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刻的声音是沉的, 音调是稳的。
他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用词干净利落,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突如其来的“父母”和所谓尘封了十六年的故事, 似乎并没有在他心底掀起太大波澜。
邢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没听懂吗?”邢刻以为他表达得已经很清晰了,忍不住蹙眉道:“是你们缺了一个孩子, 不是我缺了一对父母。我不会配合你们的需求。”
邢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双目空洞的林生烟便突然像看怪物一样看向了邢刻说:“你说什么呢?这个世界上哪有人是不需要父母的?承承和你一样大,你知道他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有多难过, 多舍不得他的爸爸妈妈……”
那是因为邢家有邢秉承需要的东西。不论邢厉夫妇如何,同邢东海和李书梅比起来, 那都是天堂。
没人愿意从天堂去地狱。同理,也没人不愿意从地狱进天堂。
也许邢厉就是这么认为, 才会那么想当然地以为邢刻会和他去做亲子鉴定,认为他们的出现对邢刻而言必然是一种馈赠。
然而事实上, 邢厉夫妇所有的那个天堂, 仅仅是对邢秉承而言的,对邢刻来说不是如此。
早在邢厉夫妇出现以前,他便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天堂。
他还未成年,账户上就已经有了六位数的存款。
也许这同邢厉夫妇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它意味着对邢刻来说, 金钱不再是困难,更多的金钱也不再是奢望。他已经懂得了如何独立获取这个世界的硬通货。
而有意思的是,当邢刻懂得如何获取金钱之后, 他对金钱的欲望反而没有那么强烈了。
货币是被铸造的自由, 拥有足够多的货币, 本就是为了换取世间足够多的自由。
这是一条正道, 而邢刻也已经学会了如何置换。只要两年半结束,他就能自由选择前进的方向。届时是选择其他道路,还是选择继续赚取更多的金钱,那都将由邢刻来做决定。
他已经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怎么可能再将这种控权转移给他人?
邢厉夫妇用所谓的丰厚条件,想要换取邢刻的听话,同邢东海的控制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并无差别。邢刻不可能屈服,他甚至也不在乎邢厉夫妇到底是不是他的父母,以及他们口中那个十六年的故事是真是假。
毕竟无论真假,该经历的他都已经经历过了。
从放弃同邢东海沉沦的那一刻开始,邢刻就已经认下了他的过往,也承认了那些伤疤,所以他绝无可能再为此彷徨。
不过倘若邢厉所说的,邢东海和刑秉承的鉴定结果是真实的,这对邢刻来说倒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只要他再取得一份他和邢东海的亲子鉴定报告,不具备血缘关系的亲子想要解除关系,在国内就要容易多了。
“也就是说你还打算留在这座城市?”邢厉不可置信道。
事实上,邢刻前一年对许拙说的是他打算离开临西的。
只是邢刻没打算向邢厉解释。
他不说话,邢厉便以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冷笑道:“你之所以会这么选择,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没有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所以才会因为一些感情被这样一座小城绊住步伐,无法割舍,这样的选择简直懦弱又- -”
邢刻皱了皱眉,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即矮身再牵起欲言又止的许拙,不动声色地在他的手背上安抚地摸了一下。
邢厉在怒意之下并未注意到,他没想过邢刻竟然会在他话都没说完的时候就直接转身离去,这简直无礼极了。
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音都比以前要更响亮了一些,带着愤怒:“我已经说过了会提供给你无限制的条件,你这个年纪根本就意识不到这种‘无限制’的可贵之处,那是多少人奋斗一生都没有办法获取的财富、人脉和视野- -”
邢刻站在电梯里,电梯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轻轻关闭。
直至最后一刻,它分割了邢厉不可置信又隐约带一丝慌张的脸色,以及邢刻冷沉又坚定的黑色眼眸。
无极限的财富的确为许多人所梦寐以求。但邢刻走过了遍地荆棘路,所练就的能力与狠心,不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去向所谓的亲生父母低头的,向任何人都不是。
他靠着怎样强的自尊心和拼搏心才从那样的泥潭里爬出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想要什么了,他会去自己拿。
更何况,命运的任何选择背后都早就标记好了得失。
