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死亡之前会想什么呢?

  这个问题, 在元素风暴正式瞄准克莱门斯之前,苏利和【虎】都在想。

  但当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后,苏利又突然觉得, 他们也许什么都没想。

  平原之上, 草木早已经焦化, 徒留光秃秃的土地暴露在外。苏利站在那里,月光照耀在他身上,周边逐渐消散的元素力量,肆意带动着他的发丝胡乱飞舞。

  皎皎白月照亮大地, 夜风呼啸,微凉的寒意,沁入心扉。

  少年眼前, 已然空无一物。

  “战斗结束。”苏利低声说道, 那声音似有叹息, 也好像毫无情绪。

  他弯下了腰, 默默地从地上捡起了长刀,刀柄沾满尘土, 刀刃之上,却只有此前克莱门斯虎化后的利爪,留下的尖锐划痕。

  昏暗的环境中,苏利的脸倒映在刀面上, 零散血液点在衣领, 少年面上有尘土, 亦有青紫。

  但稍后, 那张仍然布满少年青涩的脸, 却多了一丝属于成年人才能流露出来的笑意。

  世事阅尽, 千帆瞬过。

  最终留下的, 也只是追逐死亡者,再也看不见的美景。

  苏利收刀入鞘,转身走向了其他或是激动,或是担忧的人。

  逐渐摆脱肾上腺素后,关节扭曲和身上各种伤势带来的疼痛,让苏利微微皱起了眉。

  蓝哲嘴上叹息,将人带到一旁,塞了好几瓶果味的治疗药剂。

  “感谢艾格伯特和洛伊的试药吧,不然你可能还要喝那些又苦又涩的古怪。”

  说着,黑暗圣子又从炼金戒指中取出了多卷绷带,仔细将苏利的伤口包扎好。

  不远处,好几个神色激动的人想要凑过来,却又不敢打断蓝哲的工作。

  直到少年无奈,主动开口道:“是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不明白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他的身上,多了一些一切结束后的平和感。

  明明是黑夜,艾格伯特却觉得,现在的苏利,就像是曾经坐在亚撒学院的图书馆里,一手拿着一本封皮布满了藤蔓字样的故事本,另一只手,则轻轻从桌上拿起了红茶。

  阳光从窗外照进苏利的身上,就像是在说,所谓岁月静好,不过如是。

  苏利身上的平和感,让艾格伯特控制住了,那些试图以焦急和慌乱姿态表现出自己担忧的“表演”。

  他敛下情绪,低头说道:“苏利大人是怎么做到,让那种被克莱门斯控制的力量,逆转为自己手中武器的。”

  在说话途中,在疑问还未得到解答前,艾格伯特心里也填满了平静。

  现实不需要用语言多次陈述,坐在那里安静接受包扎的苏利,才是这场战斗里的最终胜利者。

  像他艾格伯特,也像那些围在周围的其他人,他们只需要知道,那种被其他人视为无法反抗的【虎】,是由苏利击杀的就够了。

  “我此前就已经将黑暗元素,融入了克莱门斯的身体周围。”苏利被蓝哲握住的左手指节突然弯了弯,“那些力量混杂在其中,虽被克莱门斯操控,但力量的优先级依旧在我的手上。”

  众人若有所思,就战斗方面,反应速度不慢的洛伊,一边皱眉,一边又控制不住眼露惊喜地说道:“也就是说,小少爷你选择不用元素对战,而是直接抽刀向前时,就已经在设计后来的最后一击了吗?”

  苏利声音无起伏地应着:“是。”

  蓝哲将他包扎好了的手轻轻放下,确定没有弄痛苏利,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也正是因为,你要的只是克莱门斯最终的死亡,所以才会在过程中不管不顾吧。”

  苏利身上有多处撕裂伤口,背部更是有着一片血肉模糊的爪印。

  他右手骨头,也一直都是断裂的状态。

  “和那样的存在战斗,想要一点代价都不付的,就取得胜利,我不认为那是可以实现的。”苏利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他和这个世界的人,对自身的身体素质需求根本不同。

  比如佣兵,如果洛伊受伤,手腕甚至出现了会影响到他今后战斗的弊端,那作为佣兵,洛伊今后的职业生涯都会受到影响。

  但这对于苏利来说,无关紧要。

  顶多就只是,今后右手无法动用太大的力气。再说也没见谁,需要他帮忙扛一整袋米。

  要知道,玩游戏的时候蹲草阴人,还有着技能耗光后的空档期。利用部分伤势,做到针对克莱门斯的必杀一击,苏利只觉得这是个很划算的交易。

  何况……

  苏利活动了一下右手,现在的他,在喝下好几瓶果味治疗药剂后,便无法再从自己的手臂上感到任何痛楚。

  以为结果好,一切便都好的苏利,收获了一连串的心疼眼神。

  首当其冲的就是尤菲娅,新任联盟会长,并不想理解,这个过分懂得等价交换的少年。

  说到底,会选择用自己的伤,换取最后一道,克莱门斯没有反应时间的攻击,也就只是因为他们这些大人没用吧?

