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梅接到电话后, 捏着保证金一路哆哆嗦嗦地来到了警察局。
邢东海看不过去她这做事磨叽的样子,忍不住把手从栏杆中间伸出来,直戳李书梅的脑门。
附近的警察看见后呵斥他:“干什么呢你!”
邢东海手收回去, 却还是不忘靠近栏杆, 凶神恶煞地羞辱李书梅:“你有什么用?要是没我,你这种女人有什么用?能把儿子养那么好?能让儿子过好日子?我呸!”
李书梅灰头土脸, 被说得整个身体都颤了。
最终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钱袋。
这些天,邢东海虽然没出现在邢刻的视野范围内,却也没闲着。
他在家把李书梅好好修理了一番。
邢东海知道自己这回去找孙芳丽夫妇得是个麻烦的大事, 他进去没关系,他有数, 关不了多久。但前提是得有人去给他交保证金,交罚款, 总之后勤不能落下。
最开始让李书梅去做这件事,李书梅还不愿意。她哭着说邢刻去考试也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连她也不理解邢东海为什么要这样做。
邢东海当时看李书梅那模样看得心头火气, 忍不住揪住人,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当年邢东海和李书梅正年轻,相识没多久就有了孩子。两人家境都不怎么样,个人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孩子对他两而言绝对是个负担。
邢东海不想要,李书梅却坚持要生。
邢东海千不好万不好,只强势这一点就是李书梅眼里的光。她坚持要为邢东海生下那个孩子, 要和邢东海过一辈子。
邢东海当时年轻, 也为李书梅的哀求心软过, 允许她把小孩生下来。
然而孕期那么长, 足够邢东海这样的人在心里推翻一个承诺一万遍。
李书梅好不容易保下那个孩子,精疲力尽地生出来,产房外的邢东海和她的心境却一点儿不一样。
他不想要这个小孩,不想担责,也不想养。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邢东海注意到和李书梅差不多时间被推进去的一个产妇。
那产妇他知道,之前就和李书梅住一个病房。看着气质不凡,果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被外边来人推进了vip病房。
医生管她叫邢太太,吃多少好东西也胖不起来,漂亮得和李书梅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她男人,显然和邢东海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凭什么呢?
他们明明都姓邢,五百年前那就是一家。凭什么他们现在看着金枝玉叶,而他邢东海口袋里却连一毛酒钱都掏不出来?
嫉妒和愤怒冲昏了邢东海的头脑,他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情。
那边是金窝,他邢东海享受不了,就让他邢东海的儿子去享受。这边的狗窝,那两人遭受不了,就让他们的儿子来遭。
世道本来就应该公平一点。
而也不知算不算天公作美,邢东海这一出换孩子的计谋,到最后还真的得逞了。
因为那个女人起初貌似不怎么受男人家重视,从她跑到临西这个小城偷偷生孩子就能看得出来。
虽说最后孩子的父亲赶来了临西,状似很照顾女方,但整个生产过程那叫一个乱。不仅要迎接新生命,还得应对暴怒的家族。
在这种混乱之下,邢东海还真的成功了。
他的儿子跟那北城来的贵人走了,而贵人的儿子则留下来,当他邢东海的便宜小子。
便宜小子好养,给口饭,活得下去就行。
邢东海本就不想负责,邢刻的身世算是给了他充分的理由。本来就不是他的种,长成什么样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天,邢东海把事情告诉李书梅之后,都快把她脑门给戳烂了:“你想倚仗的根本不是你儿子!你计划个屁,念叨个屁!你真正的亲儿子学马术,念英文学校,吃大鱼大肉,过得好的要命,这是你给的吗?是你给的吗?你这个蠢女人!不是我邢东海,你这辈子想养出那样的儿子?做梦去吧你!”