他绝无可能跟邢厉走向那条陌路,因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条路距离许拙太远了。
他和许拙共享了十几年的人生,这些年他们看着彼此在风浪中走过。往后的人生只会更复杂多彩,而邢刻一天也不愿意错过。
“吓到你了吗?”电梯下降到一半的时候,邢刻此前对邢厉话语的不悦稍微收起来了一些。于是他偏眸看向一旁情绪激动,却始终没被允许说太多话的许拙。
“……没有。”许拙揉揉眼睛。他是真的难过极了,倒不是为了自己没办法说话而难过,那本身就是邢厉和邢刻的主话场,他作为和邱少宁一样的第三方,总不能想着比主人的话还多,只是:“我只是觉得,他们作为……如果他们真的是你的亲生父母,稍微调查了一下邢东海的情况,怎么会连心疼一下你都不知道啊,还反过来想你去体贴他们时间少,配合他们做鉴定,这,这真的是父母吗?和我爸妈根本一点也不像……”
邢刻一愣,他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这些。
想来这也是为什么邢厉和林生烟的态度无法伤害到他了,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真的没有对所谓的父母怀抱任何期待,就像他对邢厉说的那样。
但许拙会心疼他。
许拙会无条件的心疼他,无条件的站在他这边。
他亦可以毫无保留、毫不惧怕地把心放在许拙这里,这其实也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再多一个人。
在电梯门打开,看见老曹他们之前,邢刻又很轻地摸了摸许拙的手背,带着一丝依恋道:“你别哭,我不难过。”
许拙听完,嘴巴一时间却瘪得更厉害了。
都不往外边看,侧身扭头往电梯里边看。
门口等待多时的老杨他们愣愣地看着下来的邢刻和许拙,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张嘴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邢刻走出去,才竟然用口型问了句:“怎么回事啊?”
都不敢出声的,这场面太好笑了。
分明事件的主角是邢刻,可他竟然是从头到尾情绪最稳当的那一个。
而和事件毫无关系的许拙、老杨他们,却从头到尾紧张得要命。仿佛是知道他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然后替他波动一样。
虽说到最后还得邢刻来反过来安慰他们。
但这其实很暖,因为这些人本来可以做到事不关己的。
邢刻冲他们摇头,说了句:“回去说。”
老杨他们就立刻去打车了。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之前邢厉他们的模样,就有种此地不宜久留的预感。
临离开酒楼的时候,邢刻他们又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竟然是李书梅。
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以后跑过来,黑发散乱,穿着素朴的衣服,站在路灯下边,痴痴地往这边看。
她并没有邢东海那么大胆,直接走到那辆宾利面前去,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像是有期待,又像是不敢有期待。
分明也是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但在路灯下却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直到看见邢刻从酒楼里走出来时,李书梅才眼睛一亮,想往邢刻这边走,复又想起什么,怯懦地继续站在了原地。
邢刻只看了她一眼,就上了老杨打来的车,丢下身后一片混沌的酒楼。
李书梅大概到现在都不懂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车内的刑秉承也许在迷茫自己的人生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邢东海在害怕;邢厉和林生烟则在无措为难。
酒楼里的每个人心情都错综复杂,好像被丢进了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迷宫。
到最后,反倒是本该最彷徨最迷茫的邢刻坐上了前路明确的出租车。
在最好的年纪,一路前行。
*
当天晚上,邢刻他们在老曹店里聚餐。
此前老曹去参加婚礼,又正好过年,店里都是歇业状态。这会儿急急忙忙赶回来,他也没着急开业,给大家腾了个地方吃上个暖身的火锅,然后便就邢刻之前的事情讨论了起来。
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老杨和老曹一时间都懵了。
“还能有这种事?这他妈不都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吗?”老曹听得肉都不想吃了,在碗里蘸酱蘸了半天,呆道。
老杨相比之下算是反应快的,立刻拿手机查拐卖儿童能判多少年:“妈的,最高才十年,阿刻都十六岁了!”
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罪犯,追诉期只有十年。
而邢刻已经十六岁了,邢东海过了追诉期了。
“什么狗屁,拐小孩毁人一生的事,就判这点年头?”老曹怒道:“给他妈把这傻逼的家暴罪也加上去呢?能判个二十年不?”