  以前没用,现在没用,将来,也可能只会更加没用……

  “我很想说,你根本没有必要承担这些。但一想到想要承担这些的我们,却弱小到根本没有承担的能力……如果我还选择说这种话,就只会显得太过可笑了吧。”尤菲娅想要伸出手揉一下,苏利那仍然沾着些灰尘的头发。

  但明明她的手都已经抬起,却还是怎么都下不去手。

  不是洁癖发作,就只是莫名的觉得,也许自己的手放在苏利的头上,对现在身上扎满了绷带的少年来说,都只是一种额外的痛苦叠加。

  梅维丝伸出手,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半挂在尤菲娅的身上。相比于持续地去心疼少年,梅维丝更乐意去分担一些,之后可能还需要苏利主导的工作。

  “考虑这些,不如想想,该怎么样折腾那个所谓的【灵】。”

  “说到底,如果没有那家伙,我觉得克莱门斯也是有很大可能,会主动给苏利一柄匕首,让他亲自赋予他死亡什么的。”

  梅维丝念念有词:“相比于那种,被轰击到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克莱门斯也许更适合,直接被尖锐武器贯穿心脏。”

  【虎】要的只是死亡。

  没有选择被【灵】吞噬而死,其一是以往根本不知道这个存在。其二,则是在得知对方存在后,克莱门斯大脑中就自动多了些互相吞噬的信息。

  就像渡鸦进入妖兽社会前的隐隐感应一样,那些信息由更高一层的阶级赋予。

  吞噬,是纯粹的活体吞噬之意。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克莱门斯当然会选择苏利。

  可惜的是,如果没有一场伪装的大戏。【灵】这种,甚至能被克莱门斯的黑暗元素给屏蔽的家伙,可能只会在克莱门斯已经死了以后,才知道这一信息。

  到时候也就没法谈什么抓住祂了。

  “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梅维丝用力地点了点头。

  黑暗圣女说了些逻辑混乱的话,但尤菲娅却眨眼间就理解了她的本意。

  “有道理。”尤菲娅冷笑一声,“说什么代表人类意识集合体的存在,我可一点都不想被代表。”

  “更何况,那家伙本来就是为了让人类摆脱妖兽社会的压制,才诞生的吧。”

  “结果竟然搞出了那种东西……”

  说起这个话题,主动接手了审讯工作的几个人,转眼也开始说起了【灵】曾经造过的孽。

  一万年太长,但如果让人类真的从原始人开始进化,那这个数字也是不够的。

  而如果让人类从已经陨落的妖兽文明之上,开始重新发展出自己的体系,那现在的十八/九世纪,倒也正常。

  可现实是,一万年前,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对妖兽文明当时所有的一切,进行复制粘贴,而后,让人类被强行灌输,接纳妖兽的规则。

  理论上就算是这样,人类也应该走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发展。

  可【灵】的存在,却控制着人类的意识,影响着人类的思维,操纵着人类的大脑,告诉人类,不只是你,你日后的世世代代,与你相同的所有人类,都必须和你活成一个模样呢?

  “但正常情况下,【灵】会做的,应该是强大人类,让人类具备击杀克莱门斯的力量,并吞噬【虎】吧?”威拉德挠了挠头。

  毕竟【灵】要的是更强大。

  岂也说:“作为人类的意识集合体,先强大自身,即为人类赋予筹码,让人类拥有与妖兽抗争的基本力量,总比祂一个【灵】,要来得方便。”

  渡鸦也道:“可你又怎么能说,【灵】没有这么做呢?光明教廷在人类社会中,可比黑暗教廷要强大太多。只不过【灵】强大的,只是祂自身,是祂那个作为意识体的自身,而非人类这个根源。”

  “但祂强大的方向,却和克莱门斯不同。”尤利乌斯沉吟了一阵后道,“后者的发展,显然更像是在向力量的极致进发。而【灵】,祂看起来就只像是,具备了更深层次的思维操控能力。”

  第兹摸着下巴,半总结,半反问道:“这样的话,对思维操纵的力量发展到极致,是不是也有可能做到控制着克莱门斯,让【虎】主动送上门来被吞?”