邢东海的这些话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劈开了李书梅的半生。
她不知道自己养的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是,她也不知道她亲生的儿子她其实只抱过一回。
李书梅不清楚她应不应该为儿子如今的境遇感到高兴,她只知道,她这一辈子,丈夫没指望上,儿子也成了别人的。
活得好像一个笑话。
*
这厢李书梅送来了保证金,但在许定平的死咬不放下,整个流程走得并不顺利。
哪怕赔款都缴清,邢东海也没能当即释放。
许定平就守在警察局,气势汹汹的,让李书梅毫无办法。李书梅这样的女人就怕男人,邢东那样强势的怕,许定平这样有文化又强势的那就更怕。
柳杨后来过来了一趟,看着许定平这样,也没拦着。
孙芳丽和许清朗夫妇搬走之后,柳杨心里是有愧疚的。
因为她和许定平之间的问题其实压根就不在孙芳丽夫妇身上。柳杨自己也知道,那房子给谁住都是住,孙芳丽家也不是不给租金。就真只是借题发挥,真正有问题的是他们夫妻的沟通方式。
柳杨心里愧疚,就也不拦许定平。
而许定平心里更愧疚,弟弟小时候养过他,他做哥哥的却连个支撑都没给到。
这一家人在警局和邢东海对峙,而许清朗则在医院里办了入院手续。
邢东海这次打得许清朗轻微脑震荡,本来不至于,人头骨坚硬,但许清朗身子骨确实是不太好。
整个检查过程孙芳丽都心惊胆战,尤其是听医生说许清朗身体过分疲劳之后,心疼得差点想当场回去就把店面给关了。
像许清朗这样免疫力偏弱的人,不出事则以,一出点什么问题,面色就憔悴得厉害。
许拙看着床上躺着的爸爸,总觉得一夜过去许清朗好像就老了好几岁。
顿时心疼的要命。
但或许算因祸得福,这一次孙芳丽特地要求医生给许清朗做了个全身检查,其中自然也包括喉部。
平日里许清朗都很抗拒这些,这次乏力地躺在床上,倒是再无法拒绝。而医生的检查结果是喉部状态良好,癌细胞没有任何扩散现象。
许拙当时接到这个报告简直高兴极了。按照上一世的时间,过不了多久许清朗就会接到误诊报告。因为生活的一路走低,所以许清朗选择了消极应对。
而这一世他们家的生活不仅越来越好,如今还先得到了这样一份报告。那么之后许清朗再接到误诊报告时,肯定会多怀疑怀疑。
许拙本来都做好了到时候陪爸爸一起去检查、然后好好劝说他的准备。
如今有了这份报告,他的劝说工作会更容易,许清朗到时肯定愿意跟他一起多跑几家医院。
这件事到这,物理角度上算是结束了。许清朗受了点伤,但不重。孙芳丽的小吃店关了一天门,对营业额的影响也不算大。
姑且算是有惊无险。
但从心理角度上来说,却还没完。
如果考虑到邢东海被放出来的时间,这件事就更没完。
“秀兰说,”这是隔壁沈阿姨的名:“回头你身体好了,咱店面要是重开了,她找几个朋友去咱店里帮忙,人多了,邢东海就闹不了什么事了。”
“这多麻烦大家啊。”床上的许清朗乏力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也这么觉得,但人是好意,这方法也确实可行。所以我寻思回头人朋友要是来了,我们就一个人给点儿红包。”
“可以,这样好。”
“是啊,所以我把这事儿告诉你,就是让你别担心,好好休养就行,外边都安排好了。”孙芳丽一边说,一边替许清朗捻了捻被角。
许清朗“哎”了一声。
孙芳丽转身要往外走,许清朗却又喊住她,孙芳丽回头。
“好好说。”许清朗头上给绑了绷带,也没力气把脑袋抬起来,眼睛就一个劲儿往下瞟:“和出出好好说。咱以前的目标是孩子高兴就行,还记得不?”
孙芳丽顿了顿,低头叹了口气说。
“知道了,你别操心这个了。”
孙芳丽退出病房的时候,许拙正好从外边跑回来。
他刚刚给爸爸打水去了。这家医院有点老,打水得去水房,还得排队,很多病人家属都在那,夜里更是高峰。
许拙不想妈妈挤,就自告奋勇过去了。
好不容易打了满满三桶水回来,就正好瞧见孙芳丽关房门出来,表情看着还挺深沉的样子。
“怎么了?”许拙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朝玻璃窗里的许清朗看去:“爸爸他……”
就见病床上的许清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还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呢。
“你爸没事,水放下吧。”孙芳丽看他,然后指了指病房外的一排长椅:“你也坐下,我两聊聊。”
*
许拙很久没和妈妈像这样一块儿坐在一起聊天了。
刚重生那会儿,他还是很粘孙芳丽的。但后来因为成长,也因为孙芳丽事业的忙碌,母子之间渐渐的就拉开了距离。
上一世父母离世后,许拙曾经很想念和他们相处的时光。而如今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却竟然还是不经意间叫时光溜走了。
细细一算,竟已过去了九年。
倘若家庭关系良好,许拙或许不会太惋惜。孩子本就不可能永远和父母在一块。
但家庭关系出现问题的话,许拙就会内疚了- -他已经错过了一世,这一世怎么还不抓住每一个机会。
孙芳丽倒是没有许拙那样沉重的心思。
她坐在椅子上盯着许拙看了会,说:“从刘良那过来的?”