“我是警察,又他妈不是律师。”老杨皱紧了眉头:“但估计不行,虽然我不是律师,但家暴这事儿我熟,得要司法鉴定。流程复杂不说,阿刻身上现在又没伤。而且就算鉴定了,轻伤也就是个一两年,快的话几个月就出来了,重伤多点,但他妈那得残疾了才行啊。”
“我靠,残疾才行?”老曹愣住了:“这都什么事儿啊,那意思是就这样让这孙子跑了?”
老杨面色也不虞。
虽说眼下邢东海已经不是最大的麻烦了,这酒鬼故意换了人家的孩子,还把人家的孩子往死里打。不用管邢厉和林生烟怎么看他,邢家都绝对不可能放过他。酒鬼的倒霉日子在后边等着。
老杨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不想说。
明明他是警察,可最后能解决掉邢东海这样人的,竟然还得靠高门贵族。
这就意味着邢刻面对邢厉夫妇这样的父母,竟然也算赶上了时候。倘若没有赶上时候,邢东海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作恶一辈子。
这让老杨觉得特别窝囊。
老曹敏感地嗅到了老杨的心情,一时间也不敢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四个人相对无言地涮了会火锅。
老曹想起什么,又问道:“哎对,小邢,所以你是真的决定不跟他们走啊?”
邢刻抬眸瞥了他一眼。
他今晚没吃什么东西,都给许拙剥虾去了。因为他知道这事发生以后,许拙的心情比他还差,为了让许拙多吃点儿,所以才这样一个劲儿给他剥的。
许拙早就不想吃了,给邢刻喂得嘴巴停不下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老曹。
“我不是说干涉你啊,虽然我觉得那谁说得有一定道理,就那个今天找你的,但我熟悉你嘛,我知道你有主意,也知道你定了主意就不会改了。”
“我就是觉得,邱少家确实是有钱的,我听说他们家在北城买四合院都是随随便便,邢家比他们家还富。那这样的家庭要是想你走……能是你说不走就不走的吗?”
老曹面色担忧。
而对面的许拙听见这句话,也彻底闭紧了嘴巴,任由邢刻怎么塞也不肯张嘴。
一双眼睛瞪得更大看向邢刻。
让邢刻忍不住不满地多瞥了老曹一眼。
那眼神里分明写的是- -给我找事。
老曹给那一眼看得,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东边怕得罪西边怕得罪,说来说去,还是这事出得太突然太邪门了。
*
当天晚上,许拙跟在邢刻身后回到了秘密基地。
邢刻嫌弃老曹那边的洗手液不好用,回到自己这的时候,重新把手洗了一遍。
而出来的时候,就见许拙浑身没劲地躺在了床上,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
虽然他们这一次也就只是走了四天三夜,不算太久,但邢刻还是觉得被子没有那么干净。
他于是把枕头拿起来拍灰,许拙就把脑袋挪开。
他拍床铺的灰尘,许拙就滚到另一边,而他拍被子的时候,许拙就彻底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
配合,但就是没劲。
邢刻扬了扬眉,最后在月光下,脱了外衣躺到了许拙对面,问他。
“心情不好?”
许拙看他,片刻后,点点头。
“担心我?”
许拙继续点点头。
“怕我被他们带走?”
许拙头点得更厉害了。
邢刻其实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了,陪聊和开导人那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但许拙实在是太乖了,问他什么他都如实回答,再配合那双圆碌碌的乖眼,像是向人敞开了肚皮的猫一样,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心软,想伸手在他身上一摸再摸。
邢刻看了他的眼睛好半天,才忍住凑上前去亲吻的欲望。
只是在他手背上摸了摸,轻声许诺道:“不会。”
许拙睁眼看他,明显是这两个字不够的意思。
邢刻头一回失笑,随即耐心解释道:“我十六了,如果他们说得是真的,那处理邢东海他们父子就已经需要花很长时间了,熬一熬,两年半就过去了。”
许拙瘪嘴了,显然是觉得“熬”这个字眼太苦了。
邢刻于是继续哄他:“就算真的被带走了,我会想办法和他们谈判,我们这边不是一点砝码都没有,相信我好不好?”