  “此前里城的那些贵族,有很大一部分都像是光明神的极端信徒。”奥菲莉亚冷笑。

  “那些贵族或许是愚昧无知,蠢到让人觉得无可救药,可作为贵族,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力,本就让他们集中了各种信息资源的渠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的神,献出一切吧。”

  “这个问题没有必要继续讨论下去。”马克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该思考的是,如何以人类这种与妖兽无关,却又和妖兽紧密牵连的种族,去插手妖兽文明体系下的转化妖兽的现存规则。”

  “是这样没错。”黑暗教皇表示赞同,“我觉得,只让苏利的光辉照耀一整个阿米克比,实在不够。”

  “曾经是人类的转化妖兽,就算已经不愿再做人,至少他们也该有着享受苏利之光的资格。”

  亚撒院长嘴角一抽:“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只是单纯地不想放过我那些转化妖兽。”

  “难道你想?”

  “嚯嚯嚯,我可没说。”

  要说放过,又有哪只妖兽选择放过,后来觉醒了妖兽特征的人类。

  这些杂事,自有人类联合羽族还有人鱼处理。

  苏利那边,少年需要面对的就是如何解决【灵】。

  梅维丝在苏利去面对那个,被黑暗元素裹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家伙时,主动给了他一把匕首。

  她还说:“克莱门斯曾经可能想过的,让你拿匕首捅他的想法,就算没发生在【虎】身上实验,你也可以选择将刀锋对准【灵】。”

  “只要你想。”梅维丝离开房间前,半掩着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潜台词就是,只要苏利想,就算是人类的意识集合体,也可以随时选择捅一捅。

  杀了【灵】是否会给其他人类造成影响?

  毕竟总归有着一个人类意识集合体的称号。

  这个问题其他人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一对比起苏利曾经差点被操控,以及后来和克莱门斯对战后所产生的重大伤势……

  无论是本身就有点疯在身上的梅维丝,还是其他或理智,或清醒的人,他们统一都觉得,【灵】最好早点死。

  甚至祂死的唯一价值,也就只是让遭受了一切的苏利,能浅浅地发泄一下心中的郁气。

  虽说当事人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就是。

  苏利也没觉得有什么郁闷的。

  唯一有些不适的,就是身体修复后,那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惫感。

  这种感觉因为以前体会过,所以更不会给苏利带来什么压力。

  要知道四年零零七卷完后,他整整在屋里躺了一个月,非生理需求不下床的那种。

  立志和猫咪一样,每天睡十六个小时以上。

  一想到自己,可以比自己预计的十八岁之前,要提早四年退休,苏利就觉得这种疲惫根本不算事了。

  少年进入房间。

  西式建筑风格,依然是那种华丽中带有些复古的气息。此时,房间正中间正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某个被黑暗元素裹成了球一般的异物,正顶着桌子上层层叠叠,绘满了十多层的封印魔法阵,不断叫嚣。

  也许是这次前来妖兽社会的人里,拥有黑暗元素的家伙太多,【灵】传递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人类……你们,妖兽……!”

  此前其他人讨论和【灵】相关的东西时,苏利也有在一旁旁听,故而,此时再次面对【灵】,苏利也没有进行过多的没有必要的谈话。

  匕首在少年手中旋转,学生时代学会的转笔,让拥有了元素的苏利,可以任意捏住锋利的匕首刃部,却不会给那双修长的手留下任何痕迹。

  苏利突然停下动作,那原本仍然断断续续传递的声音,也因此骤然停止。

  就像是被蒙了一层阴间滤镜,也像是少年将这间房子内的光影,与环境一并铭记于心。【灵】的视角里,祂只能看到苏利上半截脸隐于黑暗,只留下半张苍白如纸,却唇红如血的脸。

  匕首上抛,寒光闪烁,下坠后由少年握稳后,又被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灵】不敢说话。

  因为祂知道,自己真的会死。

  就像是克莱门斯。

  苏利和【虎】对战的时候,黑暗教皇就捧着被限制到死的【灵】,一同围观。

  少年手持刀刃一往无前时,是苏利看起来最为狼狈的时候,也是在其他人里看来,少年无物不可斩的时候。

  他的前方,在他前行路上阻拦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灰烬。

  尤其是现在。

  【灵】无法从苏利的表情和姿态上,看到任何一些杀死克莱门斯的自满,骄傲。

  就像是,杀死那样恐怖的,祂汲汲营营了上万年都无法吞噬的敌人之事,不过只是日常时的吃饭喝水。

  会死。

  少年的目光看过来时,祂这样想。

  会死。

  苏利伸出手靠近时,祂仍然这样想。

  会死……

  那是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的死亡!