许拙:“。”
“……没。”他摸了摸头,终于决定实话实说:“我、我,从阿刻那过来的。”
“我听说他现在不住杏花苑了,所以他去外边住,你也跟他一块儿了是吧?”
许拙沉默,算是无声地认同。
“出息了你!”孙芳丽忍不住举起手道。
而许拙却连躲都没躲。
他脑子里没有躲避的想法,是因为孙芳丽打他他也愿意受着。而他身体上没有躲避的本能,是因为孙芳丽从没打过他。
瞧见孩子这样,孙芳丽心顿时就软了。
她收回手掩了掩鼻子,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说:“所以他们家现在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许拙简单概括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今天晚上本来是要陪他去考试的是吧?”孙芳丽道。
许拙点头:“嗯。”
“不是,妈妈真的不明白,怎么就那么黏呢,连考试也非得陪他一块去吗?你担心妈妈理解,但送到火车站也就差不多了。你说过,邢东海对那边人生地不熟,那既然如此,你跟不跟过去有什么区别?他该找不到人不还是找不到人吗?他又不是没你陪比不了赛。”孙芳丽道。
许拙愣了愣。
孙芳丽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只要邢刻上了火车,他去不去没差,邢刻也不会在省赛出事,要出事也得是后面的事情。
可他就是不想和邢刻分开,离危险越近,他就越想抓牢。
但这没法和孙芳丽说呀。所以许拙抓抓脑袋,笑道:“可能我两关系好吧。”
孙芳丽看着他说:“黏成这样,只是关系好吗?”
许拙看妈妈,不理解道:“啊,对啊。”
孙芳丽深吸一口气,连眼睛都闭上了。
她看着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那所以呢,他上火车没?”
“上了,我把他送上去才来的。当时距离发车正好就十分钟,阿刻听说爸爸受伤了不愿意走,我不把他押上去的话他就罢考了。”许拙看着孙芳丽,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忍不住说:“妈妈,你是在生阿刻的气吗?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喊了。”
其实从很早以前,孙芳丽就隐隐展现出了想让许拙和邢刻拉开距离的想法。
按理说,那时候许拙就应该找妈妈谈一谈。
但一方面是许拙找了,孙芳丽不愿意说,另一方面也是许拙后来一直紧张邢刻,没再找着机会。慢慢的,这事儿就耽搁了。
而许拙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发生问题的当时不必要那样着急的解决,越着急越适得其反。让时间走一走,有时机会自然就来了。
孙芳丽听许拙说邢刻的反应,果然沉默了片刻,最后叹口气道:“没有,妈妈没有生他……阿刻的气。我知道那孩子不容易,这比赛来得更不容易,这件事不怪他的。那样的爹妈,也不是他选的。”
“那你是在不高兴什么呢?”许拙问:“其实上初中之后,我和阿刻之间的来往已经少了很多了,我和他一直是好朋友,也不能说不当朋友就不当了啊。”
“我不是不让你交朋友,我是……”孙芳丽看了许拙好半天,深呼吸一口气,再看了眼病房里的许清朗。
今天来医院之后,许拙一直是忙前忙后的。交费挂号找医生,都是他去,这种时候,许拙也的确比受了惊吓的孙芳丽头脑清醒。
小孩儿没有说太多话,但却身体力行地分掉了孙芳丽身上的担子,这才能让她更快地平静下来。
医生都直夸他们家孩子养得好。是啊,许拙那么乖,从小就会为人着想,从小就懂事。而小孩儿那么懂事,本来也就是做父母的没有周道。
当妈容易心软,孙芳丽在原地定了半天,最后舒出那口气道:“不说这个了,没事了,妈妈以后尽量改正。说阿刻吧。”
许拙“啊”了一声。
“他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孙芳丽话才刚落地,许拙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发现是邢刻给他发的。
“到边北了。”
边北就是省会。
许拙看见这条,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又卸下了一块。身体彻底松了,忍不住呼出口气,强提起精神敲手机道:“你到了?找到酒店没?路上小心点啊,钱得放好了……”
他噼里啪啦地发了一堆过去,要不是孙芳丽就在一边,许拙怕不是能再唠叨个两三页。
但这不是因为他情绪高,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情绪低,累。任由手指按动,才会无意识地发出这么多。甚至没精神认真衡量哪些是需要说哪些是不需要的,就一股脑往外倒。
而那头的邢刻停顿了许久之后,才回消息说。
“嗯,知道了。”
“叔叔身体怎么样?”
*
昏暗的小巷,邢刻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
这条小巷无光,连月亮都照不进来。唯一的光芒就是邢刻的手机屏幕。
照进他的眼睛,余撒在他身上。
那边的许拙似乎安静了一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回复给他许清朗的情况。
说的是皮外伤,轻伤,没什么的,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让邢刻放心去考试。
邢刻看了屏幕许久,比许拙之前离开的时间还要久,才又回了一句。
“知道了。”
收起手机,抬眸朝面前的医院看去。
他是看着许拙一家进去的,一直到现在,隔壁沈阿姨出来了,但许拙一家没有。
他们没从医院里出来,许清朗受的不是轻伤。
邢刻坐在石头上,隔了好一会儿,伸手用力蹭过了自己的脸颊。
之前许拙才陪他一起收拾好的书包就在一旁的石墩上放着,到火车站时还鼓鼓囊囊,如今却蔫吧下去。
开往边北的火车票被邢刻揉烂在掌心。
王哥说,他有办法治邢东海。办法多到能给邢刻挑,说这样的酒鬼,要弄起来太简单了,想绑可以,想让他死也可以。
“二十几年的老酒鬼了,那喝了酒走桥上不小心掉水下去,挣扎不起来,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吗?”王哥当时拍拍邢刻的胸脯说:“你不管,不让你妈管,那还有谁在意,谁管啊?这么简单的事儿,也就警察傻,条条框框那么多,反而把事情弄复杂。”
他不怕给邢刻支招,因为这种招只要用了,邢刻就早晚会去他们身边。
甚至不要用这种招,王哥都确信,邢刻早晚会去他们身边。
邢刻恨不恨邢东海?他恨。
邢刻想不想邢东海死?他想。
这就够了。
当天晚上,许拙一家在医院耗到了很晚。
下半夜的时候,许清朗的情况趋于稳定。许定平也确定邢东海一时半会放不出来,便让其他人盯着,自己赶往了医院。
大人们都在了,就没想让小孩儿守着。
半夜的时候,孙芳丽打发许拙回家。
许拙那时候已经很困了。
到路边打车的时候都开始犯迷糊,一边揉眼睛,一边拦车。看着好像都不想回家,想直接在医院地板上睡觉,摇摇晃晃的。
见状,巷子里的邢刻下意识站起了身。
然后发现许拙还没困到这个地步,他能自己上车回家。
不仅能自己上车回家,还能在上车之后,给他发条消息。
“我到家了,你比赛加油。我这两天看着我爸,过几天我看抽个时间去边北接你,好好比赛,别想太多。”
发完消息的许拙在出租车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边的司机师傅好奇问他小孩儿哪来这么重的气叹。
许拙重着眼皮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两声,目光朝车外的昏暗景象看去。
半夜的风凉,吹得人心更凉。
他那条消息,直到凌晨才等来邢刻的回复。
言简意赅三个字,说:“别来了。”
*
那段时间,许拙的心情特别复杂。
邢刻在半夜三点多的时候跟他说别来了,然后在六点多的时候补了一句,说叔叔受伤了,他就好好留在临西陪叔叔。
这个安排倒没有问题。
就像孙芳丽说的,邢刻去邻市比赛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如今邢东海被关在了警局,更是完全不用操心他会出去闹事,邢刻的比赛自然会顺利进行。
这种时候许拙的确应该留在许清朗身边,好好陪陪爸爸。
可这件事真的只是许拙去陪谁这么简单吗?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每一个人心里会怎么想?
这才是更麻烦的后患。
孙芳丽和许清朗倒是说他们不介意,过去了。但阿刻呢,杏花苑的邻居呢?
甚至许拙自己心里都没把这关过过去。他爸因为他受伤了。
而最麻烦的是,邢东海还能出来。
他出来之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还是不知道。
孙芳丽的确请了沈阿姨帮忙叫人看店,许拙也看见了。
但对于邢东海那样的人,这样的防范真的有效吗?
他知道去附中没用,就去老曹那,知道老曹那没用,再去的孙芳丽那。一次比一次行动得更利落,还懂得升级。
那这一次被关了,他下一次还会用同样的方法吗?
万一他偷偷对孙芳丽或者许清朗中间哪一个单独下手,怎么办?
连许拙都料想到了这么多可能,邢刻只会想到更多。
而有那样多设想摆在面前,邢刻对这件事的负担只会更重。等同于到处都是麻烦。
许拙重生这么多年,头一回犯难到将脑袋一个猛栽进了抱枕里,发出呻.吟。
他开始痛恨邢东海。
事实上,从很早以前,他就痛恨邢东海。
邢东海几乎威胁到了他所有重视的人,想不通、最愤怒的时候许拙也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但每一次这样极端的想法出现的时候,许拙都会生生将它勒住。
他不能这样想。因为邢刻一定会这样想。
如果两个人都一起往这个方向想,那许拙就彻底没可能让邢刻看见另外的世界了。
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恨人的。
他还得像以前一样,把这个事儿好好解决了。
*
省考是30号,历时三天,内容包括实验。
按照星期算,就分别是周日、周一和周二。因为邢刻提前两天就走了,所以往后算是有足足五天的时间,许拙没见到邢刻。
两人再见时,本应该是周三。
但邢刻周三却没来上课,许拙问他他也没回信息。
这顿时让许拙内心咯噔一声。他担心邢刻会出什么事,就给老曹打电话。然而老曹电话一直打不通,许拙于是只能先找周立。
周立确定不了邢刻的铁路信息,许拙就问能不能联络到考试方。本想着是至少确定一下最后一场考试邢刻还在,确定这一段的安危就行。
可谁料却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比赛方很抱歉地表示,参赛者到场表格这次正好遗失了一部分。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信息化,是纸质化表格。老师一个不小心弄丢了纸张,查不到到考信息,三天都查不到。
许拙一听,内心顿时直线下沉。
他本来只担心邢刻会不会回程路上出了什么事,然而这件事一出,他忽地担心邢刻会不会压根就没去参加考试。
有些事是经不起回想的,一回想就分外刺眼- -
当时许拙离开车站的时间确实是早了,他虽然把邢刻送上了车,但却因为内心焦虑许清朗的情况,没有看着车辆开走,乘务员一提醒他就跑了。也就是说,邢刻到底有没有去边北,还是个未知数。
再回想一下那之后邢刻在短信里的各种反应。
许拙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等了邢刻一天,到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时实在是等不下去。
连周立都开始打电话找人,而许拙也在他的允许之下,提前背着书包直奔老曹的店面。
票是老曹买的,乘坐者是未成年。那老曹就是唯一能确定邢刻有没有走的人。
抵达老曹店面的时候,许拙发现老曹正好在进货。他们这一进货就又忙又吵,难怪电话一直打不通。
听见许拙的询问之后,老曹当即一噎。
许拙见他这幅表情,心也顿时直往下沉。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身后就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有人踢了踢沙发,许拙当即回过头去。
一脸惊讶道:“阿、阿刻!”
五天不见了,邢刻看上去好像没怎么变,穿得还是惯有的素简。
手里拎着个盒子,朝许拙晃了晃,然后对他说:“过来。”
许拙多看了老曹一眼,又看了看他闹得乱七八糟的店。
一抿唇,先跟邢刻走了。
两人回到了邢刻的住所。
进门之后,许拙立刻仔细观察,企图看出主人到底有没有离开五天。
然而也不知该说是秘密基地够空旷,还是五天的时间够短。
总之,许拙没能看出来。
他的目光于是落向就在他面前的邢刻。邢刻爱穿简单的衣服,但这不影响他的耀眼程度。有些人是衣服穿人,而邢刻是标准的人穿衣服。什么衣服都盖不住他这个人。
许拙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书包带,问邢刻说:“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炖锅。”邢刻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放在了桌上,连带着钥匙一起。然后指挥许拙把门关上。
“炖锅?”许拙关门:“你买炖锅干什么?”
“给叔叔熬汤。你这么早来这,课没上完?”
“我发消息你没回,担心你所以早退了,周老师批了假的。”
许拙有点儿迷茫。
老实说,他之前预想了很多和邢刻再见面时的场景。可却没有一个和现在是相似的,甚至可以说集体大相径庭。
发生了那样的事、五天不见,然后,邢刻……买、买了个炖锅?
“不回你是手机没电,以后别随便旷课。”邢刻一边说,一边掏出黑屏的手机给许拙看了看,然后当着他的面充电。
手机确实是充电后才应声开机的,上边也确实是没电。
但许拙还是觉得不安。
他用力抓了抓脑袋,朝邢刻的方向走近。
随即很快就发现,乖乖,邢刻是来真的。
原本许拙放眼一看以为是练题本的桌上,如今放的竟然都是汤谱。他买的那个炖锅也是个大牌货,再加上满桌子的新鲜调味料,邢刻是真的要炖汤了。
也、也不是不能理解吧。但就是总觉得事情不能够这么发展。
许拙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到背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腰,来确定自己有没有做梦。
邢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还很浅地勾了一下唇角:“做梦没?”
许拙瘪嘴道:“……没。”
“那坐会。”邢刻说。
许拙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邢刻翻开汤谱,认真查看,把汤谱当奥数题一样勾勾画画。
而许拙则端坐在他面前观察他。
然后心里仍旧是……不可置信。
邢刻怎么能做到这么镇定?在许拙的预想中,他都已经做好了再见到邢刻时,安抚他情绪的准备,可邢刻看上去却好像完全不需要。
许拙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腿,忍不住问道:“你去比赛没啊?”
“去了。”邢刻头也不抬说。
“真的?可你要是去了比赛,不就应该今早就到了临西吗?怎么没去上课?”
“太累了。”邢刻说。
“比赛累?”
“嗯,路上也累。”
“……行吧。”
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去外地五天,有三天在考试,来来去去确实会累得不想上课。对邢刻来说上不上课也不重要。
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啊。
许拙盯了他好半天,突然忍不住往前一靠,按住了邢刻的膝盖,将脸凑到他面前去。
邢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身子。却也没退太多,就稳住了身形,垂睫和许拙对视。
“阿刻,你没骗我,你说的是真的吧?”许拙说:“真的去考试了,真的是太累才没去学校?”
邢刻的手轻轻捏住了菜谱,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句:“……嗯。”
“那你现在买炖锅……”
“叔叔因为我受伤了,我想弥补。”邢刻说。
“真的?可哪用得着这些啊,”许拙失笑:“你跟我去趟我家就行了呗。我爸妈前两天还问起你了,知道你是去比赛,一直让我问你比赛情况,但我不敢,我怕给你压力……所以,你考得怎么样?”
邢刻垂下眼睫:“还行。”
“那就好。我说真的阿刻,不用做这些的。”许拙家是开小吃店的,真不差吃这方面的东西。
可邢刻看上去却很执拗,平缓地摇了摇头说:“用。”
许拙见他坚持,也就不继续拦了。
邢刻愿意给许清朗炖汤,这是个补偿行为。
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能让邢刻连补偿都做不了,这反而会让他无所适从。这样表达一下反而好。
只是许拙总觉得,有那样的事在先,邢刻的反应只是炖汤,给人的感觉还是略平静了一些。
也就好在,在之后的时间里,邢刻像是猜到了他怎么想一样,逐一地开始询问许拙问题了。
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许清朗受了多重的伤,再到孙芳丽亏了多少生意。这些,邢刻都一一问过了。
他问,许拙也逐一解答,并且在最后把孙芳丽的话转达给了邢刻。
说:“我妈妈说过了,这事儿你千万别自责,是邢东海的问题,不该你来背。沈阿姨他们也说了,回头等邢东海出来,他们会找人去我爸爸妈妈店里帮忙,人多势众,他翻不出什么风浪。哦,还有我大伯,他要告邢东海,律师都请了,你放心吧,这回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邢刻的手指控制着笔尖,在汤谱上一个劲儿地打转,过了很久之后,才低声道:“替我谢谢他们。”
“你不是要送汤吗?你自己说啊。”许拙抬起头,倒是不失贴心道:“我想了一下,虽然我妈每天都会炖汤,但你炖的汤和我妈炖的,对我爸来说意义肯定不一样。如果你不好意思说,这个汤送过去,我爸肯定也能意识到。男人之间,也不用讲那么明白,都懂。”
许拙说到最后那句话时,还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邢刻看他,沉默良久,摇头道:“不,我会说的。”
“什么?”许拙一愣。
邢刻垂睫:“我说我会说的。”
*
往后几天时间,邢刻回到了学校。
很多人都给了他慰问,从同学到老师,还包括杏花苑里的邻居。
而和大家想的不一样的是,邢刻的反应很平和。比之前要平静,也比之前要更有人情味,不太像经历了那样事的人。
他那几天,上课好好上课,下课好好熬汤。虽然因为理解不了“适量”而失败了很多次,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周五的时候,还真给他弄出了一壶成功的。
可邢刻却没有去见许清朗。
他把那汤壶放在保温袋里,把保温袋密封好,然后交给了许拙。让许拙去给许清朗,自己改天再去。
对此,邢刻给许拙的理由是他身体不太舒服,不想去传染给许清朗。
那段时间边北也确实有个流行感冒,再加上邢刻回到临西的那几天,许拙是真看着邢刻的脸色一天天差下去的。
所以他将鸡汤收下了,叮嘱邢刻好好照顾身体。
然而两人分别之后,许拙却还是觉得邢刻的样子不太对劲。
他倒不是计较邢刻答应了要给许清朗道谢,如今却没有实现这个诺言的事儿了。这不重要,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就是直觉邢刻不对劲。事实上,从考试结束之后,邢刻就没对劲过。
但邢刻不对劲,他能是想干嘛呢?
邢东海还在警局没出来呢,虽然许清朗的伤不重,但许定平加紧马力,连着之前那些事儿一起,愣是给了邢东海十天拘留时间。
十天,到今天才过去七天,距离邢东海被放出来还早。
也就是说,邢刻这会儿就算不对劲,也没有发泄对象。
那也许他真的是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
逻辑上推论是可能的,但许拙眼皮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跳。
他拿出手机,给老杨发短信,约他明天一起去邢刻那,商量一下邢东海之后出来要怎么办。
这事儿许拙前几天私底下其实就和老杨聊过了,和邢刻其实也聊过,就邢刻买锅的那天。
可这事儿聊起来确实麻烦。像邢东海这样的亡命徒,能拿什么解决他?解决不了。
和邢刻的聊天只能不了了之。最后约好了下回叫上老杨,三个人一起想。
老杨得上班,两人得上学,时间总约不到一块儿去。
一拖再拖,但眼下就三天了,确实是事不宜迟。
许拙回到家里的时候,还在和老杨发短信。
他们这段时间的联系密度简直爆表。
把鸡汤交给爸爸的时候,许拙才放下手机,仔细说明了一下鸡汤的来源。
许清朗听说之后,立刻瞪大了双眼:“什么?阿刻给我的?”
许清朗受伤之后憔悴得有点儿像一个小老头,但因为养得好,现在是精神的小老头了,瞪大双眼的样子别提多滑稽。
沙发上看报纸的孙芳丽也偏过了视线。
“阿刻,阿刻给我熬汤了?”许清朗一脸受宠若惊道:“我这辈子还没喝过小孩儿熬的汤呢,这第一碗,是阿刻的?”
许拙笑着说对,返老还童汤。然后就进厨房给爸爸拿碗。
客厅里的孙芳丽和许清朗对视一眼。
邢刻本就是他两看着长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照顾着长大的。当年两人穷,匀饭给邢刻吃,虽说没有血缘,但哪里能说没有一点舐犊之情。
孩子自己没敢来,送了锅汤来,怎么叫做大人的不心软。
再回想起之前他们做的一些事,孙芳丽低了低眼睛。
“出出啊,”许拙再出来的时候,许清朗故意打趣他:“阿刻都给爸爸熬汤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也给爸爸熬个?”
许拙在这方面脸皮可厚了,张嘴就开始不要脸:“爸听你说的,阿刻熬的不就是我熬的,有差吗?”
许清朗大笑:“你这孩子- -”
许拙则小心地拆开了保温袋。
这保温袋是双层的,里边还有一个夹层。许拙起初瞧见的时候,内心还觉得邢刻用心,估计是怕汤撒了。
可后来才发现,夹层里放着的,是一本存折,和一封信。
从看见那熟悉的深红色存折的一瞬间,许拙的笑脸就没了。
几乎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外跑。
存折和信件因为他骤然的动作而掉落在地,然后在孙芳丽和许清朗不明所以的叫声中,徐徐展开。
许拙一路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改了个bug,闹事的只有邢东海,没有李书梅。
这个事情马上就结束了,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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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