许拙瘪着嘴眨了眨眼,眼眶都红了,他看了邢刻好半天,小小声说了一句:“你让我亲一下。”
“……什么?”邢刻一愣。
“我总感觉你离我比以前远了点,我害怕。你让我亲一下,确定一下。”许拙揉着眼睛道:“确定一下你还在我这行不行。”
邢刻顿住了。
他看了许拙好半天以后,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就见原本在偷偷掉眼泪的许拙直接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自己那边拽。
冰冷的软唇在月光下凑上来,力度大到连床铺都弄乱了。
邢刻是在关键时刻伸手撑了一下,脸才不至于撞到许拙脸上去。
然而就是这样,许拙还嫌不够。
他不仅想亲邢刻,还像是想把自己的身体都塞到邢刻的身体里去一样,直接环上了邢刻的脖.颈,舌.尖探入,想要汲取邢刻身上更多的气味。
邢刻被他这样亲到闷哼了一声,等意识到许拙的舌.尖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地搜索他的舌.头时,才眸光一按,直接将许拙揽进了怀里。
许拙扑得太用力了,腰.部的衣服向上掀起,露出了细腻的皮肤。被邢刻伸手遮住,不让月光偷碰。
“如果你真的被带走了,你不要跟他们谈。”好半天之后,许拙才松开了邢刻,把脸颊凑到邢刻颈窝处,在那一蹭一蹭地嗅味道:“你就在那住下好了,以你的能力,你肯定能解决那些事情的。”
许拙这不是痴心妄想,这是上一世的实际情况。
邢刻半身不遂最后尚且能掌管邢家,如今就更不用提了。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邢刻是先被车祸,再被邢家领走。如今车祸还没发生,邢家就先找上了门。
如果往后能呆在邢家,车祸说不定就一直不会发生了,许拙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健康是一切的基础。
“然后我大学的时候考到北城去。”许拙开始安排了:“到时候你偷偷见我,也就两年半我两就能重新在一块了。哦,我之前看那个新闻,邢秉承好像是要被安排到国外去的,如果到时候换成你去了,那你等着,我肯定也考过去。”
“反正你别和他们争了,好累啊阿刻,我看你好累。警察帮不上忙,法律也帮不上忙,就你一个人在一直跑,”许拙不是在埋怨老杨,他只是在心疼邢刻:“你别跑了,换我跑吧,我两换着来,你就能休息会了,你放心,就算你去了我肯定也不觉得你丢下我了,我不会生气的。只要以后见面的时候,你还得记得这样亲亲我,让我确定一下就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拙的鼻息很轻,在邢刻的颈窝处说出了一小片热浪。
勾得他嗓音发哑,心疼道:“那你不会做题怎么办?”
“我想办法。”许拙咬咬唇:“以前都是你在后边给我垫着,我还有心情打球呢。你要真被带走了,那我肯定就不打了,我也没那么笨,反正现在没那么笨了,我努努力肯定能考的,你别担心,你就告诉我你想去什么学校就行。”
邢刻不想去什么学校,他现在也不想和邢厉谈了,要是他真被带走了,爬也得从北城爬回来。
他看着怀里这个他已经看了十几年,往后还想再多看很多很多年的小家伙,忍不住摸摸他的眼睛,轻声说:“我两什么关系啊,用你这么努力?”
这不明知故问吗?许拙瞪他:“朋友啊。”
邢刻垂眸看他,这种垂眸不是居高临下,是带了几分纵容笑意的那种:“你确认朋友在不在的方式是亲一下?还得挂到身上去亲的那种?”
许拙的脸颊蹭地一下就红透了,虽然他知道不是,但邢刻这话听上去还是很像在笑话他的行为:“关、关系最好的朋友呗。”
许拙于是倔强道。
邢刻看了他好半天,勾了勾唇,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坐起身道:“这点都区分不明白,你别想自己做题了。”
许拙:“啊?”
“下来,我给你讲讲什么朋友是能亲的,什么朋友是不能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货币是被铸造的自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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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