  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尝试控制苏利,可先不说那些强行封印了祂的浓厚黑暗元素,就单说人类的精神,以及现在拥有的强大力量……

  这些,都不是祂能影响得了的。

  那古怪到会被任何元素穿过,就仿佛元素因子本身的身体,在少年能更加细化地控制不同属性的元素以后,【灵】也就再也没了操控苏利的可能。

  “你想要做什么!”祂色厉内荏,心底深处,是难以遏制的恐惧。

  少年的脚步声,身影,就连那传遍整个室内的清浅呼吸声,都像是成为了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祂有那么一刻也许在想,直接被杀死,是否会比慢慢体会这些恐惧要来得更好。

  会死吗?不会死吗?

  逃得掉吗?逃不掉吗?

  就像是网络上,有人总结出来的,中西方不同式的恐怖。

  【灵】从苏利身上感受到的,是与这个世界现有认知格格不入的一切。

  害怕,恐惧,想要逃跑。

  但这些都没有用。

  已经走到桌子旁边的少年,将手搭在桌案上,他拉开椅子,指尖一点,人坐上椅子的同时,死死控制着【灵】的那些黑暗元素,便被轻而易举的解除了一层。

  【灵】所以为的,对人类的质问声,苏利其实根本没听清。

  但就算听不清,苏利也知道祂会说些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苏利将视线转移,目光轻飘飘地放在了桌子上的匕首上。

  匕首早已出鞘,开刃的武器,尖端不比刀柄和后半截的重量,此时前端微翘。

  苏利见此,神色平静地伸出苍白的手指,他轻轻地按住了匕首刃部前端,而后,又迅速收回了手。

  匕首尾端下落,柄部砸中了桌面的沉重声音,让【灵】下意识的一惊,而后,便是不受控制的暴躁吵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快要把人逼疯的气氛,在这个房间里不断涌出,却又被堵在内部,无法疏散。

  苏利在那暴躁的吵嚷声刚一落下,便迅速握紧了匕首,将其怼到了属于桌案正中间前的【灵】的面前。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能超越思维的速度,让【灵】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就只能发出僵硬的“呃啊”声。

  苏利轻笑了起来。

  空气中遍布了那清洌的笑声,如山间泉水,明净透彻。

  【灵】却只感受到了恐惧。

  无边的恐惧,越来越深厚的恐惧。

  如果刚才只是快要把祂逼疯,那现在……

  祂已经疯了。

  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会死会死!

  祂真的会死!

  笑声戛然而止,少年不起不伏的声音再次填满了空气。

  “长达一万年的时间里,经有你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早已经不是千万之数可计。如果按照人的律法来看,无死刑国度,大抵也会给予你永生永世的囚禁。”

  “可作为曾经生于有死刑国家的人,我永远都接受不了,像你这样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还能好吃好喝的继续活个千千万万年。”

  “你应该去死,被千刀万剐,被抽筋扒骨,被剜眼掏心,世上人类所能想到的极致刑罚,都应该在你身上动用一遍。”

  苏利的话,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将此刻险些意识模糊,陷入疯癫的【灵】,又重新被拉回了清醒的领域。

  祂想,怎么可能呢。

  祂不过是一个没有身体的意识集合体,那些痛苦,又怎么可能会经历?

  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事,却被一个让祂畏惧着的家伙不断从口中吐出……

  这真可笑。

  因为无法对祂做出想象中的处罚,便只能尝试用各种语言来宣泄吗?

  这真可笑。

  【灵】再次在心里重复。

  祂尝试开口嘲讽苏利:“你根本不敢杀死我,还只会用那些没用的话来一再安慰自己。不过也是,你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极致,也就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

  “如此……”渺小。

  “呃——!”

  【灵】的话,并没有继续下去。

  少年手中的匕首,直接穿透了,那掩盖在众多黑暗元素之下的异常。

  克莱门斯死亡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后的高兴,那连人形都没有的【灵】,又会有着怎样的情绪呢?

  苏利看着那一瞬间贯穿了球体的匕首,无视了窗外瞬间凝聚的乌云,和轰然炸裂的惊雷。

  少年低语:……

  作者有话说: