌往顾奇渊面前凑了凑,娇声道:“我可是有功之人,你不赏反罚,不讲究啊!”

  “我没赏你?”

  “赏了,但那些东西我不稀罕,都在屋里摆着呢,我一点儿都没动!”

  “那是你不要,又不是我没赏!”

  “你赏也得赏些人家想要的吧!”

  “你想要的那个,不行!”

  “就知道你是故意的!”池杉嘁了一声,小声嘟囔道。

  池杉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放自己走,毕竟他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奇渊转而问道:“池公子想回尚京城了?”

  “不想!”池杉回答的十分干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怎么还想回去!”

  顾奇渊听了一笑,“也是!”又把一只手搭在石桌上,也向池杉的方向靠近了一些,“那就和我留在南疆如何?”

  “我还有的选吗?长安侯!”池杉无奈道。

  顾奇渊笑出声来,“池公子果然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